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杨

E121.24156,W31，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一辈子的坐标。
阿斯告诉我，我可以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但是一定得记住自己的位置，像我这样的，除非地震海啸，就是一辈子活在一个地方。好吧，我接受这个设定，我并不觉得一辈子呆一个地方是件多么悲伤地事情。
我是一颗白杨。阿斯是我唯一的朋友，至少我这么认为。他是一个浮在空中，没有腿的鬼。他只能坐着，有时候坐在我的树冠上，有时候坐在我的细枝干上，阿斯说，小子你胳膊这么细，我怕把你给坐折了。我不好意思说，其实你一点重量都没有，我怕阿斯难过。大多时候，他就这么漂在空中。
阿斯第一次见到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子，你呆错地方了。那时我还小，还不及身后的围墙高。阿斯说，你没发现你身边的都是银杏树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从不和我说话，即使是在他们聊得最开心树枝一个劲儿颤地时候也不带上我。
阿斯最喜欢找我玩，也是他告诉我，我的坐标，小子，你记住了，你的位置是东经121•24156度，北纬31度，你可以没有名字，但是你只需要告诉别人你的坐标，别人就立刻知道你是谁了。
好吧，虽然我并不觉得对我来说这有多么重要，但是阿斯告诉我的，我就记下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久，告诉我的也一定是对的。
阿斯肯定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绝大多数时间只会在我们这片林子里逛，也没见他带回别的姑娘。
他说，小子，这么多树里面，我最喜欢你！
这是多么大的肯定呀。
他说，你旁边的银杏们太高傲，总是觉得自己到秋天时金黄的叶子最漂亮。而另一片香樟树又太脆弱，成天凑在一起伤春悲秋的，春天了就嫌时间太短，还来不及长叶子，冬天又在抱怨太过寒冷，枝干都冻裂了。我也挺喜欢园子另一头的话很少的柏松，但是他们总是不苟言笑地太严肃。而小子你，又有趣长的又俊俏，像是一个愣头青一样的一个劲儿地往上长。
我是比第一次见他时长高了很多，我已经可以探出头看到围墙那头的秋千了，经常有小朋友在那边玩，可是他们一摔就哭。哭得时候阿斯就会跑过去对着他们做鬼脸逗他们笑，小朋友们完全不领情。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冬天来了。旁边的银杏们已经全掉光了叶子，再也不复秋天时金灿灿的高贵冷艳。他们开始变的沉默寡言，我甚至很少听见他们呼吸。
阿斯坐在我光秃秃的枝杈上，他抬起头的时候，天空飘下第一片雪。阿斯说，冬天来了。我见过最大的雪下了半个冬天。园子里冻死了好多树，春天时，重新搬来好多树种，包括你旁边的银杏们，也是那年春天过来的，香樟树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希望今年冬天，大家都好过一点。
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依旧元气十足地往上冒个儿。
大概过了六个冬天，我已经长到和身边的银杏们一样高了。第七年春天，我迎来了一位新客人，他通身蓝绿色，站在我最高的枝头踱步，很少叫唤。我很喜欢这位新客人，可惜的是，我无法和他说话。但是阿斯可以，阿斯可以和我们所有人对话，和树说话，和花鸟鱼虫说话，就是不能和人说话罢了。阿斯坐在我另一边树枝上，他问，小子，要不要帮你打听这只鸟的情况？我听了很开心，叶子都飒飒作响。阿斯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开始和小鸟套近乎。
这鸟长的可真漂亮，我从未见过浑身蓝绿的鸟儿，眼睛黑色，尾梢是更深的蓝黑色。他在我枝上唱歌跳舞抖羽毛拉屎。我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很重要。
阿斯说，小子，他来自南方的南方，属铜蓝鶲。
南方的南方，有多南？我问阿斯。
就是一个四季都温暖，没有冬天，永不下雪的地方。阿斯说。
阿斯你去过吗？我问。
我在这世上太久，久到忘记到过哪些地方。阿斯这么回答。
铜蓝鶲告诉阿斯，这里的春天和那边一样温暖，但是他只是偶然闯进这里，他不久就会离开，回到那个有伴侣能一起唱歌跳舞的南方。
我突然好悲伤，不光因为我喜欢的鸟儿要离开，更重要的是我真的一辈子就只会待在一个身边都是银杏，除了阿斯，没有别人再和我说话的地方。我没办法去亲眼见见铜蓝鶲口中的南方，没办法去见山川河流。除了越长越高，终于见到阿斯口中的园子另一头的柏松，他真的严肃地可怕。
铜蓝鶲在我枝头唱完最后一首歌之后，抖抖翅膀，飞走了。
阿斯，我现在讨厌所谓的坐标了，它让我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永远！
阿斯说，小子，你还真是个愣头青。有时候，一辈子一个地方，未尝不是最幸福的事呢？
盛夏来了，阿斯就比较少往这里跑，他要跑到叶子最茂盛的法国梧桐那里去避暑，阿斯说，梧桐们兴致高的时候，还会给他吟诗。
有一天，对面的柏松突然和我说话了，小白杨，听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首先，从来都不和我说过话的柏松居然和我说话了，其次，说的是这么不着调的话。
可是阿斯和我说过，我一辈子都只会待在一个地方。我说。
哈哈哈，阿斯那小子的话你可别全信。柏松笑声浑厚。
那为什么我会离开？我最不解这点。
因为园里为了美观，要把你移走，种上另一棵银杏。
那我会去哪儿？我问。
或许某个路旁，或许另一个园子，另一个长着白杨的地方。柏松说。
阿斯回到我身边时，我问他，知道我要被移走的事吗？
阿斯说，小子，你不是希望不会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吗？这下也好，你会换到另一个都是白杨的地方，有其他树和你说话。
我问，那阿斯，你会去看我吗？
阿斯说，不会。
阿斯，我恨你！
阿斯已经好多天没来看我了。我完全没有了生机，在所有树的叶子在盛夏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时，我的叶子甚至开始掉落。
柏松第二次和我说话，小白杨，你别怪阿斯。他不是不想去见你，而是他一辈子都没办法离开这个园子，我刚来的时候，他就在，但是我活到这把年纪，他从未离开过。他受这个园子管着，哪怕外面的世界只是一墙之隔，他也没办法出去。
可是他和我说过，他可能去过南方！
柏松说，我告诉过你他的话你可别全信。他可能是梦里去过吧，因为太思念。
思念？
很多年前，园子里引进了一棵南方的凤凰木，和我们都不一样，他是会开花的树，春末夏初开始开出橙色的花，满满的一树，像彩霞一般，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树。阿斯和他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唯一的朋友。可是来年冬天就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整整半个冬天的大雪。园里死了好多树，虽然园里想方设法救他们，可是天灾不可挡，南方来的凤凰木自然逃不过这一劫，死了。我不知道阿斯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凤凰木是他唯一的朋友甚至是爱人。阿斯到过的南方，肯定是有凤凰木的梦里。
我哭了，为阿斯，为自己。
阿斯在我走之前，来看过我几次，他坐在我的枝干上，他很轻，我以为一阵风就会把他吹走，可是他却坐得牢牢的，没有脚的下半身就垂在哪儿。他说，小子，好好交朋友，不过到时候和一帮愣头青在一起，应该很开快就会成为朋友。
我被一帮人移走的那天，阿斯就很近地飘在我身边，最后他飘到我的树冠上，抱了我一下，我浑身的叶子沙沙响，阿斯说，小子，算你运气好，今年冬天不会冷，你可以好好适应。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阿斯说，我就是知道呀。
我说，柏松说了，你的话可别全信。
阿斯说，我知道，我说过的话，你都信。
我被栽在一排白杨的最末尾，我们一起说话，春天的时候几乎同时发芽，秋天的时候一起掉叶子，冬天的时候全都露出光秃秃的枝干。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坐标，并且有好多时候我会想起阿斯的那句话：有时候，一辈子一个地方，未尝不是最幸福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