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物志ㄧ白雨行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本来打算上午踩单车十五分钟到学校的，此时便不能成行。办公室下午一点半上班，我抱了把橙伞，准时走出去。
中午吃了什么，片刻已经忘光了，越在这间朝北的宿舍驻留，我的思维便越是停顿、不成章法。因此，当午间的困顿粘滞地涌上来时，我宁可走到真正呆板的齐刷刷雨丝中去，而不是任睡眠工人将灰泥一层层涂上护壁。对，我宁可记下些什么，哪怕是把这踱步间每一点溅到裤脚的泥沙都看清，这对于此时的我也具备特殊的意义。
很久没走那条折角的小巷了，它挨着一间军警用品商店，以白色排水管为第一个入眼的地标，顺宿舍最南边的一排老式楼房笔直向前。它的左边由一人多高的铁栏围着一带植物：桂树、石榴、桐树，还有蜀葵。它们的生长无迹可寻，并且互相拥挤，造成了一种纯粹绿色的场面，只有发亮的叶边廓线将这些绿色进行划分。许多新长出的叶状花序也是淡绿的，在雨中没有香味。离开院落，令人安稳的两栋老楼将扁舟一叶的小巷夹在中间，雨点滑过排水檐，在看不见的重力法则下激烈地以头抢地。楼上用各种模具或分或合地印着“迁离危房！”“珍惜生命”。我不确定这些美丽的红瓦楼是否真的失掉了安全，它们的确比不上现在那些所谓安全的高楼坚固么？没有答案，只有一棵高大的桐树在路的尽头等待我，它的枝干上堆满了湿乎乎的绿叶，一只鸟在唱。我拙劣地为它的叫声搜寻我脑海里的名字，遍寻不到。于是拐弯，再逡巡过一段不太长的围墙，就又回归到了大马路上。
在杭州的路上行走，很少能有欣赏风景的机会，而要时时刻刻看着车辆。令人胆寒的“夺命小毛驴”以及一路狂奔的私家车组成了道路的核心危险，此时我的思绪基本上不会超过等着红灯变绿的范围，而对于迎面而来那个男人和他笨拙的裤子，只能一掠而过。我掠过了永远附带抽烟男人的打印店、一个密瓦齐整的屋檐、基督教女青年会，空心路砖把一泡水掀到帆布鞋上，裤子黏在小腿上，两只脚自打走出来就水汪汪的，哦，其实已经全部湿透了，尽管还有一把伞笃定地架在头顶上。美容会所、花朵俗丽的鲜花店、永远在修的地铁都过了，终于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美丽的绿树成荫的大道上，两旁的梧桐把沁人心脾的大叶片无私地搭成天顶，一条更加幽深清凉的小道蜿蜒着，可惜两旁优雅的老楼已经被拆个殆尽，曾经总是敞开大门、种着一架瓜藤的小院现在永远锁着铁门，上面封着红色的“拆”，两栋在傍晚浸满黄昏天色的楼房已经消失，只剩半壁房基，满场瓦砾上豁漏的牙床。
我恨这南方的雨无情无义也没有味道，浇在柏油路上渗进去，植物们绿油油永远像是已经喝够了这种饮料，我想起广州下雨时候马路上骤然降温而腾起的细雾，红色泥巴上面，大叶植物仿佛刚种进去一样东倒西歪，我想起江水的腥气。然而在这个已经设定好的路线里，所有这些都不露痕迹。纵使我再吐露心声又如何？
叹口气，一口气飞出肺腑，又绕回来，兜兜转转。我的心里一直沉着一个名字，远远超出一个名字的意义。飞过来的那架飞机，即使误点再多也可以等待。所以才走这条路，反反复复也不可以厌倦，厌倦了也不可以说出来，说出来却不可以停止走这条路。但是这些都没用，就像王菲唱：“回头看，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结果林夕写：“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又写：“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不，我是足够坚强到可以反复折磨自己的了。这些怀疑和大片大片的梧桐在雨中上上下下起伏不止，梧桐树枝那么臃肿，像用墨不匀。我想念ta，想念的要命。可我一点儿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了解他，就在这一刻，我似乎失去了忍耐，不，我继续走着。
学校的台阶湿淋淋的，我在办公室里填表，门口，m老师和j一起倚门而立向内闲看，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填错了表并且走出来，又回去拿伞，错的表已经成了事实塞在我的口袋里，我追悔莫及，笑又咬牙恨自己傻，纳闷自己为何突如其来那么羞涩和傻，那种傻的感觉完完全全战胜了对ta的想念，我开始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傻，无法不想。生活因为这样而无奈得可爱。茉在电话里对我说：“上帝是公平的，因为他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雨仍纷纷扬扬，我已经顾不上湿嗒嗒的双脚，而怀着发烫的傻的感觉往回走。一边口袋里塞了给z和y代领的1000元劳务费。一边口袋里是一串钥匙以及填错了的和并不那么符合格式的表格们。我闷闷地走，目光禁不止盯着马路上细密的沥青纹路，像是丢掉了什么东西那样。一个阿姨穿着七分裤和凉鞋，一只脚踩在路边一个板凳上劈柴，她借桥的一角搭成间小棚，住在里面，衣服挂在四周晾干，一个小小的火堆在烧着，几片木棍在其中烤着，尽管天气并不冷。头上高架桥的雨正通过排水管道一大股一大股冲进下面浑浊的污泥色运河里。
我的心没有解决，旅途却已经结束了。桐树到了，巷子里的“危楼！”或红或白地等待我，又一次雨水奋不顾身地陨落，闪出缤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