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和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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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故居30年代原貌 |
文人在北京留下了更多印痕,如周作人一住就是四十余载的八道湾胡同,直至寿终未曾离去,见证了一个人和一段历史的起伏转折;护国寺附近的小杨家胡同,老舍在胡同里长大,《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活脱脱就是它的翻版;北总布胡同林徽因的客厅——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揶揄的对象,招揽了中国文化史举足轻重的一群人,客厅里也许比不得慕尼黑的会场,决定小国的生死存亡,却孕化出中国文化史无数灵感和佳话。梁思成隔壁住着钱钟书、杨绛伉俪,反倒不相往来,钱钟书一篇小说《猫》,讽刺挖苦那间文化客厅的手段,比冰心直白浅近的小说高明甚多。宣武一代的会馆,进京士子们落脚之地,仿佛今天三里屯附近聚居的西方人,为京师带来不同的文化支流。
北京的古老是没有历史的城市求之不得的宝藏。法国夸口巴黎的古老,如今看到的巴黎城是拿破仑三世时代大规模整修的结果,距今不过150年,算算年头,是大清咸丰、道光年间的事。北京自朱棣定都,大规模营建,已历四百载,朝廷迭代,人事沧桑,而城垣依旧,西山如昨,一痕青碧遥遥凝望大城内的繁华。
就算改名叫了北平,不再作为帝都,权利的金影淡薄了,北京也还是一副雍容尊贵的气度。不止是一个个美丽的名字,一方方朴厚高大的石碑,“银锭观山”“蓟门烟树”,北京还有太多历史留下的落叶,不经意飘落肩头。深巷转一个弯,是胡适的故宅,徐志摩、温源宁曾是小院的邻居与常客;一个狭隘不起眼的胡同里,是康有为参与会试,联络举子拟上书言事的地点,搅动起中国近代史上一波巨浪。北京安安静静的,宠不惊,躁不辱,几百年历史文化的沉积岩,一点点雕成浑然卓然的气派。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不会有今日北京城的典雅。
可是,一切都会变。老舍说:“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现在,住在北京城的人整年难得有几天看得到西山,北山已让高楼大厦遮蔽无踪,北京没剩下多少空闲地,城市原有格局荡然无存。梁思成当年力争要保留北京城墙,林徽因曾与时任北京市市长的吴晗争吵,吴晗评说梁思成:“您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几十年后,我要承认吴晗的高瞻远瞩,升斗小民穿行乘凉的湫隘胡同,留下世世代代生活水印的民居,今日早已格局大变。四合院成了大杂院,成了鸡笼、鸟舍,到处是私搭乱建,粗陋、混乱,不再有自由呼吸的空间。胡同成了城市里的乡村,四围高大魁梧的簇新高楼,霸占了天际线,历史的痕迹只剩下帝王高大的殿阙,在玻璃幕墙闪亮的大厦环绕中,成了一爿精致的盆景。
不断扩张的城市,破坏掉的还有那种古老文化浸润中的宁定与闲逸。日升日落之间,小院枣树叶子缝隙间漏尽的市声,缓然踱步,灰瓦青墙间的一串鸽哨,三五闲人,静坐巷尾,随口谈论兴亡的味道,渐成遗踪。梁实秋《雅舍小品》里写汽车,对北平的落后多有微词,说“一队骆驼挂着铜铃,驮着煤袋,从城墙旁边由一个棉衣臃肿的乡下人牵着走过,那个侧影可以成为一幅很美妙的摄影题材,悬在外国人客厅里显着很朴雅可爱”,但毕竟中国人还是要汽车代步,梁实秋希望骆驼这样原始的形式渐渐为现代化所鼎革。现在的北京的确是日新月异地革新着,二环、三环、四环、五环,穷街陋巷,到处走着停着汽车,为争个停车位能你死我活地打一架。骆驼只在动物园里能看到,动物园在梁实秋的年代还叫万牲园,身处的西直门外是荒僻所在,如今天天堵车,成了著名的堵点。林海音说:“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夕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渐渐的,童年远去,老北京到了垂暮之年,新北京到了荷尔蒙泛滥的青春期。缓缓的驼队,缓缓的驼铃,赶不上快速得让人眩晕的时代。一两匹孤单的骆驼,蹲在一块小小空地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里满是疲惫无聊。
梁思成的学生罗哲文回忆说,拆除历代帝王庙的牌楼时,梁思成接连恸哭数日。可是该拆的还是拆的,有人说那是历史的车轮,仿佛现实的车轮,挤开驼队的脚步。报纸上说,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林徽因故居被强拆了,成了一片废墟。骆驼离开了北京,沙漠化的威胁距京城远了,倒是心里的沙漠在日渐蚕食着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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