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怪谈之一）

　　2013年的北京没有春天。
　　每天早上醒来时，苏三都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不清楚是因为前一个晚上又喝醉了，还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疲惫和疼痛，又或许是生活猛然的断裂导致的孤独感。总之，这段时间，苏三的每个早上都令他惊心动魄，初醒的时刻，有几秒他会觉得马上就要死了，接下来的几秒，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活了一天。再接下来，他就能定下神，松口气，掀起被子，穿上衣服，准备上班了。
　　“等春天到来，一切就会好起来的。”苏三想。
　　每个早上的情绪都会在苏三上地铁后被忘记，直到下一个早上袭来。
　　这样过了半个月，春天遥遥无期。一个夜里，苏三很早就睡下了。于是第二天还不到闹钟鸣叫的时刻，他自然醒来了。窗外还没有大亮，是那种恍惚有些天光的银灰色，窗口似乎聚集着一团又一团的空气，在沉静地呼吸着。此时月亮亦没有下去，在卧室的墙上照出白白的光，以及，苏三隐约发现，白白的光里，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贴着一条黑紫色的蜿蜒的东西。
　　不会是一条蛇吧？
　　不可能，这是寒冷的北方，暖气刚停，春寒料峭，又是不算低矮的七楼，而且小区配套设施齐全，物业就像刚执政的执政党，因此不可能有蛇。想来，除了在动物园里，苏三也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活的蛇。
　　那一定是光影制造的幻觉，就像深夜拉着帘子关灯看DVD，看久了睡下，苏三总是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另一场电影。想到这里，自然醒的苏三，再一次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那种“快要死了”连着“竟然活着”的感觉再一次击中了他，他愤怒的坐起来，盯着对面的书柜，从左边依次辨认书脊上的字：《论语正义》《春秋大义述》《经学、制度与生活》《霍乱时期的爱情》《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辨认了几分钟，要死的感觉渐渐消逝，他照旧起来洗脸刷牙出门上班，也依稀记得昨夜的月光和月光下的蛇影，宛如惊梦。
　　又是连续几天的加班，一如既往的疲惫、孤独、羞耻、疼痛以及每晚深夜的醉酒，苏三开始觉得死感已经逐渐侵入了生命的诸多罅隙，只有夜晚的熟睡才觉得沉稳。这天凌晨，苏三又一次突然醒来，他再次惊恐的看到了那条黑紫色的蜿蜒的影子，这次它不是在天花板和墙壁的夹缝里，而是像壁虎一样趴在墙壁上，显然是一条蛇，不知道什么种属，丑陋异常，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阴冷潮湿，毛骨悚然。苏三屏住了呼吸，睡意全无，一动也不敢动，盯着蛇影，就好像要把这恐怖的影子盯死一样。可是过了几分钟，苏三一眨眼的刹那，蛇不见了。
　　苏三再也睡不着了，他跳起来翻床掀被，一无所获。苏三想，今晚不能睡着，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然有一天就死的太冤枉了。当晚，他设置了闹钟，凌晨四点。
　　然而还不到凌晨三点，苏三就被什么弄醒了。他睁开睡眼，魂儿顿时都吓飞了。那条黑紫色的大蛇就钻在他的被窝里，温顺地躺着，缠在他的身体上。苏三一瞬间感到这不是一条冷血的蛇，而是温暖的蛇，继而他立刻吓晕了过去。
　　但这个凌晨他做了很多的梦，梦见远山苍茫，大雪漫漫，江上小舟一叶。苏三手执一只绿玉大杯，从江中舀上来的都是酒。舟上摆着一个棋盘，一本破书。苏三觉得疑惑，一边饮酒一边凑过去看棋盘，棋盘上摆着一个残局，苏三是从不下象棋的，却认得出此局乃是古代著名的残局，名曰“正笏安邦”，红方有一车一相两兵，黑方有一士五卒。不过，这又是一个和局，最后红方只余一相一兵，黑方唯有一士两卒。“梦见此局有何深意？”梦中的苏三想，“十八大不是去年就开完了吗？”喝了一大口江中的酒，又发觉这酒似水，苏三眉头一皱，又去翻那本破书，书名已失，像是古代的绣像小说，前面有画，画上有印，其中一幅画着一个青年男子，普通书生打扮，似乎在照镜子，可镜子中照出了四个人像，看面容都是这男子，只是四个人衣着截然不同，一个身着绫罗绸缎，双手捧着珊瑚如意；一个直裰儒冠，用执笏板的姿势手执书卷；一个袒胸露乳，腰缚酒葫芦，醉意朦胧；一个却是二十一世纪人打扮，像是个破落文艺青年。苏三不知道何意，看见画的下边有一方印章，辨认不得，喝了一口江中的酒，才仿佛识得是“照妖宝鉴”几个字，苏三不禁吓了一跳，觉得有讥讽之意，暗暗自省一番。退出船舱，却见雪山换做青山，白水换做绿水，蓝天澄澈，大片大片的桃花瓣从上游哗哗流下，江水散出浓郁的酒香。
　　“这江上不是那江水，是桃花春。”
　　苏三一头扎进了江里。
　　苏三醒了，天已经大亮，死感越发强烈，但他更想起了昨夜的蛇，大叫着跳下床。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苏三悻悻的穿好衣服上班去，走到楼下小超市，老板的丈母娘——一个长相和《千与千寻》里的汤婆婆很像的老太婆——突然叫住了他。“小伙子，今天你上班迟到了？”
　　“是啊。”
　　下班回来，苏三不敢也不想睡觉，可是当第一缕困意袭来时，他还是沉沉睡去。他知道蛇晚上还会跑到他的被窝里，托梦给他各种告诫、教诲、微言大义、隐微书写等等。他期待做梦如期待永生。果然，苏三又做了梦，做温柔敦厚的梦，梦见齐诗鲁诗韩诗都找到了，证明了匡衡的“匡说诗，解人颐”是公羊宣传部门的大字报大阴谋；做怪力乱神的梦，梦见蒲松龄和许仙酬唱问答，互赠信物，好基友一部书；做述而不作的梦，于是梦见周公，当摄政的周公，南面称王的周公，自称霍光，字孟德，号恩来的周公……直到次日苏醒，死感袭来，苏三发现被窝里有蛇的余温。
　　出门又遇见汤婆婆，老太婆忽然又叫住他，“小伙子，你身上有妖气。”
　　苏三笑道：“这都瞒不过您啊！那，您是给我什么宝物辟邪呢？我是挂在门口还是贴在卧室墙上？”
　　老太婆冷笑道，“这有什么用。妖气都是自己郁结出来的，即便是有外在的形体，也不是真的，而是介于真假之间。不过，妖气久而久之会凝结成妖，这妖就是真的了。”
　　“再然后呢？”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法海，我也只是碰巧喜欢看看宫崎骏而已。”
　　苏三大笑，谢过，乘地铁上班去了。
　　苏三有三天没上班了，谁让他叫苏三呢。
　　是婆婆最先发现他的尸体，他死在床上里，刚刚开始腐烂，整个肚子都被什么东西吃掉了，盆腔里连一滴血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