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
东方的光已经亮很久了。
关尹喜被关氏骂出门。他一路低着头,默念道:这婆娘,迟早休了你。又一路听到议论。这在平常是没有的。由于早晨被老婆骂,他心里并不在意这些变化,正想着已来到菜市场。
集市将尽,商贩们同他们的菠菜一样没精打采。因为昨夜的大雨,这露天市场里,地上的水还未干净,关尹喜的拖鞋在地上啪啪作响,彷佛一只鸭子。
菜贩们都低着头数收获,听到声音,便知道有顾客,抬头望见关尹大人,立即从脸上抽出一堆笑。关尹喜左右点头,一路过去。他照例在熟识的摊位上挑了几株青菜。
“这是时兴的吃法”,摊主一边把菜捆了一边说。
关尹喜伸出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您慢走,还望您多照顾。”远远跟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关尹喜啪啪的走了,仿佛一只鸭子。
一群人围成半圆,涌在墙边。一路上,这已经是第七堆了,关尹喜不免放慢脚步,不觉已停住了。
忽然半圆裂开一个口子,从中抛出一个声音:“关尹大人,您来了。”关尹喜应了一声,想看清楚那边站着的是谁,无奈没带近视镜,努力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放弃,就被请到墙边。
一个声音道:“关尹大人,今天早上的事情您知道吗?”见关尹喜未做声,另一个声音道:“早上我起床喝水,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显然有人不耐烦了,只想尽快知道答案,便打断他。于是又一个声音道:“天将亮的时候,从东边发出一道紫色的闪电,东方的云都变紫了,过了大概喝五口水的时间又消失了。这事您知道吗?”
关尹喜愣了愣,呼地站起,一边走一边说:“大家散去吧,这是好事情,有圣人要来。”
关尹喜把未干的水洼踩得啪啪作响,仿佛一只鸭子。
回到家,关氏又是骂,关尹喜却不似先前的烦恼。他把菜做好,丢下一句“你自己吃吧,我到关上去”,丝毫不顾身后关氏惊讶的表情,直奔马厩。
等到关氏一声不吭地走到门口的时候,关尹喜已经远了。
青牛已经喂了五回,庚桑楚也见了老子四回。
老子坐在毡上,静静吐出六个字:“再去喂一回吧?”
庚桑楚回到大厅,照例是倒掉茶水,重新添上。
老子道:“再去喂一回吧。”
庚桑楚道:“上回添的都未吃干净,剩了半槽,这回又添了些,怕是未吃完吧?”
老子不说话。
老子昨天交代庚桑楚要起早喂牛,庚桑楚还是起晚了,直到院子里的公鸡叫了三次,才想起老子的交代。他慌张跑到牛棚,老子已经在添草料了。见庚桑楚来,老子便转身回大厅了。
庚桑楚分明看见老子的脸色凝重,怕是对自己不满了。自己来到这里求学不过五年,尚未有进步,如果被赶出图书馆,自己这一辈子便毁了。想到这里,庚桑楚暗暗骂自己,公鸡第一次叫的时候就该起床。
庚桑楚喂了牛,到大厅见老子。老子静静坐着,闭着眼睛。年纪大了,是见不得天亮的,总是不肯多睡,老子自己是知道的。
庚桑楚也是知道的。
上个周末外出郊游时,老子一时高兴,多说了些话,谈到这样的问题。他看老子闭着眼睛,不敢说话。但是忍不住要问,他总归是想学些知识的。
庚桑楚低着头,合掌俯身,道:“先生醒着吗?”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冒犯,但是一时又找不到补救的话,只得低着头静静地等。
过了喝五口水的时间,从毡子上传来一个声音:“嗯。”
庚桑楚抬头看,老子依旧闭着眼睛。他便道:“喂牛的时候,院外有两个扛着锄头下田的人谈论着东边紫云的事情,先生您知道吗?”
老子睁开眼睛,庚桑楚立即低下头,以为是老子生气了,又担心早晨的气还没有消,然而只听到毡子上传来六个字:“再去喂一回吧。”
庚桑楚喂了五回,老子不说话。庚桑楚正要转身出门,老子才睁开眼睛,道:“扶我起来吧。”
庚桑楚扶起老子后,老子又道:“你去把我的背包拿来,里面装满饼,拿到牛棚里去。”庚桑楚并未行动,反而问道:“先生要去何处?”
“四处走走。”
庚桑楚带着行李到牛棚的时候,老子正从牛槽里拿草喂牛。
庚桑楚立在一边,道:“先生,东西都备齐了,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老子未回答,只是示意他把布袋放置好,道:“孔丘上回问我他的困惑,这些日子也许想清楚了,也许没有。”
“先生向来看人清楚。”庚桑楚一边绑布袋,一边应道。说完微微看老子布满皱褶的脸,并无什么变化。
“孔丘若是来问经,你便告诉他一些话,”老子闭着眼睛,静静地立在那里,道:“六经,只是先王的陈迹。而非发出迹来的东西,他的话,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他若再问,你便告诉他,白鸟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说完这些,他便不会再问。”
庚桑楚默默记下,道:“先生看人向来是不错的。”
“我向来信任你,你要看好图书馆,你向我学的,都在这里面。”
老子要上牛背,庚桑楚一边扶着,一边说:“先生教诲的是。不过,先生生活上,您总要有所依靠,那么先生依靠什么呢?”
老子拍了拍牛肚上的布袋,像是告诉庚桑楚,又像是示意牛出发,青牛慢慢地往前去了。
庚桑楚浑身充满力量。他立在原处,直到青牛变成一个小点。阳光越来越强烈,远处的空气抖了一抖,小点便消失了。
关尹喜急急下了马。刚好撞见书记从里屋出来,书记道:“关尹今天到的早呵。”
关尹喜拉过他,便往里面走。
书记急忙叫道:“我有东西要送出去,等一会吧。”
关尹喜拉他不动,回首看见一个巡警到了跟前,松了手,书记把几本账簿递给巡警,交代道:“这三本给王太爷送去,下面这几本要给李太爷送去,不可混了。你说一遍。”
巡警演示了一遍,书记才放他走。
“你怎么那么的不放心?”关尹喜边往里走边说道。
“那些混账东西。上个月小罗就送错了,那时候你在休假,我花了十只羊才平息这事情。小罗只出得起一只羊,我就把他辞退了。对了,羊是以我们关口的名义要来的,这笔账也要重新补上。”书记说完,给关尹喜倒上茶。
关里赤字超出两年的预算了,城里的大爷们要的回扣又不肯少。关尹喜自然不欢喜,却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关里资金紧张,连个马童都不敢再添。出关的都是些穷人,并且近来逃犯也少了,四处游历的名人,好像也不四处走动了。
从前,关尹喜总想调回城里,去管文化的局子,可以离图书馆近些。想起这些就有些后悔的,若不是关氏的父亲,他那时批评当局是要被杀头的。但是现在关尹喜全都不关心这些。他伸出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办公大厅的龙脊是要换一换了,最近倒霉多了。”书记继续说着。
“你知道早晨的事情吗?”关尹喜问书记,彷佛没有听见他说话。
“什么事情?”书记没精打采地问。
“东边的紫云。”
“听说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要变天,现在这样的光景,是要变一变的。”书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关尹喜不说话,书记啜了几口茶,也不再说话,两人坐着。
“是要变一变。”关尹喜道,“你叫人去通知今天的巡警,若遇见一个大脑门白胡子的老人,便带来这里。”
书记牢骚发完,和关尹喜也没有话,大赦一般立即起身出去了。
老子拐进一条小路,昨夜的雨还有些痕迹。路边青草茂盛,有些略微发黄,一夜的雨水过后,都比过去清晰了很多。青牛被喂了六回后,想是没有食欲,一路昂着头。
老子许久没有出门,青牛也被圈久了,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老子自然受不住,便把缰绳向后一拉,青牛“嗷”的一声叫,也学着老子平时的样子慢慢向前走了。
青牛确实被圈久了,精力不如从前,现在走了许多时,想是有些累了,回头了不少次,每次又被老子拽回。老子是一次也没有回头的。
又过了许多时,远远地看见一堵墙,老子径直往前去了。近前,出现一道关口,上书三个大篆:函谷关。老子提了提自己的布袋,抽出一个饼,慢慢向关口去了。
关尹喜喝了两杯茶还不见有人来报,便到门前观望。东方没有多少变化,天更蓝,地更绿,不见其他颜色。
关尹喜站了许多时,又在院子里踱了几圈,正在他准备回大厅的时候,望见门外巡警围着什么往这里来,关尹喜立刻有了精神。
人群渐渐近了,牛背上坐着一位老者。宽大凸出的脑门,发白的胡须和头发,关尹喜心里默念道:便是图书馆的老聃馆长无疑。
他搓了搓手,立在门口。
关尹喜递给巡警牛绳,把老子请进大厅。书记也高兴起来了,指示两个没有任务的巡警去城里置办些吃喝,特别吩咐两人告诉店家,老聃馆长来做客。
巡警刚出门,书记急忙追出去,小声交代一律记账。
手执牛绳的巡警却犯难了。关里没有牛棚,又无法拴在马厩,便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唯一的马童,自己去到大厅前一堵老聃馆长的风采。马童气呼呼地牵着牛到别处去了。
老子落座后,关尹喜便不停地为老子倒水,老子推辞不过,端起了几次,都只啜一小口。巡警们从门外挤到门里,一阵热闹,书记看老子面无表情,怕惹坏了心情,呵斥巡警们散去。
关尹喜道:“馆长大驾光临,不知要往何处去?”
老子静静地坐着,从胡须里吐出两个字:“出关。”
“哦。”书记不知如何是好,道:“馆长先歇着吧,小住几天,我们也好听听您的教诲。”
老子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
“一定要多住几天,还要多向您请教些问题才是。”关尹喜擦去手心的汗。
老子动了动手指,道:“我饿了。”
老子无牙,只捡了些青菜吃,又在汤里化了些饼。书记比先前更加高兴了,只是老子不喝酒,他不能自己喝,所以颇有些遗憾的。这么丰盛的餐食,是两个月来的第一回,没有酒,总归不尽兴。
书记并不是不满,赫赫有名的老聃馆长一来,前来参观的有钱人必然不少,可以为关里的债务减轻一些。大家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吃过饭,关尹喜比先前放松了许多,说了不少仰慕的话,并一再要求老子为关里留下些东西,也好造福百姓。老子本推辞不过,若不留些东西,怕是都要耽搁些时日。到时候出关,也落下个白吃白喝的坏名声,便应允了。
老子静静地坐着,道:“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开始讲道。只是我年老力衰,刻不动字。烦请书记代之。”书记自然满口答应。
大家各自睡去,老子睡在最好的一间房里。
关尹喜回到家,发觉关氏变温柔了,于是熄了灯,安稳的睡去。他梦到自己掌管图书馆,胡须像老子一样的又白又长。
书记睡在关里,以防老子有什么需要。他从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他梦到自己当了关尹,金库中,坐在高高的钱堆上面。
老子左右睡不着,于是起身打草稿。他静静地坐着,过了许久,吐出几个字:“就这样吧。”到了半夜,才睡去。
映着月光,桌上见几行字: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