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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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同学很吃惊于我喜欢看金庸,在他眼中,我要捧着张小娴的作品看花开花落,听云展云舒。
为何不看呢?我稍微费了些口舌,解释道:查先生的作品用字简约,意准言明,拈起一册足够拿来做语文课本,稍宏大的一套(如射雕)看完写作水平精进,15套读完,肯定舌绽莲花。二来涉猎面广,真是那个用烂的词:博大精深。天象水文、占卜问道、医药农时、琴棋书画,稍微读读也给芸芸众生扫盲了。光是人物名字起的,就好听,有亭台楼阁,有水月风声。
他姑且认同了女生也可以读金庸,接着问,你最喜欢他笔下的谁?
没有特别喜欢的,都一样的江湖豪情、义薄云天,无非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朝代。只有特别烦的——张无忌!这人肯定是个摇摆的天秤座,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看见这个漂亮爱这个,要结婚了又被那个拐跑了。他哈哈大笑,提醒我也是天秤座,是啊,我是多麽善于自省的天秤座啊。
其实,我喜欢虚竹。
或许是演员的缘故?名著、武侠名著的普及势必是伴随着电视剧的传播,那些荧幕上有血有肉的艺人,多多少少干扰了我们对一个角色的判断。当我有自己的审美标准时,黄日华已经老去了,这个演过虚竹更演过乔峰的男人,浓眉大眼,一脸浩然正气。他正红时我尚小,依稀记得泛旧的剧作中,他双手合十作小和尚状,我想,有这么靓的虚竹么?更有些名气不大的演员扮过,樊少皇、关礼杰——这都是我百度到的,可见他们多么雁过无声,连同他们拍过的电视剧,从来都不入经典的册。
能记住的,是03年,高虎扮演的虚竹,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心情看了,恰好的觉得,这就是我心中的虚竹。有人说这个演员,算不上帅——帅的标准又是什么呢?亦不算红,可彼时的他,瘦长脸、小眯眼,把一个“性格木讷老实,相貌丑陋,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又不善于词令”的虚竹演绎得风生水起,让我隔了10年的岁月,都忘不了。
忍不住再看一次。直接跳到第30集,约摸着那时虚竹要出场了。他歪打误撞,破了无崖子的棋局,那种口笨舌拙、手足无错的样子,很真。飘缈峰上众部作乱,一群女子都知道逆我者亡,对不忠者杀伐果决,他却对这个作揖对那个叩首,求大家和为贵,很憨,憨得仿佛让看客想到自己——自己也这么虚弱到委琐。夜深月圆,呆坐湖边,对水中明月发呆,心中挂念着女子,情到深处竟是一种无力感——我就是会了世上千万种最牛的武功有什么用啊。醉酒醒来,发现是女婢给自己换衣服,他抓耳挠腮、面红耳赤,急的想跳起来大约是想到自己赤身又羞愧的钻到被子里去,好萌。我想,他若肉皮再白净些、脸庞再圆润些,遇着伯乐,去演贾宝玉也不是不可以的。那种对女性微妙关系的把握,很到位啊。
看看,喜欢一个人时,怎么都挑得出优点,他哭他笑他发呆他卖萌。
其实原著里,他的外貌平平到可以说平庸、丑陋了。高虎的出演,是加分。除去皮相,我喜欢虚竹是因为这是个不让人伤心的角色。
乔峰,武功盖世、声名远播,可命苦的像在黄连水里泡大的似的。婴儿时,双亲被杀,自己娘亲的鲜血就溅在包裹自己的襁褓上。这一幕,张纪中拍的甚惨,一个娃娃啼哭着、细嫩的小脸上全是血浆,看的我直接拖着鼠标跳过,生活够苦了,能给我们看点欢乐么?长大了,他领着乞丐们血雨腥风,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过活,担个乞丐头子都有人跳出来使绊子。大哥的女人自负美貌,也参与到迫害他的行列,理由是:“我长这么美你都不看我一眼,我不爽!”作个柳下惠式的好男人,都不行。好不容易找到真爱,人家都说了,我们边关牧马,塞外放羊,这辈子与世无争,他偏去完成报仇大业——结果,亲手把心爱的女人一掌打死了。最最后,才发现自己苦苦报的杀父大仇是个伪命题,因为老爹根本没死,还那么多年跟着他背后,默默看他成长、默默助其报仇,只为了帮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真男人!你是顶天立地了,你爱的人,爱你的人,死的死,残的残,你结下的误会、闯下的祸端搅得江湖风波四起,人人自危。真不让人愉快。尤其是,一个个误会产生时,他四面楚歌,为江湖唾弃,作为读者的我真是揪心。
慕容复,相貌堂堂,家境殷实,还有一个美若天仙的表妹情根深种,对其紧紧追随。这是个命好的人吧,我要是他啊,赶紧执子之手,养家糊口了,和表妹在姑苏水乡,痴缠一生。可他顶着“北乔峰南慕容”的头衔行走江湖,时刻没忘自己骨子里流动的是没落小王朝的没落遗老的血液,蠢蠢欲动,招兵买马。人家到江湖上是主持公道,他的出场,经常是想煽风点火,自己好收渔人之利,动辄就想:“这位壮士若能为我所用日后必能兴复我大燕!”(他若能穿越,跑到百年后看看,燕朝在千百年历史中真是沧海一粟,真是讽刺)一个人,不懂珍惜已有的,尤其不知惜取眼前人,那好,老天自会把这些都给你收走。他的结局,真让人扼腕。
段誉,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算是个命好的人。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亦不用白手起家,反倒是家里人时时逼他习武、继位,还有一群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对其死心塌地,可是他最爱的那个却不喜欢他,他次爱的那些还都是同父异母的亲妹妹。真都什么事儿啊!当然他最后抱得美人归,但他流露出皇室子嗣的那种悬浮感,让人觉得不真实。怎么看见个雕塑就迷的神魂颠倒的?王语嫣怎么就最后幡然想通了?他被人追杀,逃到母亲闭关的道观里,拍门大叫,母亲出来迎接他跳进母亲怀里大喊救命,这娇贵的有些假了,让人哭笑不得。
还是虚竹,接地气。
小和尚的身份,设计的很好,让其前24年吃斋念佛,无嗔无怨,不近女色,保持着少男、或者说保持着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朴质的情感:敬重生命、心有信仰、古道热肠、谨慎木讷、不惹事、不花心。这恰为其后面的机遇埋下了伏笔:人家想着如何走旁门左道破解无崖子的棋局,他懵懂着先自杀一招(有人深刻的分析金庸为何这么设计,说体现了人生的道理啊,很多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不如主动退一步,海阔天也空……)从此入了无崖子的法眼,再后来无崖子的俩师妹,把毕生绝学再倾囊相授(我想虚竹得有多强的内力可以接受的住啊?)什么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都像白捡了一样学会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绝世神功啊,他浑然不觉,是不是真印证了一句老话:“傻人傻福”?
他生命中所有的名利浮华,都不是他争抢来的,他不要,莫名的力量要塞给他,他推都推不掉——连女人也是。做小和尚的二十多年里,他目不斜视,女人的美丑对其没有分别,同样,美女都去勾引乔峰那样的大英雄了,估计也没人对他青眼相加。我无比赞叹查先生的构思,让小和尚的情人和其在冰窟里相遇,黑色是最好的掩障——既是对外貌,亦是对性情。你不见我,我不见你,虚竹担心人家摸到他光秃秃的脑袋,书里说“那时他已经长出毛茸茸的短发”他呢?书里又说“他干下了天底下壮男最经不起诱惑的事。”(原话忘了)犹记十二三岁第一次看《天龙八部》时,读这句,只觉茫然,抬头扭扭微酸的脖颈,看天色薄暮,夕阳像放久的荷包蛋,黄扁扁的,懵懵地思忖,到底什么事那么诱惑?隐约觉得这件好事又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再读,拍案叫绝,大师不愧是大师,没一个字不洁,却把情欲的氛围烘托的淋漓,情而不色。(果真还是有文化的老男人会写情。)
他以为那是场梦,却又和梦中人在现实交汇,人家不仅托付终身,还把偌大一个王朝交给你,人生的百转千回,真是巧妙如他常念的经:“如梦幻泡影”。
这样一部大书,拍成电视经常要四五十集,拍成电影就很考导演的功力——不是看你拍了什么,而是看你剪了什么。你舍得扔掉枝节,才能凸显主干。那年的电影,拍的甚好,巩俐、林青霞挑大梁,连阿紫都是张敏大美人演的,百余分钟,就一个男主人公,是虚竹。我叹钱永强的眼光毒——就能从那么几十万字的章节里理出这根线,只有虚竹才体现了人生那种无可告解的宿命、荒谬。你终其一生想追讨的,往往得不到,上天却给不起眼的小和尚,一个最好的安排。(钱永强年轻时佳作甚多,最近的一部是08年导演的《画皮》,水准可见一斑,尤其是在看了《画皮2》后,更觉第一部好看)
好像有人说虚竹命也很苦,还写了长篇大论以证明。大意是:人家的苦是摸得着,看得见的:求名利不得,求美人不得,他呢?他的苦是无形的,他心里满满的信仰一次次被颠覆:他对佛的信仰不可置疑,但他却屡次破戒。不想杀生,很多人却直接、间接地命丧他手;不想开荤,早不知吃了多少酒肉;据说修女都幻想把肉身交付耶稣,他应该也是,想一辈子保持童身皈依佛门,这都无望了。如果作者想把这弄成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们就按照悲剧理解吧,悲剧啊,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啊,看看,这里面的人,各个都悲剧。(据说查先生再次大规模修改《天龙八部》时,把王语嫣也设计为段誉的亲妹妹,让二人不得成婚,就让悲剧来的更猛烈些吧!)
但是,这不妨碍我对虚竹的喜欢,他的呆萌到近乎呆滞,他对生命的不忍心,使他总像局外人,旁观这个江湖。江湖里有贩夫走卒、有皇室显贵、有遗老遗少、有佳丽红颜,他觉得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想听听清风翻动古经的声音,像自然传来的佛偈,人生,如梦幻泡影。
一个局外人啊,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