与他共度61世：张国荣的电影生命（《风月》《新上海滩》《色情男女》）

《风月》：假作真时真亦假（1）
    《风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风月》
    Temptress Moon
    导演：陈凯歌
    主演：张国荣 巩俐
    首映：1996年5月9日
    通常香港影界拍摄电影的周期在一个月左右，但是张国荣由于和王家卫、陈凯歌这类与众不同的导演合作，却演过好几部制作周期超过一年的片子，例如《风月》。
    《风月》从1994年开拍，足足拍了两年才正式上映。
    拖这么久的原因很多，由于剧本，由于场景，由于选角……陈凯歌起先是打算拍一个小制作，但是拍着拍着，决定要在上海郊区建造一个南京路，复原20年代喧嚣繁华的大上海，这一下投入骤增，加上拍摄时间太长，使《风月》成为一个耗资惊人的大片。好在汤臣公司的老板徐枫是陈凯歌的老友，对他极其信任，并不限制什么。
    《风月》的剧本也几易其稿，从叶辛，到王安忆，到舒琪，导演精益求精，故事变来变去。记者到拍摄现场采访时，只见陈凯歌、杜可风、张国荣这“铁三角”一边拍一边仍然在对剧本不断地讨论修改，而且三人都不用看剧本，一个个段落和一句句对白已经熟极而流，就像在讨论三人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
    《风月》的男主角从构思之初就确定了由张国荣出演，而女主角迟迟未定。曾经考虑过周迅，她的银幕表现极佳，但是身材太过娇小，纵使张国荣并不是特别魁梧，两人站在一起也完全不相衬。陈凯歌很舍不得这个聪颖的女演员，最终请她在片中出演了一个惹人怜爱的配角；也曾经考虑过陈红，而事实证明她的表演略嫌僵硬，活脱脱一个木头美人，最后终于出局。然而陈红赢不到角色却赢得了陈导演的心，不久以后便成为了陈导演生活中的最佳女主角。
    与通常刻意炒作的选角不同，《风月》是真的选不到角，甚至不得不在没有女主角的情况下开拍，先拍几位小演员以及张国荣与何赛飞的戏。后来大家都比较满意的女主角终于出现，确定为王静莹，陈凯歌老怀大慰，在采访中对王静莹的形神俱似赞不绝口。然而拍了几个月后，王静莹那比陈红还要僵硬的演技逐渐暴露出来，经常无法达到导演的要求，令整个剧组焦躁不堪。某一场戏里，陈凯歌要求她展颜一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反复几次后，张国荣出面：“凯歌，让我来。”他走过去盯住王静莹，忽然甩出一句标准的大陆粗话，王静莹忍不住笑开了花，张国荣忙叫：“快拍快拍！”然而机器一开动，王静莹的笑容又立即无影无踪。
    《风月》需要演员们有极强的爆发力，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王静莹始终做不到这一点。终于，陈凯歌下了决心换角，张国荣和王静莹拍了几个月的对手戏全部作废，老搭档巩俐大驾光临。几个镜头下来，陈凯歌激动万分：“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如意！”
    如意是谁？如意是江南大户庞家的大小姐，本性天真爱自由，由于自小闻鸦片而被订了娃娃亲的景家退亲，成为她心头一道疤。成年后，如意做了庞家的主人，原本可能就此清冷寂寞过一生，却对从上海回来的舅少爷郁忠良一见钟情……
    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我看来看去，都不觉得巩俐真的就是陈导演想要表达的如意。巩俐一直有着浓重的少妇气质，外形高大浑圆，实在缺乏江南少女的味道，幸亏是演技超群勉强补足。她扮演的如意虽然由于闻鸦片而被称为“毒人”，却是全片唯一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始终清楚自己的内心，并敢于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得失，对己对人坦坦荡荡，可怜的同时也同样可敬。陈凯歌说过在他导演的电影中，总有一个人物是他自己所认同的，代表着他本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霸王别姬》中是程蝶衣，在《风月》中，则显然是如意。
    真正的“毒人”，实际上是张国荣扮演的男主角郁忠良。这个十三岁进庞府的少年，接触到了少年人不该接触的世界，遭受着变态姐夫的精神折磨，心理严重扭曲。几年后，忠良终于不堪忍受，毒倒姐夫逃亡到上海，被“大大”培养成专骗阔太钱财的拆白党。拆白党是不可以动真情的，而忠良仍有一丝未泯的良心，他爱上了天香里的女人，又爱上了淳朴的如意，此时的他知道自己不能爱，也不会爱，不敢爱，面对着两个本应该收拾掉的女人，却迟迟无法下手……
    张国荣对忠良的演绎，被陈导演称为“完美无缺”：“他的动作、眼神、微笑，都完全符合我对这个角色的要求。”张国荣在片中有极多的“动作、眼神、微笑”，以接二连三的大特写与长镜头来表现，陈导演甚至还要求他在同一个镜头中表现出整整一个情绪转变的过程，“七秒钟变换十几个表情”，张国荣也一一做到。更加高难的是，忠良是不肯轻易暴露内心的人，许多时候的所说都不是他真正的所想，只有看过了上下文的观众，从他一些极其细微的神情，才知道言行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这对演员的功力实在是极高的考验，张国荣在这一点上从来不曾让人失望。
    作为合作者的巩俐，在访谈中特别赞赏了张国荣的台词功夫：“我们可能觉得说一段普通话台词不算什么，但是张国荣是香港人，普通话并不是那么好的，但是剧情经常需要他一大段台词一个镜头下来……整天都会看到他捧着剧本在念台词，他真的是很用功很用功。”扮演郁忠良姐夫的周野芒也对张国荣的台词印象深刻：“有一句‘三天之内，人到上海’，为了准确地表达其中的感情，他用不同的语气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这句话成了整个剧组的口头禅……”
《风月》：假作真时真亦假（2）
    野芒的几句台词则让人晕倒再晕倒：他扮演的姐夫是陈凯歌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种极端阴阳怪气的人物，眼神总是飘向不可知的远方，每句话都说得如同梦呓，字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这种风格在陈导演的后期作品如《刺秦》、《无极》中得到了更加极至的发挥，几乎所有的角色都神经质得充满喜剧效果，成为他的电影中最让人诟病的元素之一。
    《风月》中值得欣赏的元素，除了演员们的精妙表演外，还有美轮美奂的镜头，如诗如画的场景，始终充满梦幻光芒的色泽……《风月》的拍摄场地在同里水乡，庞家大宅就是当地著名的“退思园”，一草一木极具江南韵味。几位演员在片中也都如仙人一般精致美丽，摄影师杜可风开玩笑说：“我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爱人来拍的。”而他的镜头不仅是把握住了演员最具光彩的一面，更主要的是最精确地记录了他们的表演。巩俐在访谈中说，跟杜可风一起拍戏，只管演好就成了，不必太多顾忌要面向哪个方向，走到哪里回头之类，他的镜头会始终都在合适的地方。
    然而一个经典的班底聚在一起，却不一定总能拍出一部经典的大片。虽然徐枫是一个极有眼光和魄力的制作人，虽然陈凯歌是一个极有理想和天才的导演，虽然张国荣和巩俐都是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的好演员，虽然杜可风是技巧一流的摄影大师，赵季平是永远出手不凡的作曲家，张叔平是出色的形象设计师，片中几位配角谢添、林建华、张世、何赛飞、周洁、林连昆等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秀绿叶，但是《风月》的成绩却并不是很理想，提名戛纳国际影展和香港金像奖、台湾金马奖等均未取胜，业界和观众的口碑都不佳。陈凯歌后来“反省”说，可能是因为过于赤裸裸地拍出了人性的丑陋一面，使观众不太容易接受；张国荣则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了原因：陈凯歌是地道的北京人，张国荣自己是典型的香港人，巩俐是山东人，走到一起来拍一部描述江南和大上海的电影，拍不出那种独特的味道。就像《霸王别姬》的台词所说：“玩意儿再好，也不对头了。”
    “无形之物莫大于风，有形之物莫大于月。”陈凯歌这样解释《风月》的片名。其实无论是《风月》，还是曾经用过的《花影》，都只是一个含蓄的意境，他在片中反复表达的，始终都是时代和社会背景下挣扎成长的人性，以及关于爱与不爱的永恒疑问。或许他把这份疑问拍得太过严肃，气氛太过压抑，表达太过沉重，但是故事本身仍然是一个能够感动人的故事，影片也仍然是一部精美的可圈可点的影片。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我一直希望陈导演能够把它重新剪辑一下，剪去过多的梦呓般的对话、神经质的独白，还有每隔几个镜头就会从不同的演员眼中流下的一滴泪……我相信一定能够使它更精彩更吸引，唉，这个愿望是永远都没有可能实现的吧？
《新上海滩》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1）
                
                
　　《新上海滩》
    　　Shanghai Grand
    　　导演：潘文杰
    　　主演：张国荣 刘德华 宁静
    　　首映：1996年7月13日
    　　“我是许文强！”
    　　既然叫做《新上海滩》，可想而知，以前是有过《上海滩》的。《上海滩》是80年代香港最成功的电视剧集之一，引进到大陆之后，在刚刚开放的大陆引发前所未有的收视狂潮，剧中的情节、角色、演员乃至社会背景、服装和道具细节都被公众津津乐道，许文强和冯程程成为整整一代人刻骨铭心的名字。
    　　更多地是从这部剧集开始，“上海滩”成为一个具有社会和历史意义的名词，银幕和荧屏上都多次出现类似题材的作品，但是水平和知名度都与《上海滩》相去甚远。1996年，永盛娱乐公司投资开拍《新上海滩》，请来了一班著名的导演和演员加盟。虽然实力雄厚，阵容鼎盛，但是有《上海滩》珠玉在前，整个剧组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为了寻求新的突破抑或是为了避免与旧版本的比较，《新上海滩》其实只借用了旧版本的名字和基本架构，全片从剧情到寓意，从社会背景到人物性格，都已经与旧版本截然不同。
    　　奔雷，闪电，鲜血，火焰，暗夜的雾霭下波涛汹涌的大海，颠簸的船，困苦的人，兄弟的惨叫与敌人的狞笑……镜头从囚笼中拥挤的人群面前缓缓掠过，仔细看可以发现其中有许文强，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衣衫褴褛，面容污秽，但是他并不挣扎也不嚎叫，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如野狼般地在黑暗中闪光。“我是许文强！”为了救战友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更多的战友决心要救他，一时间枪弹横飞，他艰难地击败敌人逃出生天，身上染满战友们的鲜血……
    　　许文强在《新上海滩》片头出现的这一幕，已经奠定了全片复仇与孤独的主题，他不再是原型中那个因学生运动失败而一蹶不振，从而投身黑社会的大学生，他是一个成熟而有智谋的男人，坚守自己的理想与原则，这也就注定了他在不期而至的友情和爱情面前，必将遭遇悲剧。
    　　“张国荣一世够运必有后福”
    　　张国荣在出演许文强的这一年正逢事业新的高峰，他复出乐坛后出品的首张专辑《宠爱》引发抢购狂潮，上市之初全港平均一分钟卖一张，全球销量两百万张，获得第十八届十大中文金曲全年最高销量歌手大奖，势头如日中天，连在《新上海滩》现场采访的大陆记者也都纷纷因此向他祝贺。同时，张国荣并没有放松在影坛的打拼，在安排个人演唱会和出品新唱片的同时，亦接演了六部电影，《新上海滩》是第一部。
    　　说起来这其实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商业片，但是张国荣拍得也毫不马虎，细致入微地演绎了许文强内敛而深重的情感；另外，当时他已经年近四十，很多年没有演过动作片，但是众多动作戏都是亲自上阵，身手矫捷如昔，偶尔受伤挂彩也在所不辞。片头许文强逃亡一场戏中，反绑着双手从高空中跃下的镜头是他亲自演出，由于双手被缚，失去平衡，摔伤了腿，险些要进医院；用火烧断手上绳子的镜头，亦是他自己的手伸到火里所拍，好在这回的保护工夫做得足够，没让他的手再出什么问题。
    　　许文强在大海中消失后，我们来到了30年代的上海。倒马桶的丁力饱受黑社会大佬欺压，但是天真开朗的性格使他依然生活得很快乐，他最大的反抗不过是对着大海骂骂脏话，更多的时候是哼着小调倒马桶，偶尔艳慕艳慕橱窗里照片上的富人，甚至还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与他身份悬殊的富家小姐冯程程。或许就这样倒着马桶抄着情书他也可以平安过上一辈子，但是许文强无意中闯入了他的生活，从此一切都不再由他自控。
《新上海滩》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2）
                
                
　　许文强和丁力的初次见面，双方剑拔弩张。丁力对被绑缚着的许文强而言处于完全的优势，所以他轻松地戏弄着他，只是在叮嘱母亲给许文强也准备一点饭的时候，流露出本性中纯朴善良的一面。此时的这两个人，并没有利益冲突，又都不失良善本性，那一点点对抗很快在许文强从烈火中救出丁力母亲之后烟消云散。
    　　火场中的那一幕没有采用现在常见的电脑处理而是实景实拍，所以分外具有冲击力，不过众多演员包括主角在内都在熊熊烈火中往来奔走，危险程度不言而喻。为了追求最完美的效果，作为救火英雄的张国荣背着扮演丁力母亲的演员在楼梯上奔跑多次，每一次都背着一身的火，冲出镜头之外后要有一群人赶上去帮他扑灭；但是终于有一次烈火失去控制烧向了不该烧的角落，当时张国荣刚刚拔步从那个位置离开，幸免于难，火焰烧焦了一位群众演员的耳朵，需要入院治疗。张国荣目睹惨状心惊肉跳，连媒体也跟着拍胸口压惊，报道说“张国荣一世够运必有后福”。
    　　救母之恩使丁力热情地扑向许文强来一个熊抱，你可以看到许文强完全不习惯这样的情感表达，他猝不及防地向后一避，双手悬在空中……然而也诚恳地拥抱了丁力。单纯的丁力似乎没有考虑到这场大火意味着什么，还以为一篓大闸蟹就可以将自己与大哥荣的恩怨消弥于无形，但是许文强已经看到了丁力身边的阴影，他暂时放开自己的使命，不动声色地在丁力前去拜见大哥荣的途中等着丁力，与他共赴危难。
    　　“我对上海来说只是一个过客”
    　　《新上海滩》的导演是潘文杰，著名黑社会电影《跛豪》的导演，对黑社会题材驾轻就熟，功力非同一般。他与许多知名影星都有合作，曾有一次婉转地批评某个大明星独断专行难以沟通，并说：“……圈内最容易沟通的一线演员其实还是张国荣，他会很虚心地听别人的意见，然后用一种最佳的方式让双方都满意。《新上海滩》中曾经和他有过合作，感觉他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不像其他‘大腕’一样不讲道理、盛气凌人。”显然这一次的合作给潘导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新上海滩》的拍摄花絮中也可以看到张国荣与潘导演相处甚欢，记者拍到他们二人坐在沙发上谈着什么，张国荣突然一个老虎跳，扑到潘导演身上夹住他的脖子，挥拳作势猛击一番，潘导演一边笑一边拼命地指镜头，张国荣回头看见有记者在拍，才放开了他，搭着他的肩继续正正经经地说话。当然张国荣也不仅是跟潘导演一个人相处甚好，他一如既往地对剧组的每个人都好，合作伙伴至今还记得他经常请全组人吃饭，给大家买水果，还亲自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为每个人都送上纸巾。
    　　剧组中亦有一位业界知名人士是动作指导董玮，他的加盟使全片的动作戏精彩纷呈，尤其是许文强和丁力对战大哥荣、许文强在裁缝铺中独战众多杀手等许多段落都颇有可观。剿灭大哥荣的一场恶战使许文强和丁力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但是许文强并不在意这些江湖争斗，他对丁力说：“我对上海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做完该做的事就一定会离开……”他与丁力其实是完完全全地志不同道不和，他念念不忘的只是复仇，在丁力逐渐成长为残酷冷血的黑帮大哥之际，他独自描绘着一个深深刻在记忆中的花样，那是仇敌海棠旗袍上的花样，这个花样与丽文老师旗袍上花样的巧合，引发了一对爱侣在茫茫人海中再一次的相见。
《新上海滩》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3）
                
                
　　“那个男主角好像一个人”
    　　找大陆演员宁静来扮演冯程程是一个出乎意料之举，再加上一个台湾演员吴兴国，或许是要营造一个目前已经很流行的“大陆港台三方巨献”格局吧。宁静在出演《新上海滩》之前刚刚拍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当时最红最成功的大陆女星之一，影响力也直透香港。《新上海滩》是她第一次与香港班底合作，她的知名度与成熟演技亦使影片增色不少。但是拍摄《阳光灿烂的日子》时由于角色需要，宁静努力增肥数十斤，到《新上海滩》时还未完全减下来，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史上最胖的冯程程，一张脸圆如满月，还有双下巴。剧组为她的造型下了许多工夫，你可以看到全片几乎没有出现她的正面，大部分都是侧着头的七分脸，偶尔的几个正面镜头，也大都打上侧光，使她看起来稍微瘦一点。
    　　但是形象上的一点缺憾完全不影响好演员的发挥，宁静以她的眼神和微笑，将冯程程作为天真少女的爱娇与俏皮演绎得细致入微，丝毫没有通常女星扮演少女的做作之感。她与张国荣自《新上海滩》合作结缘并且惺惺相惜，提起张国荣时说：“……演戏时他的眼神的执着，是我在其他演员里所没发现的，镇静、自信，看着你就看到你骨头里去了。……他是个懂得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他是一个再有魅力不过的男人。你喜欢他也好，爱他也好，一点也不奇怪。现在哪还有这样的人啊。”而张国荣也非常欣赏宁静的演技，决定请她来做自己导演的第一部影片的女主角，那就是令人抱憾的夭折之作《偷心》。
    　　从《新上海滩》的叙事顺序来看，冯程程遇到丁力在先，但是实际上她早已经倾心于许文强，片中在她第一次出现时就以《乱世佳人》做了一个伏笔：“你都看了三次了，怎么还看？”丽文问道。冯程程凝神回答：“那个男主角好像一个人……而且我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觉。”
    　　经她这么一说也提醒了观众，原来剧中许文强的造型是酷似《乱世佳人》白瑞德的。不仅是在造型，两人的气质和个性也颇为近似，强悍，果断，高傲，不羁……难怪冯程程会产生联想。许文强的出身在片中并没有明确的交代，但是他显然受过高等教育，经历过优雅精致的生活，有一种西式贵族的底蕴，就算是穿着同样的西装，也与丁力那种暴发户气质全然不同。至于他为什么会以一个落魄不堪的形象进入上海滩，这要回顾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片中提到许文强来自台湾，是“台湾民族同盟会”成员。台湾自1895年起就沦为日本殖民地，一直被日本当作本土统治，“民族同盟会”之类的民间反抗组织不在少数。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征调了大批台湾人到东北参战，这正是片中讲述的历史年代，许文强就是从东北战场上逃出来，在返回台湾的途中遭遇汉奸出卖，血染上海滩；随后来追杀他的就是“民族同盟会”成员，以为他是叛徒而欲索他性命。
    　　这样的大背景使许文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相连，染上更加悲壮更加充满大义的色彩，但是片中并没有打算顺这条线索深入挖掘，只是讲述一个使命与情感冲突的故事，于是许文强仍然是一个孤独的复仇者，无视外在的风云变幻而沉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个人在黑暗的道路上独自前行。
    　　“我爸爸越不想我做的我越要去做”
    　　许文强与冯程程的初相遇是在火车上，一个动荡、漂泊、充满不安定感的空间。从冯程程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向往自由、崇尚人性的女孩，对卑微的生命亦怀有慈悲之心，还有强烈的反叛心理：“我爸爸越不想我做的，我越要去做”，所以在她突然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逃亡者跳进自己车厢的窗口时，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站在了逃亡者一边。当然这个逃亡者本人的魅力也很重要：尽管他一听见门口的响动就凶猛地勒住她的脖颈，尽管他在累极之时粗鲁地扯过她一起躺倒，尽管他蓬头垢面满腮胡茬几乎衣不蔽体，尽管他说起话来像土匪吃起饭来像饿狼……但是他那锐利的眼神，冷峻的个性，阳刚的气质，强悍的作风，正符合程程这样的少女对男人的梦想，顺理成章地让她一见倾心。
    　　说起来张国荣这个人一向是以俊美著称，拍电影的时候导演都很不舍得将他摧残，但是实际上他的个性中也有粗犷的一面，尤其在满面胡须不修边幅时另有一种成熟而野性的美感，比他素常的优雅形象更能打动人心。当他躺在冯程程的身边累极入梦，一张脸微微向一边侧过，脸上有汗水有灰烟，浓密的须根盖满了半张面孔，而眉毛粗浓，鼻梁直挺，阴影中描绘出如雕塑一样完美的轮廓……这样憔悴这样疲倦却又益发性感，难怪冯程程会以那样的眼神深情凝望。
    　　许文强与冯程程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上海街头，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为惊险，枪林弹雨之中，许文强拉着程程东躲西藏。你可以看出冯程程并不是太恐慌，或者说暗中的欣喜完全盖过了恐慌，她充满信赖地依靠在许文强身侧，对周围的鲜血置若罔闻，一双眼只盯在他脸上；敌人远去之后许文强望着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女郎，也终于抛弃了自己刻意的冷漠，忍不住吻她，狠狠地吻她，浪漫的旋律中他们发生了更加亲密的接触……家中的这一段床戏不仅是在表现感情的深入，也充分表现了许文强的野性、霸气，冯程程的羞涩、纯真，尤其是冯程程突然的惊叫哭泣甚至动手打了许文强一个耳光，随后又含着泪挂着微笑抚摸他的脸，以及许文强略有些不知所措的动作和神情，都演绎得细致而贴切。通常电影中这样的镜头只会展示男女主角的激情投入，而实际上，第一次，不可能是那样。
    　　“你给我记着，要好好地对程程，要不然的话，我会杀了你！”
    　　然后，三个主角在极其尴尬的场面里第一次相聚了：丁力冲进了许文强的浴室，见到许文强正在与他心爱的程程共浴。这段镜头前后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只看到许文强一惊，似乎有被撞破的心虚；在第二次中才可以看到许文强完整的神情变化：他先是一惊，然后坦然地笑了，正待打个招呼，忽闻丁力叫出冯程程的名字，这下子他才大惊失色：“你叫冯程程？”原来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女郎的名字，原来他根本没什么可心虚，他不知道自己怀里的这个女郎，就是结义兄弟丁力念念不忘的爱人。
    　　丁力对冯程程的痴心，其实从头至尾都是一厢情愿。他写给她的情书，原来都是她的家庭教师丽文代收代回复，根本没有送到程程的手里；程程也不爱他，心里完全没有他。但是爱情有什么道理，丁力的爱情更加不需要讲道理，他已经完全将程程视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部分，不管她爱不爱自己，都要确保她的幸福：“你给我记着，要好好地对程程，要不然的话，我会杀了你！”这种爱情与许文强的是不同的，许文强已经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复仇大业，爱情、友情、生命，所有属于自己的一切，都不如仇敌的鲜血重要，更何况，他与这个仇敌冯敬尧的相见，是处在一个你死我活的绝境。
    　　“他叫什么名字？”“他叫许文强。”冯程程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爱人就是父亲一直要追剿的人，自己充满爱意地吐出的这个名字，就此成为爱人和父亲之间的催命符。这一幕中扮演冯敬尧的吴兴国表现极其老到，把那个不慌不忙不动声色的老狐狸演得入木三分；影片的剪接也是恰到好处，双方之间的试探，隐藏，图穷匕现，短兵相接，一步紧似一步，一切都在冯程程的笑容隐没在门后时戛然而止，大门一关，杀戮就此开始。
    　　张国荣在这场戏里吃尽了苦头，因为剧情安排他跳进游泳池里躲避枪击，然后从游泳池里冲出来刺死冯敬尧，所以他必须是全身湿淋淋地滴着水上镜；而由于这段镜头是全片的高潮所在，所以镜头精益求精地拍了多遍，拍着拍着头发也干了衣服也不滴水了，于是张国荣在上海的四月这样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不断地被工作人员拎着水桶劈头盖脸地浇个透湿，时不时地还需要和衣跳进游泳池里浸得更透些……更折磨人的是接下来冒雪前往舞厅会见丁力的一场戏，落在他脸上身上的雪花其实都是化肥粉末，弄得他双眼红肿几次中断演出……当然这一切都是拍摄花絮记录下来的而不是他自己讲的，他视这些为一个演员的工作境遇之一，并不曾因此炫耀或抱怨。
《新上海滩》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4）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许文强没有丝毫犹豫地，杀了出卖他的兄弟害死一百条人命又想致他于死地的汉奸——冯程程的父亲，就此永远失去了他的爱人。影片没有讲述他对这段爱情是否留恋，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为爱情而生的人，在他心里未曾了断的，只有与丁力的友情。满天绚烂的烟花中，一个对世界了无留恋的人微笑着走向生命的尽头；在迎接新年的欢笑与倒数秒数声里，剑拔弩张的兄弟对决进行到了最后一刻……影片就在这样的华丽背景下迎来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死亡结局。丁力冤屈地死在同盟会的枪下或许只是为了加重故事的悲剧色彩，但是许文强必须死，他为一群爱他的人报了仇然而辜负了另一群爱他的人，他需要以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不会平安地离开上海而独存。送他出上海的车子在经过江边的时候，许文强望着他的上海滩，流下了最后的一滴泪，缓缓闭上了双眼；而无辜的冯程程也不可能活多久了，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许文强也失去了丁力，她的生命还剩下什么？
    　　《新上海滩》并不算是经典影片，剧情不是完全合理，细节也不是十分完美，结尾处张国荣清靓白净的出现尤其莫名其妙，但是全片看下来仍然给人以深刻印象，一腔沉郁悲悯之气更是在心里徘徊不去。《新上海滩》的监制是著名的徐克老爷，通常监制并不会过多参与影片指导，但是徐克不同，从拍摄花絮中可以看到他在片场身体力行指手画脚，连演员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要一一指点纠正，想必在后期制作上也有很大的决定权，他的投入使他监制的电影往往带有强烈的“徐克风格”。
    　　说起来，其实无论是香港还是上海滩，都不过是茫茫历史空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一个人的挣扎在动荡的大环境里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爱情，友情，恩情，怨情，都随着岁月的长河势不可挡地流逝，我们能够守住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心。“……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滩，转千弯，亦未平复此中争斗。又有喜又有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宁愿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够。”旧版《上海滩》的主题歌在《新上海滩》中原封不动地奏响，将爱恨交缠的悲情气息渲染得波澜壮阔。其实黄霑说他在创作这首主题歌时根本没到过上海，日后到了上海一看才知道黄浦江里根本不可能有“浪奔浪流”，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正的浪是在故事里在电影里在我们的心里，滔滔翻腾，千古不变。
有色又有情的《色情男女》（1）
                
                
　　《色情男女》
    　　Viva Erotica
    　　导演：尔东升
    　　主演：张国荣 罗家英 莫文蔚 舒淇
    　　首映：1996年11月28日
    　　张国荣自己说：“这是一部有heart的电影。”
    　　这是一部三级片。影片一开始便是一段火爆的床戏，张国荣的暴露程度和激情程度都属空前，莫文蔚也有相当大胆的演出。莫文蔚比张国荣小十四岁，儿时在1977年亚洲歌唱比赛上给获得亚军的张国荣献过花，一直称张国荣为“叔叔”的，但是在这部电影中扮演情侣，竟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这段床戏的摄影和配乐都处理得非常精彩，肌肉的跃动，光影的交错，尤其是凭空洒落的大片水花，使镜头充满美感，可谓先声夺人。
    　　这一年，香港电影市道低迷，影界精神不振，对前路一片茫然。尔东升等人编写这部剧本，也是希望能够反映这种迷乱的情绪，同时认真探讨如何在卑微的环境下实现自己的价值。为了让剧情肆无忌惮充分发挥，剧组大胆地从撰稿之初就将影片定为三级，给予了影片极其自由的发展空间，也给了工作人员们一个难度颇高的考验。最初拟定的男主角并不是张国荣而是另一位知名演员，但是那位演员在得知片中有床戏之后大为犹豫，终于辞演——没人提到过这位演员的名字，不过根据港片以演员为角色起名的惯例，从男主角名字“阿星”大致也可以推断一二——于是剧组找到了张国荣，交代了剧本之后小心地问他可不可以“脱”，张国荣的回答极其爽利：“脱！当然要脱！怎么能不脱！”
    　　是的，许多明星在成名之后都会介意床戏脱戏，但是张国荣不，他早已不再顾虑自己的形象地位云云，一切只从电影本身出发，只要剧情真的需要，他可以演任何戏，“让我跳粪坑都可以！”尔东升对这种胸怀非常感动：“我一向惯用新人，但是这部戏不能，只有张国荣有这个胆识来演……”
    　　阿星，一个胸怀大志，热爱正统艺术的导演，遇不到机会，也缺乏实力，不得不拍三级片。监制只想搞噱头，投资老板只想赚大钱，剧本不如意，演员不配合，他该怎么办？彷徨中他遇到了另外两个导演：一个是搞文艺电影的过气导演，寻不到出路以致自杀；同时又有另一个是搞实验电影的年轻导演，对前途充满希望。阿星其实一直都在这两种心态之间摇摆不定，一路上犹豫，苦恼，消极，回避，甚至出现种种幻觉……
    　　扮演阿星手下工作人员的大部分都是剧组的真正工作人员，摄影就是摄影，场务就是场务，用的甚至都是本人的原名，极大了增强了影片的真实感。尤其特别的是尔东升在片中对自己的调侃，他居然让刘青云——刘青云和尔东升长得还真是像啊——扮了他自己，用真名字，真经历，作品也是真的，最后在混乱的电影市场压迫下，深感前途无望，郁闷自杀。镜头扫向他自杀之后的媒体报道，竟然写着是因为“同性男友蝉过别枝”而想不开云云，不轻不重地幽了狗仔队一默。
    　　虽然是低成本小片子，但是这部电影的班底强劲，制作极其精美，美术，服装，场景，灯光，均于不动声色中赏心悦目。片中的许多叙事手法也别具匠心，比如女友批评阿星时逐渐长高的身体、酒吧里全体老去的电影人、阿星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质问、被小朋友队友的喝斥，以及化身为年轻导演与尔东升的对话……虽然夸张甚至魔幻，但是贴切地展现了角色的心理，更有一些细节是只有熟悉香港影坛的人才会明白，越是业内人士越是会发出会心一笑。该片在2003年好莱坞“向张国荣致敬”影展中放映时，其中“没人叫你做王家卫，你做王晶行不行？”的对白让美国观众也哄堂大笑，可见香港电影和王大导演的影响力非凡！
    　　张国荣在这部电影中已经是第二次客串导演了，而且连导演那些片段的剪接和后期制作都是他自己做的，对幕后工作的参与在不断深入。有说法是片中阿星导的片段其实都是张国荣作品，也有说法是只有一段，如果只有一段的话，毫无疑问是片尾劫后重拍那段：那一段的用光、色泽和镜头调度都是他的典型风格，短短几分钟的片段，拍得丰厚华美，效果已见不凡，日后接连几个MV的制作中更显他导演这类短片的功力，看了之后让人对他一直策划着要导演的长片愈发地充满期待。
有色又有情的《色情男女》（2）
                
                
　　这一年的张国荣，正逢他事业上新的高峰：复出乐坛，声势逼人，新专辑《红》暴卖断市，轰动一时，专辑中《红》、《偷情》、《怨男》等，都与他以往的音乐风格大相径庭，堪称当时的流行乐坛最为前卫和大胆的作品。而他在《色情男女》里的角色，完全没有那么光辉灿烂，整个儿就是一个落魄和郁闷的小导演。片中的他，穿一件随意的大衬衫，梳一个散乱的发型，澄明的大眼，无辜的唇，看形象似乎是回到了宋子杰的年纪，但是丝毫没有宋子杰的气势，整个人面色灰败，语气微弱，双肩耷拉，眼神似乎永远在求助，充满对生活的茫然和对自己的疑惑。——演技这个东西，本来是见仁见智，但是演戏演得让人只见到角色，化个人魅力于无形，实在让人忍不住再说一声佩服。
有色又有情的《色情男女》（3）
                
                
　　影片发展到最后，我们的小导演阿星终于还是全情投入了他的三级事业：既然没有选择，就要把手边的事情做好，现实才应该是最大的梦想，就算是拍三级片，也是需要用心的。他与身边的团队也在工作中逐渐地由对峙到沟通，由误会到理解，最后齐心协力共创未来。在大球场里感谢工作人员的一幕，是个长镜头和大特写，可以充分地欣赏张国荣那丰富而富有层次的表达，结尾一段略带揶揄的独白也很有意思：“我和女朋友嘛，当然和好啦，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她没我不行。”而随后的画面证明其实是他没她不行，只见做解说的他自嘲地一笑，脸上的神情，尴尬得可爱。
有色又有情的《色情男女》（4）
                
                
　　真的，如果你没看过，或许根本想不到《色情男女》有多么精彩，虽然它被定为三级，但是讲的完全不是色情，而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励志电影，一个关于追梦的故事，影片的整个氛围是光明的轻松的带点调侃的，让人看了之后，黯淡中也忍不住露出微笑。这部电影公映之后大受好评，当届金像奖上获得了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员、最佳原创电影音乐、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八项提名，张国荣也在他的电影生涯中第六次入围金像影帝。
    　　论起《色情男女》的最大赢家，或许应该说是舒淇，她在金像奖上连拿最佳女配角和最佳新演员两个奖项，从此星途坦荡，告别肉弹脱星的称号。舒淇这个女孩实在是具有走红的天资的，不只是因为漂亮，还因为够真，够爽，够磊落，够个性，也够聪明。签她进香港演艺圈的文隽说，第一次见舒淇——那时候她还叫林文慧——她就迟到，坦白说是因为头一天喝多了酒，睡过头了。而且那一天她完全没化妆，看起来一点都不漂亮，但是嘴巴仍然那么性感，那是外国名模常有的但是在中国人的脸上很少见的唇型。文隽毫不犹豫地签了她，说这个女孩将来一定会红。她到香港后拍的第一部片是《玉女心经》——我为了她还特意买了这部三级片来欣赏——第二部就是《色情男女》。片子还没拍完，张国荣和尔东升就都说她“不必除衫也能演戏”，但是如果当年她不脱，也就很难进入电影圈，正如她如果没去拍那些烂写真，或许我们根本没机会知道她这个人。人生的机缘，有谁能说得清楚？
有色又有情的《色情男女》（5）
                
                
　　《色情男女》中其他的配角也都很出色，例如黄金大绿叶罗家英，例如老戏骨秦沛，例如息影三十年复出的老明星文兰。值得一提的还有徐锦江，在片中演一个过气脱星，让我头一回发现他不但是有演技的，而且演得相当不错。他的专业精神也值得称道：尔东升要求他演出前不要健身，最好还要驼背并突出肚腩，务求形象衰残以显示角色的潦倒，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你知道，为了让角色健美操练身体固然不易，为了让角色不健美而有意不操练身体就更加难能可贵。不过大家可能不知道，虽然这个角色在片中是五十多岁，但实际上徐锦江先生当时只有三十多岁，比张国荣年轻得多；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是大画家关山月的弟子，雅擅水墨丹青——真想见识一下他的墨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