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戏团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并不是内裤上染了鲜红的一片，伴随着青春期少女才有的第一次奇异的钝痛的时候，也不是爱上一个人，陷进一场深深的眩晕里去的时候，也不是开始不再吃大白兔奶糖和咪咪虾条的时候。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世界里很少会出现带给我“迷宫”这样的感觉的场所了。我那时候总是非常轻易地就把一个场所当成一个神秘的宫殿，比如地下台球厅，比如废弃的公园，工厂，甚至只是一小片树林，我能在里面待一天都不会觉得厌倦。我小时候的家住在一个学校的宿舍里头，那时爸爸是个语文老师，记得学校里有一个舞厅，是供学校老师们在周末的时候去的，爸爸妈妈也会去，里面的灯光很暗，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像地球一样的灯，就是那种九十年代经常可以见到的舞厅里的灯光，充满了一种诡谲的吸引力，我特别喜欢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那个舞厅，在灯光的照耀下，所有的人脸都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我总是在那种音乐中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禁区，感受不到一点欢乐的气氛。不知道别人小时候有没有一种记忆就是，好像总有人告诉你某些地方是一个禁区，或者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家长们都会说，“这是人家瞎编的，吓唬你们小孩子的啦。”但是你的脑子里总是会有一个阴影，事隔多年，你可能想不起那个地方的具体模样，但有些模糊的轮廓，都闪耀出一种诡异的光。而那个舞厅就是那样的存在，以前那边是实验室，里面有许多骷髅，我每次路过那都会害怕地不敢睁大眼睛看，只能透过指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边就成为了一个荒楼，所以是我们探险的好去处。我们在那玩扮演老师和学生的游戏，观察地上大颗大颗的蚂蚁，采集树上的叶子过家家，总之，虽然对它怀有一种恐惧感，却还是特别喜欢去那，每次去都像一次新的探险。后来，它就成为了一个舞厅，那里的墙是黑漆漆的，里面的桌子上总是有我喜欢的话梅，然而重要的是，那里令我感到好奇。
  当然，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舞厅。我只是突然想念起了马戏团。它那时候对我充满了诱惑，在街上，你几乎随时都可以看到那样的马戏团，虽然不是天天有，每个季度，只有那么几天，他们会上我们这个小城市来。他们会搭一个很大的帐篷，是绿色的，圆形，里面总是坐满了人，我总是让爸爸带着我去看，爸爸就骑着他那辆红色的摩托车载着我去，那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个马戏团，顶多只有几匹瘦马，在那个大大的帐篷里跑上那么几圈，还有猴子，然而我当时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期盼马戏团的来到。那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全新的世界，那个帐篷架在大街上，却好像和大街完全隔开，掀开那个帘子，我就进入到了一个魔幻的地带。那是一种很暧昧模糊的感觉，我现在很想念马戏团，只是想念那种感觉而已。后来还有人会在帐篷里表演，比如有一个穿着内衣的女人躺在一个桌子上，有一条蟒蛇会在她身上缠绕。男人们特别喜欢钻进帐篷里看，我爸妈从来不让我看那个，但是我偷偷用零花钱进去看过，两块钱一个人。帐篷里打着暧昧的灯，那可能就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对色情展开的想象。似乎帐篷里面总会有一些新花样，他们会在门口打着招牌，拙劣地把图像进行合成，把蛇和裸体合在一起吸引人们的目光。记得有一次来了一个花瓶姑娘，一个花瓶摆在桌子上，上面有个人头，我当时几乎对所有的小伙伴都奔走相告，我们很多人攒了零花钱去看它，并且苦苦思索了好几年，也没得出答案。后来等我长大一些了，看了很多电影，我才明白那是一种粗劣的“错位”。但我忘记了什么时候起不会掀开那个帘子，去看那些瘦马和猴子了，总之，我开始渐渐少了那种探险的感觉，之前总是许多地方都能带给我新鲜感和刺激感，哪怕是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比如家门口那块空地，我都能够玩西瓜皮滑冰的游戏玩一个晚上，直到西瓜皮完全已经磨烂了为止。现在只有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甚至城市都无法带给我那种刺激感了，今年十月我一个人在西北乡村的国道上游荡时，旁边都是羊群和陌生的人，我才又重新记起了那种感觉。
  然而马戏团老早就消失了，它应该是渐渐没落了的，小孩子们都渐渐长高，长大，也能轻易地就识破他们的手法。在我想起它的时候，它已经掉进时间的黑洞里去了，马戏团里的人，他们早已经找了别的工作，再也没有那样的帐篷，像张开一双手，诱惑我攒好几天的零花钱，放弃奶糖和雪糕，一定要进入到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