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记

开学第一周，各种忙着写作业，各种调课，各种纠结。
你是不是在郁闷我为什么联系你很少。说实话我连和自己的对话都很少时间。我这学期选了三门upper division的课，和一门graduate level。我从来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而这四门课每周都有作业要交，周三，周四，周五两个，周一一个。于是理所当然生活变成了和deadline互相追逐的游戏，说实话我已经连续三天凌晨三点睡，只是为了调试程序，而这个程序不过是一门课每周作业的其中一小问。然而这种一小问都做不出来的打击让人不堪忍受。
连续三天，从library拖着身子回到寝室，摸黑脱衣上床，匆匆睡上几个小时再去上课。在坡上我从来没有如此学习过，也从来没有被学习折磨得如此绝望。绝望是享受，是孤独生活的调味剂。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赶紧从这阵子过去，调整好状态，再和你视频，谈点有的没的。我不愿意把负能量传递给你，所以我拼命压榨自己。
第二周，新年快乐，蛇年大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越来越孤独的原因，我开始对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祝福反感厌倦，却又深知如果没有那些我的虚荣和自尊会受到怎样打击。帝都的庙会应该很好玩吧，老艺术老把戏，要的就是过年时候风雪灯壶的老味道。多久没放过鞭炮了呢，想起来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今天在图书馆忽然听到窗外一阵清脆的爆竹声，我赶忙翻过桌子和书架的山岭想凑到窗前，看看外面是谁。然而我到了窗边时，声音刚止，小街上人影窜动，都是周末狂欢过后的幽魂，左右四顾，看不到放爆竹的人，连一个可疑者都没有。图书馆里所有人也都宁静，低着头看着书本或手机，做着知识或时代的弥撒。我开始怀疑那是我的幻听，在海的这一边，大年初一，我为自己虚构出了过年放鞭炮的热闹景象，并为此激动不已。
第三周，情人节快乐。
感觉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大概这就是所谓缘分。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家住在一楼平房，床靠北墙，墙上数面沥青灰沙石泥的窗户，组成一个大大的万花筒。我就喜欢赖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是一个小院子，房主弄丢了钥匙，也就不再去打理，院子里花草疯长，飞禽走兽。爬墙虎总是往窗子上爬，遮掉好大一片光，挡住院子神秘的角落。夏去秋来，黄叶上树，屋里屋外大扫除，窗子难得地开了，几个大人把那些爬墙虎扯下来，却又有点舍不得。世界是个巨大浩渺的生物，蓝天就是它无数的眼睛拼成，秋日天高无云，世界俯视着小院子一隅玻璃窗里的生命，不可思，不可议。而现在，窗外的黑暗和冷空气严丝合缝地封锁我向外张望的意愿。世界还是那个大生物，虚长十几岁，弹指一挥间。它看着帝都迷雾里的你，也看着加州阳光下的我，它在仔细琢磨着这两个生物之间微妙的情思和牵挂，不可思，不可议。
第四周，游玩一时爽，返来火葬场。
这是真的。交通的便利会使人对时间空间产生巨大不信任感，周五六点下课，八点到SFO，转眼就落地LA。若非不是看了地图，我不会知道其实SF和LA之间还是有相当距离。所以古人所谓流放，放到如今也不过是飞机三到六小时的路程，而这点距离就已经耗尽他们大半的生命力，往往客死，不得善终。在这漫长的异邦生涯，被放弃的人回头望，城门不开；向前看，山还是陡立入云，峰如刀刃，海还是飘渺无边，浪似铁鞭。酒大了，麻药用多了，或是放羊放牛精神时常之后，往往下笔如有神执，出口遍地香兰，醉眼看去，山柔软，海荡漾，北风变春光，飞雪成沉香。城门不开无妨，山海无情无妨，但借着酒力药力，开山劈石，引水扩疆，在外在和精神世界共同筑起城邦。高墙挡山海，也阻断回望的目光，抛却执念。于是酿酒，种花，写诗，游荡，不舍昼夜，命如晨露。我要是有幸，定要问问他们，喝多了也吐么？吐过了还想着城门里的庭院么？
第五周，智齿的逆袭。
大约是周六晚上，天昏昏地暗暗，三更半夜鬼魅多，月黑风高好杀人。说时迟那时快，刚入被窝，床还没捂暖，一阵厉痛闪身入帐，呜哑呀呀呀直叫人措手不及。转念想，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是白天做了恶犯下罪过所以有这因果报偿。翻身下铺，举目四望，只见桌面整齐，纸笔书册在月下泛着寒光。门窗也都锁好，桌椅也都归位，一周打打杀杀之后，正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屋里静悄悄屋外悄悄静，抬头看月明星稀，乌雀南飞，掐指一算，气正风清，不见异相。茫茫然，暮暮然，不知其所之为何。智齿无理，伸手一摸，硬邦邦的还在痛。忽瞥见桌下地上，明晃晃一道白光刺目，不知何物。近前打量，此物状如棉麻，色白质软，长宽相当，二寸有余。定睛一看，呜呼啊呀，岂不是手纸一团。软塌塌好似面团，必含污浊之物。下腰拾起，快步出门，门外醉汉寻欢客几人，皆已失神，更至失身。快步几十，便是茅房，将污物弃之。然而智齿还痛，变本加厉，真叫人心烦意乱。返回帐中，口念六祖坛经，法华经，金刚经，妖孽不见消退。便舍衣，从被入，闭目默念三字经问候其母，其大爷，复其祖宗。戾气退减，睡意袭来，少顷骑鹿与周公游。翌日，日过三竿，起，安然。
第六周，戾气。
翻看网易新闻关于劫车的消息，顿觉戾气太重。悲剧成为媒体和公众的饕餮盛宴，各个利益集团从中攫取所需的舆论武器攻击对方，而受害者家人也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一时间谣言满天，传闻遍地，又是各路辟谣。黑镜第二季White Bear把围观者的暴力写成西西弗斯永无之境的滚石之刑，The Waldo Moment把媒体写成政治的一面哈哈镜，而这次的悲剧赤裸裸挤榨人性最后的忍耐。世界不会毁于罪恶之人，而是毁于对罪行视若无睹之流。天地之大，竟容不下父母的一滴灯前泪。
第七周，内讧。
华人留学生组织的三对三篮球赛，若神找我去参加，于是兴冲冲买了护膝顺便去篮球馆练练投篮，发现来了美帝以后自己真是瘦了好多。小组赛打了三场球，两场球打着打着就演变成了武力冲突，基本一半时间耗费在口角，推搡，拉扯，拳脚，劝架，医治。偌大的体育馆，华人面孔，家乡口音，却放不平心态好好在球场上较量，而为得分犯规计较至大打出手。说句直接的，就是内讧，不团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面孔和国籍的归属感并无缓解这种冲突。运动是人类兽性本能的合理抒发方式。而场外观球起哄者，无异于斗兽场外叫好的看客，看客之言，手中之刀，点燃困兽血液中流淌的暴力。想起蒋勋说的暴力孤独，"性被拿出来讨论的机会愈来愈多，可是暴力始终还没有，因为暴力很容易被归入不道德、野蛮，而试图将其掩饰。我相信暴力跟生存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是极复杂的问题。" 生存环境并不宽敞，而被压抑其中的暴力，枝繁叶茂，也是极其复杂的问题。
第八周，金角银角。
Gay城有两座桥，金角大王桥和银角大王桥。金角红彤彤亮堂堂盛名在外，各路游人顶礼膜拜，几乎每人都要合影，又有些买纪念品明信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来过。银角不过相去数里，却少有人知。从B村到G城常走银角桥，桥宽路直，上下两层进出分工明确，眼睛不痛因为钢筋骨骼遮蔽大部分加州斜阳。金角我去过好几次，也曾做船从下面缓缓而过，也曾在桥上拍照，也曾扶栏眺望或是俯视海面检阅海鸟方阵，然而我从没有到过桥的那一边。我所知道的是银角比金角长五倍，每日车流量二十八万次，运送客流过百万，是从B村进城最佳选择。听说曾有政客提议把银脚大王桥涂上颜色，和金角一同熠熠生辉，却遭到压倒性反对，不了了之。所以今日金角还是大众情人，引无数人前往，银角还是默默无闻，索性拆了人行道，专心做桥。我曾希望有一天走到金角的另一边，看看那边的世界是不是更大，空气是不是更清新，人们是不是更快乐。然而我真正到了那里，却挪不动步，两公里的路途看起来那么遥远，对面的山水都晃虚了，亦不知此去何为。大桥中间，前有五百里，后有五百里，阳光无遮无拦直入眼底，万物金黄灿烂，海风凛冽，阵阵如刀。我不合时宜地怀念起银角，却发现从这里望不到它。忽然我明白了政客的困惑，我想他如果走到这个位置，自然会懂。
第九周，天海。
我要去夏天，这让我回想起无数个和你共度的夏日，蝉鸣，夕照，鸟语，绿海，你安安静静坐在桌前，慢慢涂抹一幅江南水乡，我在后面默默看着，什么都不想。时间时快时慢，让我忽喜忽悲。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第十周，怪兽。
去健身房的路上，和若神胡侃，聊到如果你有超能力你会用它行善还是作恶。我说我可能会先做恶，大恶大罪全犯一遍，良心发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此秉承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若神说那举个例子，如果你能隐性，你会干嘛去。会心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去女浴室。我不服，说那你会干嘛？神说他会用来偷钱抢银行。Bancroft街上阳光正好，钟楼里音乐回荡，我俩走在街上，满脑子杀人越货。我说这就是人性本恶还是本善的问题，我觉得人性本恶，但是恶中有佛性。善恶本是一回事，恶贯满盈回头就是功德圆满。神说，人性本善，但是善是表象，恶是实质，所以我们要去健身，把身体里的怪兽弄得精疲力尽，才能一路向西，修成正果。我同意，并且表示，从今天开始上课，打球，健身，晚上就睡图书馆，无恶不作，善始善终。
第十一周，春去春来。
海上的阳光越来越刺眼，枝头泛绿，花苞初露。草地上的人或躺或坐，把自己摆成风景。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季节，一个我的家乡为止成名的短暂季节。万物万事无踪，总是令人动容。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这周如此的碌碌无为，除了按时去健身房，其它处于停滞不前。怎么说呢，春天来了，该干活了，不要在冬天到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存粮。
第十二周，花花世界。
Springfest嘛，中文难道就是春节，不太明白，总之这是ihouse年度活动的高潮。这天同样也是CalDay，满园的学生都疯了。今年在library前面聚集上百人，为抗议政府禁止校园里吸食大麻，在草坪上聚众吸大麻，还有各种奇怪的烟。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摆booth嘛，好多热心人来帮忙，澳门台湾同胞都在。桌子布置完，挂国旗，我们热心肠地准备了五星红旗，香港特区旗，澳门特区旗，和青天白日旗。国旗和澳门旗毫无悬念地挂上去了，香港旗由于没有港人来booth，还是没有挂。青白旗，和台湾朋友们商量了好久，两边都不太敢挂，他们觉得有损“国格”，或怕照片上网，给我们惹麻烦；而我们也有这个顾虑，终于没有挂。忽然发现，政治这事，说起来遥不可及，其实就在每个人身边。booth结束后，与关系不错的台湾朋友聊天，我说什么时候能看到两个旗子挂在一起的时候，他说那样你们不会介意么。应该不会吧，我想令人介意的不是说错，而是不敢说和不能说。我问他你们站在五星红旗下面会介意么？他说一般不会啦。国家大事，这样随随便便聊起来，多美好。
第十三周，喜。
我就知道在得知好消息以后会做美梦。昨夜梦中，街头老中医凝眉，二指扣在我的腕上，细细思量，眉头一挑眼神一扬，这位公子天庭饱满剑眉星目无端端的好气质，为您道喜是喜脉。我暗自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可如此这般胡言，大哥你逗我玩呢吧。老者摇摇头，为医者父母心，掐指一算你十日之后便有一子。我汗都下来了，苍天在上，生男生女都一样，只怕某有怀胎之心，无生子之力，我拿什么生啊我。老者笑道，不要紧，十天时间总比三小时要好。这句话像魔咒点醒了我，只觉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便来在了自己床上。暗扶小肚，自言自语，难不成我这是饿的？怎么做这么个梦，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我倒是要看看我怎么生。上铺哥们翻身下地，长着老中医的脸，对我说，孩子就叫Marcus吧。哎呀我去去去去去！！！玩儿蛋去！！！我都醒了你还追过来！！！再一睁眼，这回事真真在自己床上，往上铺一瞧，他们二人睡得都好，放下心来。喜讯，最难的课从三小时改成take home final，普天同庆。在此向领导道歉，昨天和小学弟打完球回来倚在床上，困意袭来难以抵抗，今天䧛中午才醒。期间做梦无数，但绝无春梦。为表衷心，我生的孩子随您姓，就叫张富贵吧。
第十四周，白马非马。
又是那句俗套的话，白驹过隙，光阴如梭。转眼在伯村的日子已只剩两天。难熬的考试周过去，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套磁也算顺利。想起书上的话，在开始之前，你会担心很多，然而往往最后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该来的始终要来，该走的注定得走。伯村的周末人潮涌动，大家都在凑着毕业典礼的热闹。街上无数身着学士服和各色兄弟会图案饰物的男男女女，身旁说着各种语言的父母亲戚，构成一幅奇妙景象。父辈的语言和汗水，子辈通往大洋彼岸的孤舟。今天伯村阳光很好，过往行人格外友好，互相问候。在街上走着走着，我忽然特别想你，想你在身边一同感觉这些。有些景象，悲伤与快乐，都是需要你的在场，才能完全明白。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我信奉的文字是苍白无力。就像我永远无法用文字描述清楚，为什么在伯村的毕业季，欢乐的人潮里，我感觉时间缓慢，停滞不前，内心平静，怅然若失。从小白楼出来，一路直通大海，午后阳光与海上云雾的斜光，照的我睁不开眼。意识到这几天大部分见到的人都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顿觉人人都如此可爱，如此独特。有一天我会怀念海这边的日子，萍水相逢的人，飘来飘去的日子；还有疲惫的鞋，浑浊的眼，挥洒的汗。但不是现在，因为我觉得自己还年轻，而所谓年轻人，总是用加法生活。刻意想为这次留些遗憾，伯村的很多地方还没去过，以此期望自己或许有天能够回来，漫不经心，游走在旧日的老路，和钟楼说声好久不见。听说帝都的空气还是气固混合物，大风还是吹得人满身黄沙。忽然觉得城市之所以迷人，与物景关系不大，而与人关系最大。Each man has his own destiny. 希望每一次再见，都是为了再次相遇；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后的重逢。阳光太刺眼，我戴上墨镜，天海交接处，你慢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