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0509_小镇故事
他们说，郑小幺那晚是吸了地气。一周之后我才晓得这件事，在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他身体发僵，目光呆滞，想张嘴说话却又说不出。当时只有他母亲靠在一旁的凳子上照看着，神形憔悴，见我来了忙起身让座，却最终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赶紧走过去扶她坐下。那天，她已经没有泪水可流了，竟一股脑地安慰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接受老天爷的安排，叫我不要伤心。她知道，我是小幺最好的兄弟。
小幺出事之后的那一周我就待在这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不过那是个腊月间，天上没有这么多红蜻蜓蝗虫似的飞来飞去。有的是雪，寒风。但是这个三层灰砖楼的楼顶特别温暖，我老巴子修的时候镶嵌了很多他自己发明的暖气片进去——透明的顶棚一拉上，就可以裸着身子看雪景。可哪里料得到，就在我舒服地享受的同时，他却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厄运。
据说他喝了酒，醉了过去，醒来就瘫了。以前那种老平房都是潮湿的泥地，没有铺水泥，所以都说他是吸了地气，体内的气被搞乱。幸好是在屋内，倒在林子里恐怕就活不到今天了。事情的原委谁也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一个人喝得烂醉。十多年了，他没说过一句话。天气暖和一点，四肢能活动，拄着拐杖还可以下地，可嘴巴不听使唤。他的面部肌肉是僵硬的，即便嘴唇能够张开，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让他自己和听的人都感到万分焦急。每年春天一到，他的家人和我——我是他惟一的朋友——就开始祈祷，盼望他今年夏天可以比去年恢复得更好。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听他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又一个夏天。竹叶沙沙地磨蹭着，鸣蝉叫个不停，一切都显得不耐烦。红蜻蜓多得像蝗虫，但蚊子比它们更多。到处都可以看见挂满蚊子的破烂蜘蛛网，路灯下、房梁下、楼梯间，到处都是，一串一串的，从高处牵到地面。这些都是夏天的标志，就像每家每户都准备了的粘蝇板——粘满密密麻麻的死苍蝇之后，被扔得满大街都是。只要我看见这些东西，我就对自己说，夏天到了，得常去看看小幺。
小幺内向，不擅与人打交道，这与我恰恰相反。我们能成为朋友，全拜我老巴子所赐。对了，忘了你是外地人，老巴子是我们这里的土话，父亲的意思。那几年修房子，他经常叫我替他指挥塔吊。他是个赌鬼，赌瘾一发，我就成了他随便差遣的奴隶。要命的是他的赌瘾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发作，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工地上坐着，拿个对讲机，遥控钢筋、砖块、预制板在天上飞来飞去。开塔吊的人是小幺的父亲，小幺中午来给他送饭，下午来等他回家，天天如此。
常常，我们分别坐在并排的两间瓦房顶上——我和你现在所处的这幢小楼就是瓦房拆掉后修的。他总是用一根竹签挑脚上的泥巴，指缝里的，脚丫里的，还有脚底老皮龟裂缝里的泥。我坐在这头大声地叫嚷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他坐在那头闷声低头，挑永远都挑不完。
我们同时喜欢上的女人——也有可能他先喜欢上，因为他比我先看见——小酸就是那个时候到镇上来的。我记得那也是个夏天，红蜻蜓像童话里的仙女在空中盘旋，鸣蝉的叫声好似动听的曲子，阵阵微风不断驱散热气。她从南边过来，一只狗跑在前面，绕过波光粼粼的石亭江——如今这河已经被填了——向这边走。发觉小幺向着那个方向出神，我便跳到他那间房顶上一看究竟，才见到了之前被遮挡住的美丽画面。
小酸和我们差不多年纪，那时刚好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过和她相比，我和小幺像是小毛头。走近了，我们才发现她背上的篼里装着个约莫二三岁的小孩。小孩睡得很死，歪着头，口水淌了胖胖的脖子一圈。篼里还塞着一包行李，小孩被行李挤成一坨，身下的屁股肉被挤出竹篾，卡在洞里就要流出来。
她的白衬衣和花布裙子已经湿了，长头发盘成一圈在后面，额头上和脸颊旁都粘着发丝。长相不算出众，但她走路的姿态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当然无法准确对你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准确形容自己年轻时是被怎样一种魅力所击倒一样。我只能大概地说，是小酸身上的成熟气味深深地吸引了我和小幺。
我确定小幺也喜欢小酸是后来的事。为了追求小酸，我破天荒对家里人说想去找活干，然后通过外婆的关系去了酱园。去酱园当然是计划好的，小酸已经在那里做事了,但没料到她和我的时间刚好错开。店里一般同时安排两个人看店，一周下来本可以轮到三四回我和她在一起，哪晓得她只是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到酱园来。
原来她和酱园说好，租用一部分门面卖亲自调制的酸梅汤。对了，忘了告诉你，她原名好像叫周什么萍的，但我们都叫她小酸，正是有了这酸梅汤的缘故。最早是我在心里这样叫的，后来发现小幺当着她的面叫出了口。
小幺几乎每天都会照顾小酸的生意——看到他那副渴望的表情，我才确定他也喜欢她。我则故意下班以后留下，等她，想和她说话。小酸一直对我们俩不冷不热，持续了很长时间都这样。小幺一见她就不好意思，羞怯怯地把瓶子递过去，打一瓶紫红色的透明液体，然后付了钱就快速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我坐在店里看着，等小幺走远便凑到小酸身旁，胡乱找些事情——问问生意如何呀，故意找张十块的让帮忙换零钱呀——来打开话题。但是，她就像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只是相当机械地应着我。
说到这里……怪了！既然小幺不敢开口讲话，我怎么会留下印象他当着面叫小酸？等等，让我想想……恐怕弄错了，也许是我叫的，我不光在心里叫，无意中还说漏了嘴。……这么说来，她当时不理我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很有可能！……要不是今天和你说起这件事突然想到这里，我还意识不到呢。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已经过去了，再说并不能百分百肯定是这个名字惹她生了气。反正后来她愿意同我说话时，并没要求我改口。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她有话对我说，是因为头天晚上她的狗被打死了。
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块“当心坠落”的牌子了么？这生绣的牌子是以前工地留下来的，一直没人拿走，牌子下面，那个时候是河边。那具血淋淋的狗尸体就扔在河边的草丛里。
我说的这些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在这儿待了几十年心里就藏着这点事。这事对我当然很重要，但恐怕还没资格充当你的素材。你这人也挺奇怪，大城市不去，偏要来我们这小地方找故事。巴掌大个地方，大家都忙着重复地过日子，平平淡淡，大事不多。至于你看到的那张标语“530凶案是因强占土地而起的蓄谋事件，应依法严惩！”，早已不了了之。回想起来，它似乎只是我们平静生活中吹过的一阵风，我早已记不得任何细节了。
郑小幺这事我是这样想的，你会写文章，说不定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你用不着这么早做决定，等会我带你去看了他再说。为了引起外面人的同情，你可以自己编一些感人的情节，他的家人不会介意的。恩？你的意思是？……既然这样……既然你想听小酸的事，我就接着给你讲讲小酸吧，晚上我们再去小幺他家也不迟。
刚才说到小酸，我也是顺着话叉下来就提到了她。唉，毕竟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一直都想找个人说出来，憋着难受。一段感情，比死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对我造成的影响大多了。小酸离开已十多年，但她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些日子了，我和小酸两人在这里——就我现在坐的这张床上，将近一周的时间我们天天做爱。
一天晚上我回家，她悄悄跟在后面，当我打开家门她跑上来搂住了我。随后，我把她抱上楼顶。一周之后，我还在睡梦中她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
小酸的狗是小幺弄死的，我没亲见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了死狗那根被竹签戳烂的鸡巴。我一直觉得小幺的脑子有毛病，他喜欢用挑脚上泥巴的竹签去戳狗的生殖器。只要他遇到有狗在路中间打野炮，就一定等在一旁，等完事后公狗鸡巴被勾在母狗身体里拔不出来那阵，他就取下挂在腰间的竹签去掏，去戳。
他似乎一定要这样才能得到满足，他满足于两只狗受罪的样子。他不会在狗打炮的过程中实施那种怪念头，那样的话狗会跑掉。我觉得动物脸上那种从大喜到大悲快速转变的表情可以让他激动万分。
我是不是把小幺形容得太残忍了？一点也不！因为你没看见小酸哭成泪人，可怜的样子。那天，她主动和我说话本来让我好一阵欣喜，但明白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失去狗的痛苦时，我心里面就只剩下难受了。
当我见到尸体，发现竟是小幺干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为何要把狗弄死呢？我找到他，他竟然回答说是因为太喜欢小酸。是的，他简短又干脆地回答了，甩掉了平时习惯的支支吾吾的腔调。他一副咄咄逼人的眼神，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干脆地转身就走。
经过这件事后，小酸和我之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我和小幺却疏远了。这算是用友情换爱情吗？我不知道。老实地讲，我和小幺只是在工地上认识的罢了，算不上很好的朋友，离铁哥们更是差得远。因为他弄死了小酸的狗，我就应该恨他。当然我也知道，那条死狗给了我和小酸走得更近的机会。
我突然有很怪的感觉，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我这里难受，这里，胸口这里。让我休息一下，我躺一会儿。
小酸做的酸梅汤在镇上相当受欢迎，那是个让很多人都难忘的夏天。这边的人从没尝过那玩意儿，以前只有喝喝冰水解渴，最多也就凉茶。酸梅汤几乎让整个镇沸腾了。人们都是中午时候把瓶和碗放在酱园的柜台上，排列子放好，下午小酸给挨着舀满。假如等到各人的活收工后再来，就只能搞点桶底的残剩。当然，小幺和我都没有这种麻烦，小幺没工作，只要在别人下班之前来到店里就很清静；我就在酱园，更不用劳神。
小酸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也是对我和小幺的表情：不苟言笑，也没有恶意。她总是怀揣着心事，叫人摸不透，除了做买卖她都待在家里，和镇上的人没有来往。和她走得最近的人就是我，然后是酱园的老板。她和老板之间的话题仅限于生意，却会对我讲一点生活上的事——当然，这得在她的狗死以后，而且，一点点。
那段时间小幺应该很嫉妒我。他把瓶子递过来，小酸看都不看，埋头和我讲话，直到我提醒她小幺要买酸梅汤，她才慢慢起身，迅速给瓶子舀满然后一边接钱一边把瓶子塞回去，一副急着打发他走的样子。“那是小幺，我好兄弟，你来镇上的第一天我和他一起看见了你。”“真的？”“谁骗你。在工地上，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摇摇头。我说：“他不爱说话，性格怪兮兮的，就像你。”她沉默了半天，没说什么，也没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常常聊着聊着就突然陷入了沉思。有时候，我会认为是自己说错话使她生了气。我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完全不能靠近她的内心。
作家，你让我回想起了另一件可怕的事。
小酸租的房子被大火烧得精光，她的孩子也被烧死在屋里。真是太恐怖了。这事发生在秋分以后，酸梅汤已经停了，小酸正和酱园老板商量是否可以到酱园当店员，突然就遇到这样的灾难。我觉得她都快崩溃了。那时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看到她悲痛的样子，我也快疯了。
让我愧疚和无法承受的是，小幺在救火的人群里冲在了最前面，并因此烧伤了大腿外侧的皮肤，痛得要命，在床上躺了很久。小酸不知道这件事，我觉得丧子之痛已经完全占据了她，让她无法理智的顾及其余。但这一切我看在眼里，等她接受了现实之后——这个时间不是很长，我惊讶于她的恢复能力——我给她讲了一些事情。
酱园老板做了好事，立刻给小酸安排了住处和工作，让我每周有三四天和她单独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可是，你知道吗，我背叛了我的爱情，我对她撒了谎。我说，大火太凶猛，为了救你的孩子，我被烧伤了；在你正式上班之前恢复的那阵子，我一直住在医院。
小酸一定是个容易受感动的人，要不然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主动跟到我家。她一定体会到了我那份爱她的真心。你当然可以不信，两人之间的爱情在第三者眼里总是荒谬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理解你为何露出这种嘲笑的表情。你是不是认为我很虚伪？你有过爱情吗？在爱情面前，人是很难控制自己的。
你不要给我讲大道理，我只知道小酸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我还在想着她爱着她。你应该为我和小酸写篇小说，现在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好题材，你要求我接着给你讲是对的，不要再去打听530凶案什么的了，没什么意思。
我本来只想叫你帮小幺的，却忍不住讲了小酸。很多事情我压在心里太久了，摆脱不掉。我经常做噩梦。自从小幺救火受伤之后，十多年，我不断梦见他盘腿坐在屋顶上，拿竹签在瓶子里一直一直掏。瓶子就是他用来装酸梅汤那个广口瓶，很久没清洗，生了虫。像蛆一样的虫，顺着竹签爬到他的手上，爬满全身。
我实话告诉你吧，小幺喝得烂醉那晚和小酸到我家是同一天。寒冬腊月，他肯定跟在小酸后面到了我家楼下。雪已经下了有三天，够冷的，镇上银装素裹，在夜色下泛着刺眼的蓝光。天空相当漂亮，飞絮连天，我和她做爱后躺在床上，看着天沉默了很久，让我永远难忘。她的话太少了，在这里待了一周，我对她的身世仍然不了解。她突然就走了，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早上醒来只剩我一个人在床上，我立刻下楼冲到酱园，老板说她已经走了。
由于旷工一周，我被开除。老板大骂我一顿，说你死哪儿去了，连小幺出了事都不知道！我这才得知小幺进了医院。要是老板不知小幺是我的好兄弟的话，我当时就不会知道这些，就不会去医院，一定去追小酸。肯定能追上，她一个女的能走多远，更何况还背着一只十斤左右的狗。狗的事我是后来听人说的，有人看见她背着竹篼，狗头从行李包后面探出来。我觉得，这只狗有可能是小幺偷偷送的，因为他家的狗不见了；但小幺不能讲话，我就不敢确定，要是有人看见狗的鸡巴，我才敢打包票。
作家，我改变主意了，今天我不想去看小幺，你想去你自己去吧，我告诉你怎么走。郑小幺这个龟孙子，他根本没有资格喜欢小酸，他见到小酸的第一天就污蔑了她。他说小酸脸上少有表情，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
小幺出事之后的那一周我就待在这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不过那是个腊月间，天上没有这么多红蜻蜓蝗虫似的飞来飞去。有的是雪，寒风。但是这个三层灰砖楼的楼顶特别温暖，我老巴子修的时候镶嵌了很多他自己发明的暖气片进去——透明的顶棚一拉上，就可以裸着身子看雪景。可哪里料得到，就在我舒服地享受的同时，他却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厄运。
据说他喝了酒，醉了过去，醒来就瘫了。以前那种老平房都是潮湿的泥地，没有铺水泥，所以都说他是吸了地气，体内的气被搞乱。幸好是在屋内，倒在林子里恐怕就活不到今天了。事情的原委谁也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一个人喝得烂醉。十多年了，他没说过一句话。天气暖和一点，四肢能活动，拄着拐杖还可以下地，可嘴巴不听使唤。他的面部肌肉是僵硬的，即便嘴唇能够张开，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让他自己和听的人都感到万分焦急。每年春天一到，他的家人和我——我是他惟一的朋友——就开始祈祷，盼望他今年夏天可以比去年恢复得更好。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听他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又一个夏天。竹叶沙沙地磨蹭着，鸣蝉叫个不停，一切都显得不耐烦。红蜻蜓多得像蝗虫，但蚊子比它们更多。到处都可以看见挂满蚊子的破烂蜘蛛网，路灯下、房梁下、楼梯间，到处都是，一串一串的，从高处牵到地面。这些都是夏天的标志，就像每家每户都准备了的粘蝇板——粘满密密麻麻的死苍蝇之后，被扔得满大街都是。只要我看见这些东西，我就对自己说，夏天到了，得常去看看小幺。
小幺内向，不擅与人打交道，这与我恰恰相反。我们能成为朋友，全拜我老巴子所赐。对了，忘了你是外地人，老巴子是我们这里的土话，父亲的意思。那几年修房子，他经常叫我替他指挥塔吊。他是个赌鬼，赌瘾一发，我就成了他随便差遣的奴隶。要命的是他的赌瘾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发作，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工地上坐着，拿个对讲机，遥控钢筋、砖块、预制板在天上飞来飞去。开塔吊的人是小幺的父亲，小幺中午来给他送饭，下午来等他回家，天天如此。
常常，我们分别坐在并排的两间瓦房顶上——我和你现在所处的这幢小楼就是瓦房拆掉后修的。他总是用一根竹签挑脚上的泥巴，指缝里的，脚丫里的，还有脚底老皮龟裂缝里的泥。我坐在这头大声地叫嚷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他坐在那头闷声低头，挑永远都挑不完。
我们同时喜欢上的女人——也有可能他先喜欢上，因为他比我先看见——小酸就是那个时候到镇上来的。我记得那也是个夏天，红蜻蜓像童话里的仙女在空中盘旋，鸣蝉的叫声好似动听的曲子，阵阵微风不断驱散热气。她从南边过来，一只狗跑在前面，绕过波光粼粼的石亭江——如今这河已经被填了——向这边走。发觉小幺向着那个方向出神，我便跳到他那间房顶上一看究竟，才见到了之前被遮挡住的美丽画面。
小酸和我们差不多年纪，那时刚好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过和她相比，我和小幺像是小毛头。走近了，我们才发现她背上的篼里装着个约莫二三岁的小孩。小孩睡得很死，歪着头，口水淌了胖胖的脖子一圈。篼里还塞着一包行李，小孩被行李挤成一坨，身下的屁股肉被挤出竹篾，卡在洞里就要流出来。
她的白衬衣和花布裙子已经湿了，长头发盘成一圈在后面，额头上和脸颊旁都粘着发丝。长相不算出众，但她走路的姿态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当然无法准确对你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准确形容自己年轻时是被怎样一种魅力所击倒一样。我只能大概地说，是小酸身上的成熟气味深深地吸引了我和小幺。
我确定小幺也喜欢小酸是后来的事。为了追求小酸，我破天荒对家里人说想去找活干，然后通过外婆的关系去了酱园。去酱园当然是计划好的，小酸已经在那里做事了,但没料到她和我的时间刚好错开。店里一般同时安排两个人看店，一周下来本可以轮到三四回我和她在一起，哪晓得她只是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到酱园来。
原来她和酱园说好，租用一部分门面卖亲自调制的酸梅汤。对了，忘了告诉你，她原名好像叫周什么萍的，但我们都叫她小酸，正是有了这酸梅汤的缘故。最早是我在心里这样叫的，后来发现小幺当着她的面叫出了口。
小幺几乎每天都会照顾小酸的生意——看到他那副渴望的表情，我才确定他也喜欢她。我则故意下班以后留下，等她，想和她说话。小酸一直对我们俩不冷不热，持续了很长时间都这样。小幺一见她就不好意思，羞怯怯地把瓶子递过去，打一瓶紫红色的透明液体，然后付了钱就快速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我坐在店里看着，等小幺走远便凑到小酸身旁，胡乱找些事情——问问生意如何呀，故意找张十块的让帮忙换零钱呀——来打开话题。但是，她就像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只是相当机械地应着我。
说到这里……怪了！既然小幺不敢开口讲话，我怎么会留下印象他当着面叫小酸？等等，让我想想……恐怕弄错了，也许是我叫的，我不光在心里叫，无意中还说漏了嘴。……这么说来，她当时不理我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很有可能！……要不是今天和你说起这件事突然想到这里，我还意识不到呢。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已经过去了，再说并不能百分百肯定是这个名字惹她生了气。反正后来她愿意同我说话时，并没要求我改口。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她有话对我说，是因为头天晚上她的狗被打死了。
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块“当心坠落”的牌子了么？这生绣的牌子是以前工地留下来的，一直没人拿走，牌子下面，那个时候是河边。那具血淋淋的狗尸体就扔在河边的草丛里。
我说的这些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在这儿待了几十年心里就藏着这点事。这事对我当然很重要，但恐怕还没资格充当你的素材。你这人也挺奇怪，大城市不去，偏要来我们这小地方找故事。巴掌大个地方，大家都忙着重复地过日子，平平淡淡，大事不多。至于你看到的那张标语“530凶案是因强占土地而起的蓄谋事件，应依法严惩！”，早已不了了之。回想起来，它似乎只是我们平静生活中吹过的一阵风，我早已记不得任何细节了。
郑小幺这事我是这样想的，你会写文章，说不定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你用不着这么早做决定，等会我带你去看了他再说。为了引起外面人的同情，你可以自己编一些感人的情节，他的家人不会介意的。恩？你的意思是？……既然这样……既然你想听小酸的事，我就接着给你讲讲小酸吧，晚上我们再去小幺他家也不迟。
刚才说到小酸，我也是顺着话叉下来就提到了她。唉，毕竟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一直都想找个人说出来，憋着难受。一段感情，比死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对我造成的影响大多了。小酸离开已十多年，但她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些日子了，我和小酸两人在这里——就我现在坐的这张床上，将近一周的时间我们天天做爱。
一天晚上我回家，她悄悄跟在后面，当我打开家门她跑上来搂住了我。随后，我把她抱上楼顶。一周之后，我还在睡梦中她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
小酸的狗是小幺弄死的，我没亲见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了死狗那根被竹签戳烂的鸡巴。我一直觉得小幺的脑子有毛病，他喜欢用挑脚上泥巴的竹签去戳狗的生殖器。只要他遇到有狗在路中间打野炮，就一定等在一旁，等完事后公狗鸡巴被勾在母狗身体里拔不出来那阵，他就取下挂在腰间的竹签去掏，去戳。
他似乎一定要这样才能得到满足，他满足于两只狗受罪的样子。他不会在狗打炮的过程中实施那种怪念头，那样的话狗会跑掉。我觉得动物脸上那种从大喜到大悲快速转变的表情可以让他激动万分。
我是不是把小幺形容得太残忍了？一点也不！因为你没看见小酸哭成泪人，可怜的样子。那天，她主动和我说话本来让我好一阵欣喜，但明白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失去狗的痛苦时，我心里面就只剩下难受了。
当我见到尸体，发现竟是小幺干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为何要把狗弄死呢？我找到他，他竟然回答说是因为太喜欢小酸。是的，他简短又干脆地回答了，甩掉了平时习惯的支支吾吾的腔调。他一副咄咄逼人的眼神，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干脆地转身就走。
经过这件事后，小酸和我之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我和小幺却疏远了。这算是用友情换爱情吗？我不知道。老实地讲，我和小幺只是在工地上认识的罢了，算不上很好的朋友，离铁哥们更是差得远。因为他弄死了小酸的狗，我就应该恨他。当然我也知道，那条死狗给了我和小酸走得更近的机会。
我突然有很怪的感觉，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我这里难受，这里，胸口这里。让我休息一下，我躺一会儿。
小酸做的酸梅汤在镇上相当受欢迎，那是个让很多人都难忘的夏天。这边的人从没尝过那玩意儿，以前只有喝喝冰水解渴，最多也就凉茶。酸梅汤几乎让整个镇沸腾了。人们都是中午时候把瓶和碗放在酱园的柜台上，排列子放好，下午小酸给挨着舀满。假如等到各人的活收工后再来，就只能搞点桶底的残剩。当然，小幺和我都没有这种麻烦，小幺没工作，只要在别人下班之前来到店里就很清静；我就在酱园，更不用劳神。
小酸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也是对我和小幺的表情：不苟言笑，也没有恶意。她总是怀揣着心事，叫人摸不透，除了做买卖她都待在家里，和镇上的人没有来往。和她走得最近的人就是我，然后是酱园的老板。她和老板之间的话题仅限于生意，却会对我讲一点生活上的事——当然，这得在她的狗死以后，而且，一点点。
那段时间小幺应该很嫉妒我。他把瓶子递过来，小酸看都不看，埋头和我讲话，直到我提醒她小幺要买酸梅汤，她才慢慢起身，迅速给瓶子舀满然后一边接钱一边把瓶子塞回去，一副急着打发他走的样子。“那是小幺，我好兄弟，你来镇上的第一天我和他一起看见了你。”“真的？”“谁骗你。在工地上，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摇摇头。我说：“他不爱说话，性格怪兮兮的，就像你。”她沉默了半天，没说什么，也没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常常聊着聊着就突然陷入了沉思。有时候，我会认为是自己说错话使她生了气。我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完全不能靠近她的内心。
作家，你让我回想起了另一件可怕的事。
小酸租的房子被大火烧得精光，她的孩子也被烧死在屋里。真是太恐怖了。这事发生在秋分以后，酸梅汤已经停了，小酸正和酱园老板商量是否可以到酱园当店员，突然就遇到这样的灾难。我觉得她都快崩溃了。那时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看到她悲痛的样子，我也快疯了。
让我愧疚和无法承受的是，小幺在救火的人群里冲在了最前面，并因此烧伤了大腿外侧的皮肤，痛得要命，在床上躺了很久。小酸不知道这件事，我觉得丧子之痛已经完全占据了她，让她无法理智的顾及其余。但这一切我看在眼里，等她接受了现实之后——这个时间不是很长，我惊讶于她的恢复能力——我给她讲了一些事情。
酱园老板做了好事，立刻给小酸安排了住处和工作，让我每周有三四天和她单独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可是，你知道吗，我背叛了我的爱情，我对她撒了谎。我说，大火太凶猛，为了救你的孩子，我被烧伤了；在你正式上班之前恢复的那阵子，我一直住在医院。
小酸一定是个容易受感动的人，要不然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主动跟到我家。她一定体会到了我那份爱她的真心。你当然可以不信，两人之间的爱情在第三者眼里总是荒谬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理解你为何露出这种嘲笑的表情。你是不是认为我很虚伪？你有过爱情吗？在爱情面前，人是很难控制自己的。
你不要给我讲大道理，我只知道小酸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我还在想着她爱着她。你应该为我和小酸写篇小说，现在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好题材，你要求我接着给你讲是对的，不要再去打听530凶案什么的了，没什么意思。
我本来只想叫你帮小幺的，却忍不住讲了小酸。很多事情我压在心里太久了，摆脱不掉。我经常做噩梦。自从小幺救火受伤之后，十多年，我不断梦见他盘腿坐在屋顶上，拿竹签在瓶子里一直一直掏。瓶子就是他用来装酸梅汤那个广口瓶，很久没清洗，生了虫。像蛆一样的虫，顺着竹签爬到他的手上，爬满全身。
我实话告诉你吧，小幺喝得烂醉那晚和小酸到我家是同一天。寒冬腊月，他肯定跟在小酸后面到了我家楼下。雪已经下了有三天，够冷的，镇上银装素裹，在夜色下泛着刺眼的蓝光。天空相当漂亮，飞絮连天，我和她做爱后躺在床上，看着天沉默了很久，让我永远难忘。她的话太少了，在这里待了一周，我对她的身世仍然不了解。她突然就走了，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早上醒来只剩我一个人在床上，我立刻下楼冲到酱园，老板说她已经走了。
由于旷工一周，我被开除。老板大骂我一顿，说你死哪儿去了，连小幺出了事都不知道！我这才得知小幺进了医院。要是老板不知小幺是我的好兄弟的话，我当时就不会知道这些，就不会去医院，一定去追小酸。肯定能追上，她一个女的能走多远，更何况还背着一只十斤左右的狗。狗的事我是后来听人说的，有人看见她背着竹篼，狗头从行李包后面探出来。我觉得，这只狗有可能是小幺偷偷送的，因为他家的狗不见了；但小幺不能讲话，我就不敢确定，要是有人看见狗的鸡巴，我才敢打包票。
作家，我改变主意了，今天我不想去看小幺，你想去你自己去吧，我告诉你怎么走。郑小幺这个龟孙子，他根本没有资格喜欢小酸，他见到小酸的第一天就污蔑了她。他说小酸脸上少有表情，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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