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尺木」 - 張傳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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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先生在〈瀏覽這樣的中英文〉一文中,開頭一句是「我愛讀張岱的《陶庵夢憶》」,若不是為《明報》開專欄撰寫讀中英文的心得,面向的讀者群是廣大的香港市民,董橋會省下「張岱的」這三個字。
我也愛讀《陶庵夢憶》。臺靜農先生為之寫序的那個版本我沒見過,董先生說臺先生這個序,文白收放恰到好處,序〈夢憶〉,自然要說夢,「至於〈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如看雪個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鬱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着。余澹心的《板橋雜記》也有同樣的寫法,但清麗有餘,而冷雋沉重」。
我能猜準董先生喜歡的文章真可不必「冷雋」不必「沉重」。
我們都欣賞承平年代優游林下,閑逸風雅,兼以茶淫枯虐,書蠹詩魔,而於古玩器物最為癡迷的一代大玩家張岱,其祖上好幾代都是江南士族淵然深秀者,張岱玩古的路數與他的父親張大滌系出一轍。
四百年前,張大滌逛廠肆看上一隻極有可能是史上最大之根雕,體肥癡,重千餘斤,軒敞的大廳華堂方可擺開如此壯觀的文玩巨構,此物出於遼海久為風濤漱擊,形如巨浪跳蹴,遍體多著波紋。初為大明開國功臣開平王常遇春所藏,後王府失火,以為炭,及發瓦礫,見其潛入地數尺火不及,眾見大驚,遂呼為「龍」。後不知何緣出易於市,賣者識貨,開出天價,張大滌一見傾倒,不怕貴,竟以十七隻犀角杯將木龍換回府邸,完全不顧這十七隻犀角杯的價值超過木龍有多多?!所謂「貨換貨兩頭樂」。樂之大者非大滌,亦非這狠心的賣家,而是後來承傳木龍的張岱,張岱更會玩,是說他玩的高雅。
一六七三年,「丁丑詩社」成立,張岱雅集詩社一班文友為根雕「懇名公人賜之名,並賦小言詠之」。周墨農題名:「木猶龍」,獲張岱睿賞。不久,張岱寫下了一篇以〈木猶龍〉為題目的短而精的小品文,漂亮的文言確能極盡張岱長於敍事狀物寫人之本事。文中「小言詠之」最妙的當推張岱磨其龍腦尺木,二次勒銘志之的四十字銘文:
「夜壑風雷,騫槎化石,海立山崩,煙雲波沒。謂有龍焉,呼之或出」。
「擾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雲」。
這樣的十句四言,可詩可文又簡淡又富麗。富麗遠勝綺麗,境況氣局大多了,倘非「若士胸中容一茫茫海宇」,不可言富麗。
我年紀輕學識淺,讀古籍往往囫圇吞棗,棗肉好吃,棗核嘛,怨我胃寒消化不起。新翻版的古籍我也看,遇到不懂的,稍一打奔兒,我就偷懶看譯文注釋,想省省心,有時會更累人。當我讀至〈木猶龍〉一文「余磨其龍腦尺木」,「尺木」乃龍的專有名詞,龍頭上有一額突稱「尺木」。出版社的編輯卻這樣解釋「尺木」:「我在木龍腦上磨出了一塊一尺見方的地方……」
我只好把棗核吐了。
我又多事了,想託台灣的親友幫我買一本臺靜農寫序的《陶庵夢憶》,貴點也買,只是不知有無注釋?
《板橋雜記》裏說:「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大約以淡雅樸素為主,不以鮮華綺麗為工也」,文章之道,當也如此。董先生借澹心數語說詞析句,寓意深長,因為孔老夫子老早就同意子夏之問語:「素以為絢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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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樵主人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02-03 10:5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