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就在锅洞上呀呼嘿！

 
老冯原来有一个男同事姓方。在庐剧团唱三花脸，平常说话有点嗑巴。但唱戏不嗑巴，人在后台上妆。听到前面打锣，调胡琴，他说话就渐渐利索起来。一上台不管是念白也好，还是唱词都麻溜得出奇。跟头翻得又飘又高！从后台出来也不要助跑，一勾头一个跟头，一勾头一个，人还没看清楚，他已经翻完了。有的人来瞧戏，就为了看他翻跟头、念白，眼瘾、耳朵瘾都过了。觉得心里舒服！觉得这个日子又能过下去了。老方人缘也好，从后台一出来。往台上一站，下面就有人叫好：“老方——翻一个！好！”然后把手举过头顶炸雷似的喊好，嘴里叼的香烟掉到地上。勾着头在地上捡起来，接着喊好。
可谁也没想到剧团黄了，没人来瞧戏了。街上都在唱邓丽君了，大家就心慌起来了。槐蚕落到地上，被风吹得满街跑。后来街上大广播里又唱“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包子铺开张了，门口放了许多鞭炮，鞭炮屑被雨淋过之后，顽固的粘在地上。扫也扫不去，冲也冲不走。竹扫帚沙啦沙啦的响，响得人心烦。剧院的屋角的蜘蛛忙忙的爬来爬去，缝补被风吹破的网。红绿海报贴得时间久了，红得淡红，绿的淡绿。海报下面狗也来撒尿，人也来放屎，剧场的门关的时候到比开的时候多。门口一地的甘蔗渣和碎砖头。
剧团也想过要起死回生，但不过是回光返照。后来就瞎弄，例如改编莎翁连台本戏，《第十二夜》、《李尔王》、《麦克白》，反正是越演越没人气。唱到最后演员都没信心了，看着下面空空荡荡的座位开不了腔。老方三花脸，有时要翻个跟头，对着下面的白地谁愿意使力气？就懒懒的翻，翻得蠢笨。象太阳下乌龟晒壳似的，就这样把自己给弄伤了。把脖子给窝伤了，后来治好了，可是留下残疾了。老是偏着头看人，似乎对这个世界有各种不满似的。
团里有真爱唱戏的，派遣到什么单位也不去。几个人一合计，组了一个“草台班子”到乡下去开拓农村市场。租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大蓬上用白漆喷着“送文化下乡”。上面除了布景、道具、服装，还有液化气瓶、炒锅、床、板凳、夜壶什么的。有人建议把老方喊上吧！他爱唱戏，让他上台搞搞气氛也好！三花脸是个丑角，鼻子中间画一块豆腐块大的白，两撇狗油胡子。大戏没开场他先上，把台下观众的情绪和精神给提一提，调动调动。比如他会念：“麻雀撒尿是的、的、的——”，然后把胡子左抖三下，左抖三下。台下观众就疯了似的笑起来。如果演苦情戏《孟姜女哭长城》，一折唱完了。台上观众伤心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他出来把情绪给调整到平和，不然这个戏没办法演了。
我有个初中女同学最喜欢看庐剧，有空就跑到群艺馆看人家苦戏。我问她为什么那么爱看苦戏，她说她觉得看了心里舒服，哭过之后心里一片清明，象过完云的天空。这个女同学性格有点象男生，小的时候玩”开门炮“，把三个手指给炸飞了。
庐剧的苦情戏是真悲呀！大概象春三月的时候。天上几只白风筝摇摇晃晃。一个小寡妇，拎着黄纸、纸绽、线香到了亡夫的坟上。想想当日恩爱，又想想今后生涯茫茫，不由得哭几句，骂几句！“你个砍头悖时的东西，怎么的将我母子孤孤单单抛在这人世上？”。汪曾祺先生有一次听他们无为小保姆唱戏，他惊奇的问：“你在哭吗？”，小保姆说：“我在唱戏呢！”。庐剧唱起来跟哭很相近，我曾经问过庐剧名家丁玉兰女士庐剧象什么？她想了一下说象咸鸭骨头。
老方家好象在郊县什么地方。几个人就去找他。老方客气留他们吃饭，期期艾艾半天旁人才弄懂他的意思。他们家烧大灶，他老婆遍寻火柴不着，就问他火柴在什么地方。他坐在桌子旁边，张着嘴直眉瞪眼的比划，老方的毛病好象越来越严重了。他就说：“火，火，火，火，火”。剧团的几个老同事屏住呼吸张着嘴地看着他，无数个“火”了起后，他想我还是唱吧，他开口便唱道：“火柴就在锅洞上啊，咿个呀呼嘿！”。他老婆到锅洞上一找就找着了。
因为这种焦急的等候，他们几个人都鼓起掌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浑身幸福到发软。心想：“你大爷的！你终于算是唱出来了”。吃完饭，老方收拾收拾东西。跟他们送文化下乡去了。他站在车尾对他老婆说：“家、家、家、家，家里多受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