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

下班后天色已是擦黑，照旧去菜摊逛逛，准备晚餐用的劳什。因为下着雨，摊主支起了棚子，使得光线越发显得暗淡，那满地铺展开来的红白青菜挨挨挤挤的排着，不仔细怕是辨识不出它们的名字。各种菜叶争挤着大大的脸庞等待人们的挑选，倒是那一把细细密密的韭菜招惹了我的注意。
哎呀，好久没吃韭菜了！
我欢喜的买了一小把，回到家拿到水龙头底下清洗，枯叶子很少，一把手就可以择净，底上也没有多少泥，用手随便搓搓就干净了。然后放到砧板上切，我记得妈妈切韭菜的时候喜欢在靠前的位置先来一刀，再把分开的两截并在一起，那样切起来就顺溜许多，并且可以切的整整齐齐。刀下去再提起的时候，新鲜的韭菜味儿扑面而来，清新浓郁的辛香，叫人止不住满口生津。
让我想起小时候“拣韭菜”的事儿。
我家从前种着好多韭菜，因为菜园子常会变迁，许是今年多种了一片，可能第二年又减少了两片，所以具体种了多少已经记不太清晰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两大畦并肩为邻，韭菜像稻子一样一把一把的种着，大约是六把一排，足足长了二三十排。春末的时候正是鲜美的时节，那韭菜长得肥硕蓬勃，八九个小把割下来就足够一家人吃了。可偏偏韭菜长得极快，割下去的三五天就可以重新长大，割韭菜往往是从前往后按顺序收割，于是便看见那碧绿的菜畦像浪涛一般，一波一波的起来又落下，落下又升起，仿佛永远吃不完一样。
韭菜可以生吃，也可以炒熟了吃；叶子能吃，花朵同样也可以吃。夏天来的时候，韭菜就慢慢变老，头顶长出伞状的花朵，洁白的小花围成一圈，顶在细细的韭菜叶上显得恬静可爱，绿色搭配着白色，宁静素雅又不失生机。
小的时候妈妈常叫我拣韭菜——我们的方言里管择韭菜叫拣韭菜，因为种的多，家里人也多，所以每次割韭菜都会多割一些。割韭菜用的是镰刀，那镰刀跟割草的镰刀一模一样，只不过单独留一把专门割韭菜而已，这一方面瞧见韭菜像青草一样鲜嫩，另一方面也足见农人对它的格外爱护。割韭菜的时候，镰刀刃划过根部咯咯作响，其中还夹杂着水嫩嫩的滋滋声。妈妈喜欢用塑料篮筐盛，奶奶则喜欢用竹篮子装，但不管怎样，那硕大浑圆的篮子最终会全部归我——吩咐我仔细去挑拣。
拣韭菜是一个遭罪的活计。土地里长出的韭菜黄叶子会多一点，并且根部沾满了泥巴，特别不好伺候。我家又特别喜欢做细活，所以我特别习惯一根一根的拣，再加上慢性子，可以想见，那满满的一篮筐究竟需要多少时候！多数的情况，妈妈都会说我蠢笨，然后自己三下五除二随便理弄就可以干净了，直看得我目瞪口呆，于是瞬间加快了速度。
拣韭菜的时候，屁股底下是矮矮的小板凳，我就这么低着头一根一根的挑拣，等到脖子酸痛还不知停下。重复多了会觉得厌烦，于是就一边拣一边吃。小的时候其实不太爱吃韭菜，尤其是生吃的时候略微有点涩涩的辣，所以吃韭菜也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仅此而已。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重复单调的拣韭菜其实也挺有趣的。
比如后来逐渐生发对它的倾慕，像韭菜炒虾米、韭菜盒子，或者直接炒青椒都是极好的美味，油滋滋鲜嫩嫩的嚼在嘴里特别鲜美，配点辣味吃着越发畅快。吃完饭的时候总想着多夹几筷子，直到填满了嘴巴才肯罢休。
同屋的舍友赞叹我手艺好，工作一天还有闲情做饭烧菜，我大约听出了其中的酸涩，忍不住跟他一起抱怨对工作的厌烦。你道是活着为了什么？我们不辞辛苦的赚钱又为的是哪般？究竟是开心重要还是赚大把钞票重要？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每天晨起动征铎，又在鸡声茅店月里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返回，哪知道板桥霜里，寂寥的竟然只有自己的一只背影。最怕槲叶满山，找不到人生的路途。本来说这些纯粹是打趣玩闹，谁知道说着说着就悄寂了声音，周遭的空气像封固了一般，我们竟无语，半晌才惊觉出来，于是哈哈大笑。
韭菜炒好了，我急着先把米饭吃完，剩下好几筷头韭菜，大把大把的夹，放到嘴里开心极了。于是忍不住打电话给妈妈，特别想念叨对小时候拣韭菜的思恋。
——喂，妈妈。
——嗯，吃过啦？
——嗯，刚吃过。上海这边雨下得好大，南京怎么样？工作好烦……
我跟妈妈抱怨工作的单调和无聊，说了自己的近况；妈妈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告诉我处理的方法，末了坠了一句，什么样的心情你自己知道，我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就这样扯着扯着，终于还是没有说到韭菜的事情。
挂了电话，关了灯光，周遭一片寂静，只可听见雨声。重又想起妈妈叫我拣韭菜的事情，有时候，妈妈也会跟我一起拣韭菜，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对我讲述家长里短，看见我挑拣的蠢笨便会教育我如何改正。猛一声，那慌乱的雨里裹着风，急匆匆的拍打窗棂，让我想起家里的窗前，雨打芭蕉，还有更远的地方，夜雨剪春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