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文字之 我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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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太太谈婚论嫁娶的时候,已经处于文艺青年生涯的晚期,对传统恢复了基本的尊重。我们在以下方面没怎么费事便取得了共识:领结婚证是两个人从此合法生活在一起的重要形式,办酒席公告领证事宜则更多属于生活在一起的两人之双方父母暨亲朋好友在意的重要形式——简单说来,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结婚”这一信息的发布则是大家的事。作为曾经的文艺青年,我们也都很看重戏剧化的仪式感,心里特明白,尽管人生如戏,但是一辈子真正涉足具有仪式感的场合的机会,屈指可数,而种种仪式感中,能仅凭我们一己之力加以打造掌控的,更是少之又少,大概只有婚礼还算靠谱。
但是,婚礼一不留神也很容易办成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我们结婚的2004年,婚庆行当还是一项朝阳产业,竞争远不如现在这般惨烈,没那么多乱七八糟张牙舞爪波云诡谲匪夷所思的创意花活,饶是如此,这个行当刚愎自用一视同仁喜好添砖加瓦霸王硬上弓最终间离效果出众的操作特质却也已经显露无遗。此前我们俩观摩了几场婚礼,着实被吓得不轻,完完全全绝了花钱请人摆布的念头。
有了这样的基调,自己操练就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操练从拍摄婚纱照起步。我对婚姻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绝不去影楼拍婚纱照:以我有限的相关视觉阅读经验,婚纱照中男主清一色猥琐得惨不忍睹,女主清一色异化得无法辨识。太太非常大度地同意了我这个不情之请,甚至连婚纱也一并取消。我当然知道拍一套清丽脱俗的婚纱照几乎是每一个女孩毕生的梦想,最终我们决定邀请几个非专业的朋友共襄盛举——他们既不是专业摄影师,也不是专业助理。拍摄时的服装是我太太选择搭配亲自缝制的;拍摄时的器材是朋友平时摆弄的普通胶片机;拍摄时的场地是我和太太的大学母校,那里有全上海最好的草坪;拍摄时的助理是一位在银行工作现在已经是行长的胖子。这套婚纱照没有婚纱,但是有纱。太太带了块红色纱巾做道具,拍摄时我们俩牵着一头,胖子助理牵着另一头站在镜头之外玩命儿抖豁,成像后的效果就是一条红纱巾在一对新人身后的蓝天白云间飘扬。我们有意戏仿了当年文艺青年无比喜爱的《东京日和》盗版碟封面,当然,我比竹中直人以及那个变态荒木经惟都要帅那么一点点。
小试牛刀让我们坚定了自己跟自己high下去的决心。接下来是挑选婚礼日期和场地。我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所以要在北京和上海各办一场。北京的事务完全交付给了我母亲,她选择在马克西姆吃西餐,摆了两条长桌,每条长桌面对面能坐30人,那个场面当时就让我想起了《虎口脱险》里德国军官聚餐的情形,好在餐后没有人提议拿椅子当马骑。我们主攻上海,挑选了一家酒店的宴会厅,原因无他,该厅宽敞明亮,没有任何阻挡视线的承重墙承重柱。日期则定在周六,时间上方便上海乃至全国各地的亲朋观礼。
随后基本上就是PR性质的“项目企划”,除了细致之外,没有任何技术上特别的要求。我们联系了近二十位来往密切跃跃欲试的朋友进入项目组,分片包干,伴郎、伴娘、司仪、摄影、摄像、音响、装台、道具、迎宾、领位、演艺、杂役等等等等,指定了各分管负责人及总联络人,人手一张列具婚礼当日诸项事宜明细的EXCEL打印表格,并且和酒店方及鲜花供应方相关负责人做了无缝对接。请柬连同信封是太太设计并找印务公司制作的,风格极简,除了时间地点,就是一行说明:“老胡、雁子结婚啦”。我们对项目组的着装也做了硬性规定,男性朋友一律黑色西服套装,女性朋友则长裙曳地。
按照中国现在的规矩而非传统,婚礼当日男方要到女方家拜见岳父岳母接出新娘,这一过程须用到各式进口国产轿车。我们没那么费事,当天早上,男性朋友到我家集合,一水的黑西服,我打头阵,嘻嘻哈哈大步流星走出小区,步行向老丈人家进发,途中我在花店买了一捧鲜花。到了丈人家楼下,太太早已经开门相候,没给那些同样早晨集合的女性朋友一丁点阻挠为难我们的机会。中午老丈人请客,在附近小饭馆搓了一顿,然后点齐装备奔赴酒店装台。丈人家距离酒店路途较远,我们一行人是坐公交车去的。在车站等车时的场景蔚为壮观,上了车更是吓了司机乘客一跳,如花似玉的姑娘们被貌似黑社会的黑西服们簇拥着,各人手里还都拎着家伙——鲜花、吉他、摄像机、追光灯以及其他。
酒店宴会厅的装台也没费什么事,大家都是熟门熟路,我们这些朋友大学及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一起做小剧场话剧,布置个吃饭的场所还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舞台的背景板和桌卡,我们是和请柬一道设计的,统一在一个视觉系统之中。主桌根据太太的要求,用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加布一倍的鲜花,也没讲究主桌一定得是未婚男女,统一划拨给了上海以外赶来的朋友。我以前参加婚礼,最头疼的是找不到自己坐哪儿,感同身受,所以特别设置了两个领位,生背下各桌桌号,在签到处候着,签到处另安置两位助理,来宾一签到,迅速找出相应桌号转告领位,由领位将来宾领至座席。两位领位都是漂亮姑娘,会说国沪粤英法德西七种语言,虽说总共只有一位外宾,但是这个排场还是要做足的。我和太太进场的乐曲,没选铿锵有力的《婚礼进行曲》,选了更加铿锵有力的许巍的《时光》,入场的时候,长裙女孩沿途抛洒鲜花花瓣,黑西服们散布在全场各个角落起哄叫好。
没有证婚人,没有交换戒指,更没有司仪变态地要求亲一个,岳母和我父亲代表双方家长出面寄语祝福,岳母唱了首婉转悠扬的民歌,我父母唱了一首赞美诗送给我们,他们虽然不信教,却喜欢赞美诗的旋律。我们感谢了父母,感谢了来宾,感谢了朋友,表示从此向我们的青春告别,然后开了香槟。在此之前,已经安排专人督促服务员为每位来宾斟满酒杯。我高举起酒杯,定格,旋即所有的黑西服和长裙子一哄而起高声念白:“和为贵!”专掌摄像的哥们毫无职业道德地兴奋地放下机器举杯呐喊,以致这一动人场景没能留下任何记录。
再然后,就是吃喝了。事先准备了相当多的假酒,但是我和太太一桌桌一位位敬酒敬下来越喝越高兴,加之背景音乐都是崔健枪花罗大佑披头士这些催情的调子,遂当着来宾长辈的面怒斥伴郎伴娘不要给我们假酒把真的拿上来,伴郎伴娘是一对小夫妻,一脸愁苦无处诉说。大概敬到第十桌的时候,司仪一摆手,吉他手孙老师登台亮相,黑西服们开始轮流献唱,场面大致从这个时候开始失控:新娘的爸爸舅舅踊跃登台,黑西服和长裙子互诉衷肠,最后是新郎新娘黑西服长裙子抱作一团涕泪滂沱,长辈来宾们这时候都微笑着离开了。
还没完。宴后年轻人集中去了我们常去的一个咖啡馆继续喝。我们事先包场咖啡馆三楼,并且叮嘱了几位朋友万勿喝醉,赶赴咖啡馆就是由他们统一调度的,我和太太那会儿已经人事不知了。我们坚决拒绝了庸俗的闹洞房,酒店随婚宴附送的套房浪费了一整个晚上,我和太太回家转了转,然后傻笑着打车去了伴郎伴娘的家,他们第二天就要回法国继续学业正在家满头大汗收拾行李。当我们俩互相搀扶着摸到伴郎伴娘家门口敲开房门时,看到了他们扭曲的面部表情,这令我们终生难忘,也让我们觉得婚礼达致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