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说(二)·纱厂女工
我的母亲今年五十一岁,前前后后在不同的纱厂里共干了不下30年,下岗找单位,再下岗再找单位,总是沿着这一条脉络走完过去的那些日子,并且随之而来的是工厂设备和待遇的越来越差,她常说一句话:我们这种人就是给人家做牛的,还有什么好说的。但这句话在我二十岁之前并不太经常挂在嘴边,而过了二十岁,特别是我如今也工作了,却说的越来越多。
母亲的班制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三班倒,并且全年无休,这就意味着,一年里面有将近一百多天的后半夜,她总得在辛苦地忙碌,对于一个年盛体壮的青年来说,连续四晚都得在11点半起床,冬天还得冒着寒风骑车到厂里,然后不眠不休,甚至还不能打瞌睡地工作到次日清晨都已经是一个巨大的体力消耗,更何况像我母亲这样已经是年过半百的女性,可周而复始,这样的日子一直都在延续,我曾问过母亲是否有头疼,她说头疼是早就已经习惯的事情,更为可怕的是年纪大了,体力渐渐不支,在夜班时只能靠咖啡维持精神……
更为可怕的是体力一差精神就不易集中,偏偏那些机器的齿轮和钢叉又锋利地叫人倒抽一口凉气,母亲工厂里两台最大的机器中间只有一个很小的口子作为通道让工人们在下面行走,其余的地方并没有走廊,而就在这狭小的通道里,你不弯腰根本走不过,并且他的上面就是吐出来的齿轮,下面又是转轮带,危险性相当高,我曾无数次担心母亲在走过这个走廊,特别是夜晚视线不清晰,精神又不太好时是否会出意外,好在至今母亲还是依然安全的。但这并不是说她在车间一直以来都远离危险——非但不如此,而且还曾两次受到过危及生命的事故,一次是额头碰到了齿轮,出了大量的血,甚至头发和脸部险些都卷进去,至今母亲的头部仍旧有很大一块伤痕,另外一次则是小手指的骨折,虽然如今已经康复,但对一个中年妇女来说,吃过的苦头可想而知。于是在这样根本没有安全系数的工厂里上班,除了每天告诉自己工作时小心仔细和注意安全之外,其他的方法,并且是最快捷的方法——更换安全的机器根本不可能,因为老板并不会为了这些潜在的危险任意花费一大笔资金。
但也恰恰在昨天,事故又发生了,并且受伤的还是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她在拆下滚筒时不小心把手臂穿了进去,而当时车速不快,于是刚想用另一只手去拔出线桶的时候,因为衣服都已被扭进去反而加快了机器的运转速度,连人带胳膊都卷了进去,而等到机器停下来的时候,右手臂早已经只剩里面一根光溜溜的骨头,里头,竟是空的。听到这样的事故,虽然未曾见到,但即便是听说也是恫吓人心,更何况是受苦的人——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故,还在不同的纱厂接连发生,如果不更换更加安全的机器,事故根本就没法避免。
母亲这几天正在发着高烧,但为了一班70块钱,还是不得不熬着痛苦撑到半夜十二点,在第二天去打个点滴然后勉强休息会儿,随后又继续工作到晚上十二点——并不是她们不想休息,而是女工的命和农民的命根本没区别,一年到头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生了病就没有力气干活,甚至被工厂辞退,这样家里没收入可如何是好,于是多半只能忍着,因为请假都扣钱,非但如此,母亲甚至是主动希望全年无休,因为一旦休息,也没有收入,可即便这么辛苦又怎么样呢?工厂的待遇,特别是对于她们这些最辛苦的人而言反而是最低的,因为一般员工家里经济情况都比较苦难,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出来做这么辛苦的工作的,她们的年龄一般都在40岁以上,有的甚至到了60岁,娶了媳妇做了婆婆还得继续做,没办法,家里实在太困难,什么地方都得花钱,如果这点钱都不赚,还有什么办法?
纱厂工作之所以辛苦另一个原因就是人手的不足,为了尽力压缩成本,于是老板总爱以最少的员工做那些辛苦的工作,早年进城的务工人员数量还挺多,但随着自己老家经济的发展以及城市里工作辛苦待遇又不好,常常做几天接着辞工,不回来,好一点的便是勉强做完一年,等来年时找一份新的工作。这样的情况下,工厂里剩下来的都是本地妇女,用老弱病残形容我母亲和她的所有同事,并不为过。
非但如此,多数工厂虽然强调安全生产,但是一出事故真正会关心和帮助员工的老板没有几个,绝大多数都是直接给个四五百块钱就草草了事,在他们的眼中,纱厂的女工和动物们并不会有多大的区别。甚至绝大多数的黑心老板私自不替员工缴纳养老保险等必须缴纳的社会保障金,于是母亲如今每月两千出头的工资实际上扣除自己缴纳的养老保险外,只有一千六百多元,这还算好的,多数时候根本不到这个数,而老板们压榨女工们的钱呢?吃喝玩乐买房股票不得而知,于是便有了中国人对中国人的内部压迫远远超过国外资本家对中国人的压迫这一不争的事实。
“人之道,损不足以补有余”,现在每当听说老板们的女儿和家人在国外逍遥快活地读书花钱、买衣服化妆品动辄就得上千上万的时候,她们是否有思考过,这些钱是轧着我母亲的双手和血汗换来的,而我的母亲根本没有任何过错,却为何要无辜地供奉你们的生活,而自己却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件好衣服好鞋子,到现在,穿的仍旧是街上几十块钱的廉价批发服装?
母亲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衰弱,特别是那双生满茧子的手,和八九十岁的老太太的双手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别,因为长年来用手抓生丝的缘故,导致手部严重脱水,很多指甲都已经不同程度的开裂,而皮肤的细胞也在逐渐干枯,而工厂老板为了使利润尽可能地最大化,进的往往都是最差的塑料纤维,为了在结果上和那些好的生丝纺出来一样效果的纱棉,于是便拼命在纺织环节上给母亲们出一个个难题——这意味着抓生丝的力度和时间都得大大延长,长期如此的结果便是母亲得了网球椎炎,有时候手肘关节的弯曲根本不可能,甚至曾一度打封闭针去上班,医生让她好好休息,不要洗衣服、不要去做费劲儿的工作,可是怎么可能呢?如今母亲的手活动一点都不自由,有时候连睡觉都疼得厉害,就连拎个暖水瓶和脸盆都吃力,可以想象,她在上班时有多痛苦,而对此,母亲只能无奈的说一句:我的这双手啊,是好不了了。
中国有很多现当代小说都是描写纱厂女工的悲惨命运的,但是为什么这些作品已经在当时震颤了社会的情况下,反倒在如今根本无法改变我母亲的悲惨命运?也曾有一段时间,我不断地翻阅民国和晚清时期中国不同纱厂女工的工作照片——是的,在炎热的车间里,空气根本无法流通,飞扬而起的绒毛和纤维时不时地黏住皮肤和毛发,引发皮痒,过敏甚至是中毒,于是只好穿起厚厚的衣服,夏天,她们的手长期浸泡在滚烫的、加了化学试剂的溶液里面,长出水泡,破了直至消肿,然后再长——周而复始的又是无尽的苦痛。如今呢?我母亲的纱厂依然延续着这种生产状况,甚至比此更差,因为母亲的生产车间在夏天的最高气温永远在四十度以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需要在里面加班加点直至体力透支,冬天,外面是零下好几度,但是里面却温暖如春,因为机器运转过程中挥散的热量使你感觉不到寒冷,你是否能想象,我的母亲和无数女工们是如何度过这一个个夏天和冬天?
此时,我的母亲仍旧在工厂里辛苦工作,甚至连喝水和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她们连吃饭时间都得尽力压缩,以此避免老板通过监控发现的有类似怠慢工作的行为,他会指责、批评,甚至直接叫你卷铺盖走人,更别提以上这些事情了。
这样宛如人间地狱的环境,我的母亲每日每夜都得面对,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真的像“牛”一般可怜的纱厂女工,这个国家何时才会真正懂得去关心和体谅你们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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