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燃
对不起。
我心中有很多不安和怜惜，想对你说的却还是对不起。并非因为罪不可赦，相反的，我们的行为大相径庭。但是，你是我爱过的人，正在爱的人，在你的眼睛里有我无法释怀的感情，在那段深不可测的感情里，我甘愿当一个背叛者，好让故事情节里的你干净一些。
我走在午后刺眼的小区里。在有行人经过的路上。夹竹桃开了一整片，白花花的，映衬着发白的阳光。耳机里是轻柔的ORANGE钢琴伴奏。这首歌三年前你就给我听了，我偶尔才听它。你知道，我爱的歌实在太少，包括这一首，你最喜爱的一首，我都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和它培养感情。培养三年。我们的感情都淡了，我和它却好像才是刚刚认识一样。它轻轻的在我耳朵边上，讲不着边际的英语，歌声飘渺，捉摸不定。
这时候的你已经睡了，你有午睡的习惯。从小到现在，唯一没有改变的习惯。你曾说，不午睡的人就是不要命地活着——你看着我——“就像你。”是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你睡着的时候大过你陪我散步的时候。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合适——我喜爱一个人散步。两个人步行总是让我想到我们触手可及又不切实际的未来。如此想来，你睡觉的时间似乎太多太多。但醒着的时候，做事效率极高。不像我。每天郁郁寡欢，你总形容我笑起来即使很快乐也是一脸惆怅的苍白。我的确是扬起嘴角的啊，我辩解说。你摇摇头，抚摸我的头发，然后吻下来。
你在睡觉，我在散步。你醒了，去工作，我开始沉静下来。回到你刚刚走的公寓，铺床叠被子，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更换空气。浴缸里放热水，脱掉自己的衣物，躺进去，想你。你刚离开公寓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有电话的，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带进浴室。尽管房间里明亮安静，倘若不是天然气在响，连户外的飞鸟都以为没有人。
热水漫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手指在水中跳舞。每一个毛孔都悄悄呼吸，睁开眼睛洗洗睫毛。我闭上眼睛，构思晚上要写的片段，或者回想电影的某个情节，又或者——游离入梦。我每天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做不同的梦。醒来总是非常地疲惫。你下班回来看到我总是不知道我把精力都耗去了哪里，你以为只有体力活才会剥夺我们的力气。你知道我已经爱你爱得精疲力尽，却还要流出汗水来滋养电脑文档里的一个个看不见的生命和感情。故事里的感情是开关自如的，一个人爱不下去，或者做爱进行不下去，都可以关闭不写了，如果他的衬衫在太阳下是干净平整的，那么赤裸的时候他有更多的戏份编撰。莫衷一是。
你却不同。我看你的表情，猜测你的心情。你不在的时候，我时常像一只猫一样蜷在门口的榻榻米上等你。我数数，我趴在地板上写写画画，我唱歌，我知道一首歌结束时间是4分钟，我看不远处轻轨进站，一站时间是两分半。期间进行不下去是不可以剪辑画面的，我还得演下去，没错，自导自演，如此循环，乐此不疲。如果疲倦的话，我们之间就没有再多的联系了。傍晚凉风袭来，我开始洗菜准备晚餐。糖醋鳜鱼是你喜欢的，但你又不想天天吃这个。你说喜欢一道菜就像喜欢工作一样，尽管是热爱的工作，也不能天天奋不顾身地做，那样激情燃烧太快，容易倦怠。而倦怠之后，你的新鲜感就被摧毁了，像生了病。你开始不再那么热爱它，只是——只是还有感情而已。我颔首说知道，然后给你盛汤。白色瓷碗和白色厚底瓷盘子。吃完你伸懒腰去书房工作，我穿上米色的棉布围裙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洗碗。然后替你在浴缸里放热水，敲门叫你洗澡。你应着，有时候也不应。我也不管。
我出门倒掉当日的垃圾，顺便去超市里逛逛。有时候你陪我。我们买原味的优格，需要加工才能食用的意大利面或者蝴蝶面，有时候回来会碰到卖花的女人，推着一辆三轮车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中。我们买下一盆风信子和一盆雏菊。她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我没有问。挽着你的手臂悠然离开。你的手臂拎着装花盆的袋子，肌肉很紧实，灯光下隔着衣服也露出好看的线条。我用脸蹭蹭你的肩膀，你的脑袋轻轻地碰碰我，我们相视而笑。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你不在。我常去的家居柜台有一个和你一样高大的男人，他穿制服，是做调查的实习生。每天像店员一样在超市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注视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心里想什么的眼神。可能故事看得多了，写的多了，就有这一种特性，能够在人群里一眼认出那个会在你笔下成为片段的人物。很显然，他就是一个。他微笑着朝我走来，礼貌地说话。他说，你是那个网络作家吧？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说，你觉得我很像她？他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是啊，你脸上的痣和她太像了。
他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点下那个位置。
我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说的话，但我们以别的话题交谈起来。大约过了十分钟。我说，抱歉，我要回去了。他轻松地说，你住附近？我点点头。他说，下次聊。我依旧礼貌地点头，准备转身。他突然说，我知道你一定是作家，别骗我了。
如此孩子气的句式。
我回头微微一笑，安静地离开。
在收银台付完帐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刚才聊天的地方，他依然在那里看着我，干净的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我没有说话，带着购物袋离开了超市。
回到家，你刚刚洗完澡，顺便把衣服也洗了，提醒我记得晾起来。我把食物放入冰箱，打开一瓶威士忌，问你要不要？你点了头，拿了冰块，问我要不要。不管在电脑上打了多久的字，你的手指还是那么干净，骨节宽大明朗，似乎不用力气就能轻易打开瓶盖。
我在你的怀里，你在沙发的怀里。你关了灯，周围一片黑暗。窗外一行轻轨快要进站。
你抚摸我的头发和脸颊，和我聊天。我的头舒服地枕在你的怀里，看着你刚剃干净胡子的下巴，用手抚摸它们曾经驻留的位置，和你聊天。
玻璃杯里的冰块清脆地响动。
你俯身吻我。
嘴唇是冰的，舌头是热烈的，我们放掉了手中的玻璃杯，在有一点点氤氲的酒气里拥吻起来。你喘着气吻我的耳朵，左手轻柔地脱掉了我的裙子，以及最后一寸纯棉布。你什么也不说潜入我的身体里，背上的线条起伏，在我的手掌里快速沁出汗水。我环着你的脖子，吻你的脸，不肯离开。你安静地进行着一切，像无声的黑白电影。我仰着看到又一行轻轨进站，又一行，又一行……
我们不再畅快地聊天，气氛却好极了。我想起来你提醒我去晾的衣物，但没有叫你停下来。你把我从沙发上抱起，一路纠缠着进了浴室，我打开热水笼头，我们在浴缸里继续，水平线安然上升。
你累的时候常常疲惫地吻我，偶尔工作不愉快也不找理由自责，热烈地吻我，似乎这样才能得到安慰和释放。我写作的过程中卡了壳，凌晨五点在天色发白的半圆形阳台上看飞鸟，实在难受，冰凉着身体去卧室抱着你暖和的睡一觉。
这样平稳的相互依存一直延续到我和实习生见面第十九次。他邀请我去看他朋友的毕业展。听起来那是个很有天赋的小艺术家。我们约了时间，一起去城市边缘的艺术区里看毕业展。那是个颇为著名的艺术学校，在展区里包了一大块场地。早已没有学生气息的女孩子在发纪念品，一块类似印章的木头，刻着个人风格浓厚的图案。
女孩子递给他一块木头印章，他顺手塞进我的手里。我望着他，他看着我。我们见到了他的朋友，他向朋友介绍我，并且问他，我是不是长得很像那个网络作家？朋友打量着我，露出暧昧地笑容，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我被这个快要毕业的男孩子逗笑了，我舔了舔嘴唇，手伸进口袋里玩弄着印章上的花纹。
他的朋友带我们进入一个狭小的曲折的房间，让我们随意欣赏。喜爱的可以拿走。没有过多的作品介绍，可能要忙去接待老师的缘故，和实习生很快聊完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们共同赞赏一双白色瓷盘。不规则荷叶边，底托印有抽象图案。
他握住我在口袋里的手。
天气炎热，他的手却很冰凉。我抬头看着他。
他低头准备吻我的同时，我退后一步，问他的名字。
迟末。
少见的名字。
是啊。你呢。
我没有说话。他幽默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作家，就是那个名字嘛。
我说，要是我只是和她长得像呢？
他说，不会的，你一定是她。
我说，你那么肯定，难道不会骗了自己。
他说，你看，你说话就是一副作家腔调，这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你一定是作家。
我笑了。走进一条很窄的长廊，尽头有一幅钴蓝色独眼猫的油画。
钴蓝色用在猫身上，真是不多见。我说。
迟末没有说话。我转身看他，正在看手机。
过了一会儿，他晃着手机在我面前，看，成静燃，是你吧。手机里的年轻女人的脸。黑色的长发倾泻在米色的亚麻布裙上，眼帘低垂，睫毛翘得恰到好处。
那不是我。我说。
不可能，你和她这角度真像。
我自然地笑笑。
饿了吗，我们去喝下午茶。
我回绝了他，——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到地铁站。迟末有分寸地说。
我们离开艺术区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朋友。他们打了招呼，迟末拒绝了他的晚餐。那个学生和我们告别后钻进了另一个展区，门被严实地关上了。
地铁里的空调很冷，迟末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我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位置，在外套的温暖里我很快睡着。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要求自己醒来，看是否已经坐过站，迟末拍拍我的膝盖，说，你说话那么平稳，睡觉怎么这么不安。
地铁在城市的腹部只爬行了一小段路程。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感，那种感觉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的，我发现自己可以不用一个人思考生活的细枝末节，不用再计算你回来的时间，不用规划你不在家的时段，不用担心鳜鱼是否新鲜你是否疲累，这种短暂的依赖是我可以浪费掉一小时用来忘记你，我可以挥霍掉一寸生命去虚度让自己轻松呼吸不负责，我可以不用失眠很快写完甚至不写段落就入睡，是我可以，披着别人的外套在地铁里靠在并不熟悉的肩膀上。甚至，我可以有更多的依赖感。
我被轻柔叫醒，迟末告诉我到了站。我把外套还给他的时候触摸到他冰冷的皮肤，对眼前这个男孩新生温柔的感动。我邀请他去附近的咖啡店喝一杯再走。
热的latte上来了，我轻轻擦拭有咖啡渍的杯沿，看着latte表面的丰富泡沫。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却忘记了想你是否回来。
我没有带任何通讯工具，也没有想要给你打电话。
可能我被一件外套就感动得失去自我，尽管你也常常给在阳台藤椅上睡着的我盖舒适的空调被。你知道我感性到无药可救，完全没有逻辑地跟着残缺又丰富的情感走。你知道那是我生命里最鲜活的部分，倘若没有了就与庸人无异。那是苹果上象征新鲜的一枚绿色叶子，是季节里有明显特点的一股风。
对不起，我和别人在咖啡店里，喝你最讨厌的latte,说着不曾与你说过的话题。
迟末没有问起你，就像他毫不怀疑我就是那个作家一样让我暗自庆幸。他把latte喝得一滴不剩，相反我只喝了一口。而后我们走出咖啡店，来到大街上。
他问，你一定要回去吗？
我说，是的。
我没有和他再度并肩，我独自走完了一条街，转弯，再走下去。
我没有乘电梯，走了很久的楼梯，用钥匙打开房门。
我没有想过你会不会在。
进门后我没有换衣服就进了工作室。那是靠窗的一间七平方米的房间。只有电脑和一盆绿萝。蕾丝窗帘，一张写累了可以躺的床垫。再无他物。
脑海里轰鸣着装载数不清的蝴蝶的绿皮火车。我不知道为什么是绿皮火车，一度那种污染环境的旧式火车让我厌恶极了。但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竟然是这样的火车朝我驶来，带着未来的故事。
写完短篇已是凌晨一点。我推开房门，伸展麻木的胳膊，抓了抓头发，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覆盆子。也许是因为食物过期，也许是尚未成熟，很快我开始呕吐。
五分钟后，我冲干净水槽里的呕吐物，洗脸漱口，脑袋空空，光脚推开卧室门，钻进被子里。你已经睡熟了。我借着月光看你的脸，胡茬又长出来了，你没来及剃。手臂的线条还是那么好看。放在被子外面。我吻了你的睫毛和耳朵，从背后抱着你。轻轻地呼吸。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周末。我们一同醒来。你惊讶我没有熬得太晚，没有问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把我环进你的怀里，迷糊地吻了我的头发，翻身压在我身上。你像海浪一般一次次冲击着温软的礁石，发出碰撞的声音。我在你的身下慢慢变小，似乎你设身处地，成为蝴蝶，停驻在一朵芍药花上。
你兴致盎然地做了早餐，我吻你的额头表扬你毫无长进的厨艺。照例给你盛汤。看到白色瓷盘想起昨天的荷叶边瓷盘，于是联想到迟末，以及他的外套和疾驰的地铁。我愣了一下，在你开口准备问我怎么了的时候开始呕吐。从厨房出来有些站不稳，你惊慌地把我抱到了床上。
你太累了，睡一会。你说。
我看着你，不说话。
你无奈又怜惜地看着我，然后反应出什么，迅速地换了衣服夺门而出。
事情就是安排地这样巧妙，我在你枕头下的手机里看到了同一个人给你的六个未接来电。若干短信。我咬着拳头，不可遏制又略带反抗地流出眼泪。
那个叫你宝贝，问你在做什么的名字。
那个责备你不回电话，催你联络的名字。
那个撒娇说想吃鳜鱼又懒得出去买，话里有话的名字。
尽管之前见了很多遍，但又无从怀疑的名字。
我关掉你的手机，起身到工作室里拿了laptop放进随身的箱子里，没有梳头，没有化妆，换了睡衣，出了门。
六月是还没有到来的热烈，夏天在夹竹桃的毒液里亦步亦趋地蓄势待发，预备盛放。
我走在四周都开满夹竹桃的道路上，并不害怕遇到你。
口袋里的印章制造了一个尴尬的凸起。
我爱你，我爱你。
我心中有很多不安和怜惜，想对你说的却还是对不起。并非因为罪不可赦，相反的，我们的行为大相径庭。但是，你是我爱过的人，正在爱的人，在你的眼睛里有我无法释怀的感情，在那段深不可测的感情里，我甘愿当一个背叛者，好让故事情节里的你干净一些。
我走在午后刺眼的小区里。在有行人经过的路上。夹竹桃开了一整片，白花花的，映衬着发白的阳光。耳机里是轻柔的ORANGE钢琴伴奏。这首歌三年前你就给我听了，我偶尔才听它。你知道，我爱的歌实在太少，包括这一首，你最喜爱的一首，我都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和它培养感情。培养三年。我们的感情都淡了，我和它却好像才是刚刚认识一样。它轻轻的在我耳朵边上，讲不着边际的英语，歌声飘渺，捉摸不定。
这时候的你已经睡了，你有午睡的习惯。从小到现在，唯一没有改变的习惯。你曾说，不午睡的人就是不要命地活着——你看着我——“就像你。”是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你睡着的时候大过你陪我散步的时候。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合适——我喜爱一个人散步。两个人步行总是让我想到我们触手可及又不切实际的未来。如此想来，你睡觉的时间似乎太多太多。但醒着的时候，做事效率极高。不像我。每天郁郁寡欢，你总形容我笑起来即使很快乐也是一脸惆怅的苍白。我的确是扬起嘴角的啊，我辩解说。你摇摇头，抚摸我的头发，然后吻下来。
你在睡觉，我在散步。你醒了，去工作，我开始沉静下来。回到你刚刚走的公寓，铺床叠被子，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更换空气。浴缸里放热水，脱掉自己的衣物，躺进去，想你。你刚离开公寓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有电话的，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带进浴室。尽管房间里明亮安静，倘若不是天然气在响，连户外的飞鸟都以为没有人。
热水漫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手指在水中跳舞。每一个毛孔都悄悄呼吸，睁开眼睛洗洗睫毛。我闭上眼睛，构思晚上要写的片段，或者回想电影的某个情节，又或者——游离入梦。我每天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做不同的梦。醒来总是非常地疲惫。你下班回来看到我总是不知道我把精力都耗去了哪里，你以为只有体力活才会剥夺我们的力气。你知道我已经爱你爱得精疲力尽，却还要流出汗水来滋养电脑文档里的一个个看不见的生命和感情。故事里的感情是开关自如的，一个人爱不下去，或者做爱进行不下去，都可以关闭不写了，如果他的衬衫在太阳下是干净平整的，那么赤裸的时候他有更多的戏份编撰。莫衷一是。
你却不同。我看你的表情，猜测你的心情。你不在的时候，我时常像一只猫一样蜷在门口的榻榻米上等你。我数数，我趴在地板上写写画画，我唱歌，我知道一首歌结束时间是4分钟，我看不远处轻轨进站，一站时间是两分半。期间进行不下去是不可以剪辑画面的，我还得演下去，没错，自导自演，如此循环，乐此不疲。如果疲倦的话，我们之间就没有再多的联系了。傍晚凉风袭来，我开始洗菜准备晚餐。糖醋鳜鱼是你喜欢的，但你又不想天天吃这个。你说喜欢一道菜就像喜欢工作一样，尽管是热爱的工作，也不能天天奋不顾身地做，那样激情燃烧太快，容易倦怠。而倦怠之后，你的新鲜感就被摧毁了，像生了病。你开始不再那么热爱它，只是——只是还有感情而已。我颔首说知道，然后给你盛汤。白色瓷碗和白色厚底瓷盘子。吃完你伸懒腰去书房工作，我穿上米色的棉布围裙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洗碗。然后替你在浴缸里放热水，敲门叫你洗澡。你应着，有时候也不应。我也不管。
我出门倒掉当日的垃圾，顺便去超市里逛逛。有时候你陪我。我们买原味的优格，需要加工才能食用的意大利面或者蝴蝶面，有时候回来会碰到卖花的女人，推着一辆三轮车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中。我们买下一盆风信子和一盆雏菊。她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我没有问。挽着你的手臂悠然离开。你的手臂拎着装花盆的袋子，肌肉很紧实，灯光下隔着衣服也露出好看的线条。我用脸蹭蹭你的肩膀，你的脑袋轻轻地碰碰我，我们相视而笑。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你不在。我常去的家居柜台有一个和你一样高大的男人，他穿制服，是做调查的实习生。每天像店员一样在超市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注视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心里想什么的眼神。可能故事看得多了，写的多了，就有这一种特性，能够在人群里一眼认出那个会在你笔下成为片段的人物。很显然，他就是一个。他微笑着朝我走来，礼貌地说话。他说，你是那个网络作家吧？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说，你觉得我很像她？他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是啊，你脸上的痣和她太像了。
他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点下那个位置。
我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说的话，但我们以别的话题交谈起来。大约过了十分钟。我说，抱歉，我要回去了。他轻松地说，你住附近？我点点头。他说，下次聊。我依旧礼貌地点头，准备转身。他突然说，我知道你一定是作家，别骗我了。
如此孩子气的句式。
我回头微微一笑，安静地离开。
在收银台付完帐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刚才聊天的地方，他依然在那里看着我，干净的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我没有说话，带着购物袋离开了超市。
回到家，你刚刚洗完澡，顺便把衣服也洗了，提醒我记得晾起来。我把食物放入冰箱，打开一瓶威士忌，问你要不要？你点了头，拿了冰块，问我要不要。不管在电脑上打了多久的字，你的手指还是那么干净，骨节宽大明朗，似乎不用力气就能轻易打开瓶盖。
我在你的怀里，你在沙发的怀里。你关了灯，周围一片黑暗。窗外一行轻轨快要进站。
你抚摸我的头发和脸颊，和我聊天。我的头舒服地枕在你的怀里，看着你刚剃干净胡子的下巴，用手抚摸它们曾经驻留的位置，和你聊天。
玻璃杯里的冰块清脆地响动。
你俯身吻我。
嘴唇是冰的，舌头是热烈的，我们放掉了手中的玻璃杯，在有一点点氤氲的酒气里拥吻起来。你喘着气吻我的耳朵，左手轻柔地脱掉了我的裙子，以及最后一寸纯棉布。你什么也不说潜入我的身体里，背上的线条起伏，在我的手掌里快速沁出汗水。我环着你的脖子，吻你的脸，不肯离开。你安静地进行着一切，像无声的黑白电影。我仰着看到又一行轻轨进站，又一行，又一行……
我们不再畅快地聊天，气氛却好极了。我想起来你提醒我去晾的衣物，但没有叫你停下来。你把我从沙发上抱起，一路纠缠着进了浴室，我打开热水笼头，我们在浴缸里继续，水平线安然上升。
你累的时候常常疲惫地吻我，偶尔工作不愉快也不找理由自责，热烈地吻我，似乎这样才能得到安慰和释放。我写作的过程中卡了壳，凌晨五点在天色发白的半圆形阳台上看飞鸟，实在难受，冰凉着身体去卧室抱着你暖和的睡一觉。
这样平稳的相互依存一直延续到我和实习生见面第十九次。他邀请我去看他朋友的毕业展。听起来那是个很有天赋的小艺术家。我们约了时间，一起去城市边缘的艺术区里看毕业展。那是个颇为著名的艺术学校，在展区里包了一大块场地。早已没有学生气息的女孩子在发纪念品，一块类似印章的木头，刻着个人风格浓厚的图案。
女孩子递给他一块木头印章，他顺手塞进我的手里。我望着他，他看着我。我们见到了他的朋友，他向朋友介绍我，并且问他，我是不是长得很像那个网络作家？朋友打量着我，露出暧昧地笑容，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我被这个快要毕业的男孩子逗笑了，我舔了舔嘴唇，手伸进口袋里玩弄着印章上的花纹。
他的朋友带我们进入一个狭小的曲折的房间，让我们随意欣赏。喜爱的可以拿走。没有过多的作品介绍，可能要忙去接待老师的缘故，和实习生很快聊完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们共同赞赏一双白色瓷盘。不规则荷叶边，底托印有抽象图案。
他握住我在口袋里的手。
天气炎热，他的手却很冰凉。我抬头看着他。
他低头准备吻我的同时，我退后一步，问他的名字。
迟末。
少见的名字。
是啊。你呢。
我没有说话。他幽默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作家，就是那个名字嘛。
我说，要是我只是和她长得像呢？
他说，不会的，你一定是她。
我说，你那么肯定，难道不会骗了自己。
他说，你看，你说话就是一副作家腔调，这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你一定是作家。
我笑了。走进一条很窄的长廊，尽头有一幅钴蓝色独眼猫的油画。
钴蓝色用在猫身上，真是不多见。我说。
迟末没有说话。我转身看他，正在看手机。
过了一会儿，他晃着手机在我面前，看，成静燃，是你吧。手机里的年轻女人的脸。黑色的长发倾泻在米色的亚麻布裙上，眼帘低垂，睫毛翘得恰到好处。
那不是我。我说。
不可能，你和她这角度真像。
我自然地笑笑。
饿了吗，我们去喝下午茶。
我回绝了他，——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到地铁站。迟末有分寸地说。
我们离开艺术区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朋友。他们打了招呼，迟末拒绝了他的晚餐。那个学生和我们告别后钻进了另一个展区，门被严实地关上了。
地铁里的空调很冷，迟末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我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位置，在外套的温暖里我很快睡着。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要求自己醒来，看是否已经坐过站，迟末拍拍我的膝盖，说，你说话那么平稳，睡觉怎么这么不安。
地铁在城市的腹部只爬行了一小段路程。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感，那种感觉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的，我发现自己可以不用一个人思考生活的细枝末节，不用再计算你回来的时间，不用规划你不在家的时段，不用担心鳜鱼是否新鲜你是否疲累，这种短暂的依赖是我可以浪费掉一小时用来忘记你，我可以挥霍掉一寸生命去虚度让自己轻松呼吸不负责，我可以不用失眠很快写完甚至不写段落就入睡，是我可以，披着别人的外套在地铁里靠在并不熟悉的肩膀上。甚至，我可以有更多的依赖感。
我被轻柔叫醒，迟末告诉我到了站。我把外套还给他的时候触摸到他冰冷的皮肤，对眼前这个男孩新生温柔的感动。我邀请他去附近的咖啡店喝一杯再走。
热的latte上来了，我轻轻擦拭有咖啡渍的杯沿，看着latte表面的丰富泡沫。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却忘记了想你是否回来。
我没有带任何通讯工具，也没有想要给你打电话。
可能我被一件外套就感动得失去自我，尽管你也常常给在阳台藤椅上睡着的我盖舒适的空调被。你知道我感性到无药可救，完全没有逻辑地跟着残缺又丰富的情感走。你知道那是我生命里最鲜活的部分，倘若没有了就与庸人无异。那是苹果上象征新鲜的一枚绿色叶子，是季节里有明显特点的一股风。
对不起，我和别人在咖啡店里，喝你最讨厌的latte,说着不曾与你说过的话题。
迟末没有问起你，就像他毫不怀疑我就是那个作家一样让我暗自庆幸。他把latte喝得一滴不剩，相反我只喝了一口。而后我们走出咖啡店，来到大街上。
他问，你一定要回去吗？
我说，是的。
我没有和他再度并肩，我独自走完了一条街，转弯，再走下去。
我没有乘电梯，走了很久的楼梯，用钥匙打开房门。
我没有想过你会不会在。
进门后我没有换衣服就进了工作室。那是靠窗的一间七平方米的房间。只有电脑和一盆绿萝。蕾丝窗帘，一张写累了可以躺的床垫。再无他物。
脑海里轰鸣着装载数不清的蝴蝶的绿皮火车。我不知道为什么是绿皮火车，一度那种污染环境的旧式火车让我厌恶极了。但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竟然是这样的火车朝我驶来，带着未来的故事。
写完短篇已是凌晨一点。我推开房门，伸展麻木的胳膊，抓了抓头发，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覆盆子。也许是因为食物过期，也许是尚未成熟，很快我开始呕吐。
五分钟后，我冲干净水槽里的呕吐物，洗脸漱口，脑袋空空，光脚推开卧室门，钻进被子里。你已经睡熟了。我借着月光看你的脸，胡茬又长出来了，你没来及剃。手臂的线条还是那么好看。放在被子外面。我吻了你的睫毛和耳朵，从背后抱着你。轻轻地呼吸。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周末。我们一同醒来。你惊讶我没有熬得太晚，没有问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把我环进你的怀里，迷糊地吻了我的头发，翻身压在我身上。你像海浪一般一次次冲击着温软的礁石，发出碰撞的声音。我在你的身下慢慢变小，似乎你设身处地，成为蝴蝶，停驻在一朵芍药花上。
你兴致盎然地做了早餐，我吻你的额头表扬你毫无长进的厨艺。照例给你盛汤。看到白色瓷盘想起昨天的荷叶边瓷盘，于是联想到迟末，以及他的外套和疾驰的地铁。我愣了一下，在你开口准备问我怎么了的时候开始呕吐。从厨房出来有些站不稳，你惊慌地把我抱到了床上。
你太累了，睡一会。你说。
我看着你，不说话。
你无奈又怜惜地看着我，然后反应出什么，迅速地换了衣服夺门而出。
事情就是安排地这样巧妙，我在你枕头下的手机里看到了同一个人给你的六个未接来电。若干短信。我咬着拳头，不可遏制又略带反抗地流出眼泪。
那个叫你宝贝，问你在做什么的名字。
那个责备你不回电话，催你联络的名字。
那个撒娇说想吃鳜鱼又懒得出去买，话里有话的名字。
尽管之前见了很多遍，但又无从怀疑的名字。
我关掉你的手机，起身到工作室里拿了laptop放进随身的箱子里，没有梳头，没有化妆，换了睡衣，出了门。
六月是还没有到来的热烈，夏天在夹竹桃的毒液里亦步亦趋地蓄势待发，预备盛放。
我走在四周都开满夹竹桃的道路上，并不害怕遇到你。
口袋里的印章制造了一个尴尬的凸起。
我爱你，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