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的读简人
几位好心豆友提醒我《傲慢与偏见》出版200年。很值得写点什么纪念一下,但我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扫了一下以前的笔记,谈与奥斯丁有关的书籍影音,大大多于细说她的作品,我一直说要做回读简人,倒是每年都买她的不同版本,却没能沉心对待。把最喜爱的留到最后品尝,跟时光开着自欺欺人小玩笑,它假以颜色回馈我,只有满满的愧疚。肯定等不到下一个百年,我有的是现在的机缘,不要再讲空话,好好去读简本人,并记下来。
她是让我惋惜的作者,最能表达这种感情的,是伍尔芙。故纸里有一篇联系着她们两人,也算是能表达我对奥斯丁小姐笼统的想法。借此草草地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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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以奥斯丁最后一部完成小说《劝导》为例,借由其光亮,来看看假若她健在的话,她会写出怎样的书吧。《劝导》交织着一种奇特的美和奇特的沉闷。沉闷往往标志着两个不同写作阶段间的过渡期。作者有点倦意了。她已经太熟悉自己世界的路数,不再生鲜视之。她的笑味里蕴含了一股冷峻,表明她几乎无法为虚荣的沃尔特爵士或势利的艾略特小姐怡然微笑。她的讽刺腔严酷十足,喜剧做得粗粝。她不再欣欣然玩赏日常之娱。对于写作对象,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然而,尽管我们知道简.奥斯丁曾如是为之,并且日臻圆熟,我们也能感受到她在试图前所未有的尝试。《劝导》具备了一种崭新元素,或者说,某种质地,令Whewell博士兴奋难抑,坚称“这是她最美丽的作品”。她刚刚发现,较之于她的臆想,世界更为广博,更神奇,更浪漫。她言及安的话,对她自己也恰如其分:“年轻时,她不得不谨小慎微,随着年龄增长,她才逐渐了解爱的真意--这是一桩不自然开端的自然后续”。她总在留恋大自然的美好与忧伤,秋霜之季,她会遥想春光。她说起“乡间连秋月如此甜蜜而伤感的影响力”,她留心“茶色叶片和凋枯的篱笆”,“一个人不会因为受过其苦,就减少对某个地方的喜爱”,她如此感叹。然而,并不单纯是她对自然风物的新感悟力令我们体察到这种变化。她对生活本身的态度也变了。在这本书的绝大部分,她透过一个不快乐女子之眼揣量生活,对他人的幸福及不幸报以特别的同情,直至小说末端,她才不得已打破沉默。于是这层体悟便比寻常少了一分就事论事,多了一分感情浓度。音乐会一幕以及关于女性坚贞的著名谈话,无不情意昭然,不止印证了简.奥斯丁曾经恋爱的传记事迹,更具有美学意味:她不再惧怕就此坦陈了。过往经历,倘使至为重要,定须沉降到极深沉处,随流逝的时光细细消弥,直到她容许自己写入小说为止。而现在,1817年,她准备好了。她所置身的外在环境里,转折也迫在眉梢。她的知名度增长得非常缓慢。“我很怀疑,”奥斯丁.李先生写道,“是否还点得出其他哪位名作家,曾默默无闻得如此彻底。”她哪怕只消再多活几年,这种局面就会彻底改观。她会待在伦敦,出入晚宴午餐,会见名流,结识新友,阅读,旅行,挟回宁静乡居一大筐观感以滋养闲暇消遣。
--意闲草译自伍尔芙《普通读者》卷一
卧室的吊灯坏了,那天我就着坐地灯窝在床上读伍尔芙评简.奥斯丁。也许是晦暧的气氛,但更多恐怕是文章本身,令我通身温暖。上面这段论《劝导》,大概在所有批评里数一数二得短促,可是说得多么透彻。一扫轻盈、滞涩的文风意味着作者的挣扎求变--这是我一早感觉到但从没明确过的,她的世界观舒阔了,她对爱情的理想执着终于表露不余,她处于顶巅处时犹如流星划过黑夜般消逝,是多么令人遗憾。
评价奥斯丁,貌似非常轻易,谁都无妨信口开河,以洞见她的全部来抬高自己。这种腔调我看过一些,甚至不乏恶搞--在我眼中,诸如Becoming Jane之流就属于强加叫卖、圈快钱。又不然抓住一点无限放大,比如借她小说里的实际味道、反讽腔,来否掉她对情感纯度的信仰,或干脆说她没有发言权。而事实上,仅从文笔角度,哪怕闭上眼复写一遍她的节奏、措词、严整悠长的句子,其难度都足以令某些批评缄声。真正诚恳读她,为她笑泪,能扼要抓牢她的人,我觉得相当罕见,伍尔芙的字句,正有这种感发力。
值得一提的是,伍尔芙显然非常善于择材提炼,譬如研究奥斯丁,她提她的少作Love and Friendship、The Watsons、和转型作品《劝导》,而不怎么热衷她的传统名篇。正通过相对薄弱环节上相对本真的反射,她能看到一个伟大作者的成长痕迹。我唯一不大断定的是,记得The Watsons写在较晚,中途搁笔,而不与《傲慢与偏见》同期。当然这几本佚作,我都听闻多于实见,读过以后才好发言。奥斯丁生命休止的方式,倒很像墨汁浓稠的The Watsons,前途或许继续渊深,也或许将抵达一汪宽亮的河湾,然而她没能抵达。伍尔芙却再次提醒读者,奥斯丁在少女时代,便是一个成熟作者,她的声音势必为世人倾听,而她在丰饶的文字世界里,从不曾拥有“自己的房间”。
----------------再来一道不如责任分割线-----------------
杂七杂八读过的奥斯丁资料里,企鹅做的Carol Shields写的《简.奥斯丁的一生》(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216208/)给我的启发很大。不少后来的观点,都由来有自,潜意识受过这本书的影响。我试着译过一点点,实在是水平有限,又很懒惰,终不成章。希望日后有谁能将它带入中国读者视线。
恰好是奥斯丁迷年会场景,大家一同来欢乐一下:
1996年秋天,我和我女儿,作家安.吉亚蒂尼,去弗吉尼亚里士满,为北美简.奥斯丁协会发表一篇合写论文,该协会聚集了一些当世最富盛名的奥斯丁学者,也包括像我们这样的资深爱好者。这些温馨的年度聚会正是审视简.奥斯丁的写作,并研讨它如何照亮她本人及我们所在时代的认真尝试。年会上燃放小型烟火,没有人刻意轻忽简.奥斯丁说过的话,又或者把她恶搞到我们当代来。聚会的形式轻松,又不乏严谨学理,与诸多学院派会议迥异的是,它们像兼收并蓄的节庆,既有身着摄政时期服饰、从底特律赶来的中年粉丝,来自加拿大、目光锐利的终身教授,也不乏欧洲来的小众,致力于赢取细节猜谜游戏。(以简.奥斯丁为名,但凡三五成群,就势必会出现细节猜谜。围绕奥斯丁的次要角色做枝节追问--比如他们早餐吃什么、他们嫁女儿净入多少钱、一次被中断的野餐的具体时间--从不曾构成我对其作品的直觉回应,我故此不免担心,不过只是一点点担心,这么表态会否抹杀掉我这个忠实读者。)
1996年年会主题是“简.奥斯丁笔下的男人”。不过我和安预备的报告则在纯阳世界里另辟蹊径,讨论女性虽无社会头衔,却是如何能扮演活跃角色,甚至担当大梁的。奥斯丁的女主角们,被剥夺了话语权,改为运用奥繁的肢体语言--一个直至1960年代才创生的术语,不过无伤大雅。简.奥斯丁很熟悉人体的鲜活官能,尤其在为情节束尾时,非常倚重肢体表达力。
我们发言的重心,亦即我和安所谓“一瞥的政治意味”。假若,在奥斯丁小说里,一个女子的唇舌被迫固定,她的眼睛便成为有效代言人,一道犀利的眼神足以更弦叙述方向--甚至半遮掩的余光都能令其他人感到羞惭、振奋、或改变主张。
--意闲草译自谢尔兹《简.奥斯丁的一生》
她是让我惋惜的作者,最能表达这种感情的,是伍尔芙。故纸里有一篇联系着她们两人,也算是能表达我对奥斯丁小姐笼统的想法。借此草草地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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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以奥斯丁最后一部完成小说《劝导》为例,借由其光亮,来看看假若她健在的话,她会写出怎样的书吧。《劝导》交织着一种奇特的美和奇特的沉闷。沉闷往往标志着两个不同写作阶段间的过渡期。作者有点倦意了。她已经太熟悉自己世界的路数,不再生鲜视之。她的笑味里蕴含了一股冷峻,表明她几乎无法为虚荣的沃尔特爵士或势利的艾略特小姐怡然微笑。她的讽刺腔严酷十足,喜剧做得粗粝。她不再欣欣然玩赏日常之娱。对于写作对象,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然而,尽管我们知道简.奥斯丁曾如是为之,并且日臻圆熟,我们也能感受到她在试图前所未有的尝试。《劝导》具备了一种崭新元素,或者说,某种质地,令Whewell博士兴奋难抑,坚称“这是她最美丽的作品”。她刚刚发现,较之于她的臆想,世界更为广博,更神奇,更浪漫。她言及安的话,对她自己也恰如其分:“年轻时,她不得不谨小慎微,随着年龄增长,她才逐渐了解爱的真意--这是一桩不自然开端的自然后续”。她总在留恋大自然的美好与忧伤,秋霜之季,她会遥想春光。她说起“乡间连秋月如此甜蜜而伤感的影响力”,她留心“茶色叶片和凋枯的篱笆”,“一个人不会因为受过其苦,就减少对某个地方的喜爱”,她如此感叹。然而,并不单纯是她对自然风物的新感悟力令我们体察到这种变化。她对生活本身的态度也变了。在这本书的绝大部分,她透过一个不快乐女子之眼揣量生活,对他人的幸福及不幸报以特别的同情,直至小说末端,她才不得已打破沉默。于是这层体悟便比寻常少了一分就事论事,多了一分感情浓度。音乐会一幕以及关于女性坚贞的著名谈话,无不情意昭然,不止印证了简.奥斯丁曾经恋爱的传记事迹,更具有美学意味:她不再惧怕就此坦陈了。过往经历,倘使至为重要,定须沉降到极深沉处,随流逝的时光细细消弥,直到她容许自己写入小说为止。而现在,1817年,她准备好了。她所置身的外在环境里,转折也迫在眉梢。她的知名度增长得非常缓慢。“我很怀疑,”奥斯丁.李先生写道,“是否还点得出其他哪位名作家,曾默默无闻得如此彻底。”她哪怕只消再多活几年,这种局面就会彻底改观。她会待在伦敦,出入晚宴午餐,会见名流,结识新友,阅读,旅行,挟回宁静乡居一大筐观感以滋养闲暇消遣。
--意闲草译自伍尔芙《普通读者》卷一
卧室的吊灯坏了,那天我就着坐地灯窝在床上读伍尔芙评简.奥斯丁。也许是晦暧的气氛,但更多恐怕是文章本身,令我通身温暖。上面这段论《劝导》,大概在所有批评里数一数二得短促,可是说得多么透彻。一扫轻盈、滞涩的文风意味着作者的挣扎求变--这是我一早感觉到但从没明确过的,她的世界观舒阔了,她对爱情的理想执着终于表露不余,她处于顶巅处时犹如流星划过黑夜般消逝,是多么令人遗憾。
评价奥斯丁,貌似非常轻易,谁都无妨信口开河,以洞见她的全部来抬高自己。这种腔调我看过一些,甚至不乏恶搞--在我眼中,诸如Becoming Jane之流就属于强加叫卖、圈快钱。又不然抓住一点无限放大,比如借她小说里的实际味道、反讽腔,来否掉她对情感纯度的信仰,或干脆说她没有发言权。而事实上,仅从文笔角度,哪怕闭上眼复写一遍她的节奏、措词、严整悠长的句子,其难度都足以令某些批评缄声。真正诚恳读她,为她笑泪,能扼要抓牢她的人,我觉得相当罕见,伍尔芙的字句,正有这种感发力。
值得一提的是,伍尔芙显然非常善于择材提炼,譬如研究奥斯丁,她提她的少作Love and Friendship、The Watsons、和转型作品《劝导》,而不怎么热衷她的传统名篇。正通过相对薄弱环节上相对本真的反射,她能看到一个伟大作者的成长痕迹。我唯一不大断定的是,记得The Watsons写在较晚,中途搁笔,而不与《傲慢与偏见》同期。当然这几本佚作,我都听闻多于实见,读过以后才好发言。奥斯丁生命休止的方式,倒很像墨汁浓稠的The Watsons,前途或许继续渊深,也或许将抵达一汪宽亮的河湾,然而她没能抵达。伍尔芙却再次提醒读者,奥斯丁在少女时代,便是一个成熟作者,她的声音势必为世人倾听,而她在丰饶的文字世界里,从不曾拥有“自己的房间”。
----------------再来一道不如责任分割线-----------------
杂七杂八读过的奥斯丁资料里,企鹅做的Carol Shields写的《简.奥斯丁的一生》(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216208/)给我的启发很大。不少后来的观点,都由来有自,潜意识受过这本书的影响。我试着译过一点点,实在是水平有限,又很懒惰,终不成章。希望日后有谁能将它带入中国读者视线。
恰好是奥斯丁迷年会场景,大家一同来欢乐一下:
1996年秋天,我和我女儿,作家安.吉亚蒂尼,去弗吉尼亚里士满,为北美简.奥斯丁协会发表一篇合写论文,该协会聚集了一些当世最富盛名的奥斯丁学者,也包括像我们这样的资深爱好者。这些温馨的年度聚会正是审视简.奥斯丁的写作,并研讨它如何照亮她本人及我们所在时代的认真尝试。年会上燃放小型烟火,没有人刻意轻忽简.奥斯丁说过的话,又或者把她恶搞到我们当代来。聚会的形式轻松,又不乏严谨学理,与诸多学院派会议迥异的是,它们像兼收并蓄的节庆,既有身着摄政时期服饰、从底特律赶来的中年粉丝,来自加拿大、目光锐利的终身教授,也不乏欧洲来的小众,致力于赢取细节猜谜游戏。(以简.奥斯丁为名,但凡三五成群,就势必会出现细节猜谜。围绕奥斯丁的次要角色做枝节追问--比如他们早餐吃什么、他们嫁女儿净入多少钱、一次被中断的野餐的具体时间--从不曾构成我对其作品的直觉回应,我故此不免担心,不过只是一点点担心,这么表态会否抹杀掉我这个忠实读者。)
1996年年会主题是“简.奥斯丁笔下的男人”。不过我和安预备的报告则在纯阳世界里另辟蹊径,讨论女性虽无社会头衔,却是如何能扮演活跃角色,甚至担当大梁的。奥斯丁的女主角们,被剥夺了话语权,改为运用奥繁的肢体语言--一个直至1960年代才创生的术语,不过无伤大雅。简.奥斯丁很熟悉人体的鲜活官能,尤其在为情节束尾时,非常倚重肢体表达力。
我们发言的重心,亦即我和安所谓“一瞥的政治意味”。假若,在奥斯丁小说里,一个女子的唇舌被迫固定,她的眼睛便成为有效代言人,一道犀利的眼神足以更弦叙述方向--甚至半遮掩的余光都能令其他人感到羞惭、振奋、或改变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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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 转发了这篇日记
假若,在奥斯丁小说里,一个女子的唇舌被迫固定,她的眼睛便成为有效代言人,一道犀利的眼神足以更弦叙述方向--甚至半遮掩的余光都能令其他人感到羞惭、振奋、或改变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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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chen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02-01 08:1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