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与独角兽 · V · 千朵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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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乐的牧羊人与牧羊女,1500-1530 |
法语里的“Mille-fleurs”,英语里的“millefleur”或“mille-fleur”,意为“千朵繁花”。作为一种图案风格,它在工艺美术中多有出现。“千朵繁花”壁毯受到波斯风格的影响,盛行于15-16世纪,其标准样式,是背景一色平涂,通常为蓝绿,偶尔是品红,其上有大量细小的花朵和植株,在此背景之上,呈现人物、动物、树木、纹章。与东方壁毯有所区别的是,花草鸟兽并不是抽象地以纹样形式对称出现,而是随行就势,有机分布,具备相当程度的自然写实特征。理想化地,花草永远是春天的花草,果实永远是秋季的果实,青翠繁茂,斑斓满眼,人与动物在其间行走坐卧,大有牧歌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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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朵繁花经典式样,藏于卢浮宫 |
史家指出,在1400-1550年期间,大量的“千朵繁花”壁毯被织造出来。经过五六百年后,仍有不少珍品存世,著名藏家除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克吕尼博物馆,还有西班牙皇家博物馆和波兰的维瓦尔城堡博物馆。现存藏品中,能确证时间的最早一组“千朵繁花”壁毯,是1466年勃艮第公爵“好人菲利普”(Philippe le Bon)从布鲁塞尔的壁毯制造商让·德·海兹(Jean de Haze)那里买来的,上面有公爵的纹章徽记。该组壁毯一共八幅,价格为令人咋舌的2131里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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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菲利普”的千朵繁花 |
言及“好人菲利普”,他是顽固的壁毯爱好者。早在1430年为了准备和葡萄牙的伊莎贝拉的婚礼,他向布鲁日运送了15车挂毯。他与其子、大胆查理(Charles the Bold)所积攒的壁毯大约有100多组-幅,有一组长达310英尺、高达15英尺。公爵在勃艮第著名壁毯制造城镇阿拉斯(Arras)建有行宫,特设防火大厅,底层装满了最华贵的壁毯。在欧洲,由金、银、丝、羊毛和珠宝编织的顶级豪华壁毯,就以“阿拉斯”而命名。壁毯既是公爵夸饰地位和威仪的重要媒介,也是他巩固外交关系的一种手段——他曾多次向历任教皇、亲戚赠送壁毯,在某种意义上,还体现了他处心积虑发展地方经济、全面炒作勃艮第荷兰壁毯的经济战略。在当时,最受欧洲王室青睐的系列壁毯,在风格上多是“建筑样式”,在主题上则是史诗性主题,诸如圣经故事、金羊毛故事、特洛伊战争、凯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等等,这类壁毯上城堡和城墙形成一个个框架,将挤成一团的人物略略分开,只从前景缝隙处露出些许绿色植物,起到补白的作用。1461年,公爵进入巴黎,用耗资5000金币的《亚历山大历史》壁毯覆盖了阿尔图瓦宫的正面,此举令巴黎市民瞠目结舌,也令西班牙、意大利、英国和奥地利的君主们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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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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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故事 |
君主们对”纪念碑性“的爱好根深蒂固,在当时的社会心理层面,富丽堂皇等于荣耀、等于权柄、等于崇高。没有人确切知道,“千朵繁花”始于何时何地。总之1473年大胆查理会晤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八幅千朵繁花、加上一组《亚历山大历史》,是他炫示尊贵和权势的重要道具。同样可以推断,从此开始,千朵繁花成为晚期中世纪壁毯的一个亚种。需要留意的是,在当时,凡是背景上有大量绿色植物的壁毯,统称为“青菜”(verdures)。除了“千朵繁花”,“青菜”里还有一类,花朵植株既不像“建筑样式”那般无足轻重,也不像“千朵繁花”那么琐碎,时而有些风景,人物尺寸也更大些。举例而言,大都会所藏“围猎独角兽”系列壁毯里,一头一尾——也就是《狩猎开始》和《被囚的独角兽》——全部背景为植物所覆盖,是标准的“千朵繁花”样式,而中间的四幅,有天空、有远近、且人物占据很大面积,那就属于“青菜”的另一大样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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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千朵繁花”样式,背景满填植株花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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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菜”另一常见式样,有天空,更有景深。 |
中世纪使用壁毯的情景,依稀可以从存世微型画中略窥一二。绘制于1411-1416年间的豪华祈祷书《福星高照贝里公爵》,在一月份的那幅插图里,公爵就餐的大厅后壁,钩子悬挂着一组壁毯,上有绿地、城堡、徽章、文字和士兵。1450年阿方索五世的祈祷书里,壁毯是“青菜”式样,异常华丽。1458年的法国微型画里,法王查理七世坐在宝座上,大厅高悬着带有色带和纹章的壁毯。1470年的另一幅微型画,理查二世向德比伯爵投降,壁上两块壁毯,右边的一块类似于千朵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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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1-1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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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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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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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0 |
传统研究认为,壁毯的生产中心多次转移,大致如下:14世纪后半期,法国;15世纪的前半期,阿拉斯;15世纪后半期,图尔奈;16世纪初期开始,布鲁塞尔占据压倒性优势。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史料表明,壁毯的生产与扩散遍及南尼德兰,也就是史称佛兰德斯(法音“弗莱芒”)的地区。佛兰德斯编织壁毯的规范做法,是把事先准备好的大幅绘画也叫“大样”的,放在经线后面。经线是织机上纵向安置的线,而纬线则是有色线,织工用梭子左右穿织。每幅挂毯的精度,大约是每英寸13-21根纬线。用这种手工工艺,在展现原作的细腻色调方面会大打折扣,但是形准的精度令人满意。哥特艺术后期的匠人们尽管已经掌握了透视法,可是在壁毯这样的媒质上,依然偏好平面构图,对于装饰性的强调往往胜于对真实性的推崇。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制造了众多视觉奇观。
早期“千朵繁花”壁毯里的人物,相互不太遮挡、彼此之间甚至没有什么逻辑关系,就像在一个葱茏的世界里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只有那些国王和权臣订制的壁毯,倾心于宏大主题,人物从事复杂的协同性活动,要经过画家专门设计,因此不仅有作为织造底图的“大样”,而且还有作为设计图的“小样”。一般贵族和富商定制的壁毯,基本不请画家设计,而是直接由壁毯商和织工做主,对形象进行拷贝或者组合。正是因此,研究者不难发现,一幅壁毯上出现的人物,经常会乾坤大挪移一般、出现于另一幅上,尽管画面的语境完全不同。显然,织工们有来源丰富的“图库”,不仅其它壁毯,就连壁画、版画、金属工艺品等等,其上的形象都可能成为“参考资料”。例如,研究者发现,丢勒版画《五个士兵与一个马上突厥人》(Five Soldiers and a Turk on Horseback),其中的一个士兵形象,“位移”到了一幅千朵繁花壁毯之中——《一个驯鹰人、两位贵妇、一个伴童和一个士兵》(A Falconer with Two Ladies, a Page, and a Foot Sold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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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版画:五个士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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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驯鹰人、两位贵妇、一个伴童和一个士兵 |
为了维护壁毯的“独一无二”,有实力的买主不仅要买下织成的壁毯,还要买下设计图,好人菲利普花了8960埃居买下长达98米的巨制《吉迪恩故事》,然后以300埃居从织工手中买下了大样底图。利益驱动,壁毯商和织工们则要尽量使收集的设计图样发挥最大效能,比如大壁毯商格雷尼尔(Passchier Grenier),同时向好几个欧洲王室推销他的《特洛伊故事》系列,不仅生前赚得满盆满钵,在他死后,他所保存的设计图样还使他的子侄们受益无穷,由此奠定了格雷尼尔家族在壁毯业的垄断地位。
随着壁毯业的日益兴旺,画家们对于壁毯商和织工们的利润大为嫉妒。不难想象,画家们对于织工们的“盗图”现象更是愤慨莫名。1476年,在壁毯业重镇布鲁塞尔,以画师为主体的圣路加行会与织毯匠行会在多次冲突后总算达成协议,为了保证布鲁塞尔壁毯的质量,壁毯的主体、特别是人物部分,应由画师们进行设计,但是织工们可以在已有的炭笔和墨水绘制的图样之外,可以自由添加花朵、灌木和鸟兽。此举对于“千朵繁花”的兴盛自是大有影响,换言之,为了降低设计成本,壁毯商和织工们尽量用花朵、灌木和鸟兽填满画面。
相比之下,《围猎独角兽》更像是国王的订制品,它复杂的画面构图经过精心设计,又用了大量的金银捻线和丝线,密度高、做工精。而《淑女与独角兽》则像是贵族的壁上物,人物构图简约,不用贵重金属线,精度上远为逊色。在某种意义上,《围猎独角兽》是“青菜”里的翘楚,《淑女与独角兽》则是“千朵繁花”中的明珠。前者重叙事,后者重装饰。细较起来,《淑女与独角兽》的花草有两种表现方式,在上部的红色背景上是折枝花卉,在下部的“蓝岛”部分则是标准样貌——动物植物满填,每株植物自然展开,彼此却并不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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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背景部分的折枝花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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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岛”部分的动物和花草,“千朵繁花”标准样貌。 |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新知》试刊号第3期,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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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在此: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8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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