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躺下去会舒服点》的一个采访
1。我有些好奇的是,这个集子里您的小说的命名,像“良田唯有深耕细作”“你还记得那个草堆吗”这些,简简单单,随意的不能再随意了,而像“本人已死,有事烧纸”则明显带有网络用语的习气。按照习惯的理解,标题某种意义上具备主题归纳的功能,而人们总是想从标题中得到一些信息(所谓的“标题党”,大约是对标题功能最赤裸裸的展示了),以决定阅读的继续与否。您的这种处理,是为了避免主题先行?还是有别的考虑?
如果一篇小说有主题的话,标题未必是主题。在我看来,小说题目既是文本的整体内容之一,也是独立文本。很多所谓的名篇就是这样,当我们读了再想起它的时候,除了标题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的小说标题有几种,一种是获得共鸣的俗语和口语,它就是我理解的“普世价值”,一是自己喜欢的词句会拿来作为标题,并就此标题“创造”一篇小说。这不是主题先行,而是标题先行。随意是外观,事实上它们大多数时候是我处心积虑的结果。它让你舒服或让你不舒服,让你觉得狗屁不通以致产生偏移和歧义,都是我希望的效果。
2。在您不同的小说中,“王奎”、“张亮”、“高敏”这些人物,总是以各种身份频繁的出现,在《我们兄弟去打架》中,张亮被打死了,而在《记者曾浩负责调查的一起案件》里,王奎刺死了张亮,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有时候需要停下来告诉自己,此“王奎”已非彼“王奎”,以免产生某种认知常识上的障碍。这么对待作品中的人物,纯粹是图省事儿,还是有别的原因?
和标题相反,在小说人物的名字上,我确实懒得为它伤脑筋。他们只是符号,实质并无意义。如果读者不喜欢,你可以将他们更换成你所喜欢的名字。我只喜欢王奎、张亮和高敏这种日常姓名,这基于我所描述的都是日常人物和日常生活,这基本是我这些年写作的方向。一个喝了五瓶啤酒在路边撒尿的人,他叫“菊开那夜”“安妮宝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3。在您的笔下,不管身份如何,“王奎”们都是普通人,发生的事儿,也是平常的事儿,所以有人说,您的小说,都是写“不是素材的素材”。在类型文学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得关注的时代,您的这种选择在“聪明人”眼里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讨巧,您自己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我不是为了要成为一名广受关注的作家而写小说的,所以不存在讨好他人的问题,我只写我想写的东西,包括瞎写,我哪里管得了别人的评价。写作首先面对自我的问题,阅读和评价以及给作者带来世俗利益,都是衍生物或附加值。如果有读者碰巧愿意读我的东西,它未必说明我写得好,也不足以说明我的东西拥有了价值,而只说明,在某些生活感受和认识方面,这个世界存在着和你相像的人,然后让你认识到:孤独并非独一无二的。
4。我喜欢您在自序里说的,出版的幸运和修改旧稿的某种不幸,可以看的出来,您是珍视自己文字尤其是文字感觉的人。所以对于您说的“收录的均为所谓‘现实主义’的东西,因为听说人们越来越关心这个时代了”,能觉出您的反讽和无奈。您怎么看市场与小说文本的关系?
反讽有,因为事实上很多人表现出来的对时代的关心,仍然停留在揭露和批判这种伪文学层面,这不多说。无奈没有。为市场写作无懈可击,既迎合了大众胃口,又给自己带来名利,这叫有用的写作行为。如果人民的胃口是垃圾箱,我们为什么不制造点垃圾来填充他们的辘辘饥肠?不过,长期以来,我自己有谋生之道,不靠写作为生,所以不存在为市场写作的限制,也没那愿望。个人更喜欢对人无用的东西。只是现在浪得虚名,可以通过写在我看来无用的东西也能养活自己了。这可能是好运。
5。您在自序里说,我是一个写小说的,而不是一个讲故事的,甚至也不是一个搞文学的。您也曾表示,小说并非讲故事的艺术,而是说事儿的文体。我们该如何理解?
这不是真理肯定,只是我的认识,自谦为拙见,或他人批评为谬论,都没问题。意思就是,我虽然写小说,但别指望从我这看到什么扣人心弦的故事,也别指望我会担负什么文学责任。我只负责写我想写的东西,其他概与我无关。当然,我承认我喜欢的东西也都是这样,打动我的从来不是故事,只是细节,更不是文学语言。难道《红楼梦》不就是一本没有故事只有细节的杰作吗?
6。这本小说集大都是旧作,但您特别强调某种意义上可能“更加曹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读并且愿意读我小说的人,大都是当年从网络BBS上先看到这些小说开始的。他们眼中的曹寇就是写过这些小说的作者。而我并没有死,还在写,可能会存在一些变化,有望成为一个江郎才尽或者更加磅礴恣肆的曹寇。就是这样。
7。网络上关于您的百科里,首先给您的是一顶先锋作家的帽子。我猜这可能与您的一些带有实验精神的作品有关,但我其实挺反感这种标签式的判断。您自己怎么看这些评论?
先锋是一种品质,而绝非流派,更不可能是文学史教材里的陈述。先锋作家可以进入到平庸之辈从未进入的绝境。所以在我看来,杜甫和曹雪芹也很先锋,而余秋雨却很腐朽。我对标签没感觉,因为还是与我无关。
8。我所知道的,是您曾经当过几年老师,最终怎么会写起小说来?在读者来说,写作成就了一个叫做曹寇的小说家,对于您自己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
目前看来,写作意味着我找到了一件我能干并且比较愿意干的事。我好逸恶劳,不愿意当农民工,也不愿意当教师。但一个人总得干点什么(这未必正确),然后我发现写小说确实是能够让我打发时日的方式。
9。按评论者的说法,您多年以来始终致力于书写的,是一种“无聊”的生活状态,书写“王奎”们普遍面临着无所事事,苦闷无聊,感情空虚的生存境况。以致于陈晓明老师给您的小说一个“无聊现实主义”的定义。您怎么看?
这仍然是一种标签啊,市场主义有个特点,那就是所有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而所有商品都需要标签。“无聊现实主义”这在文学概论中是没有的东西,可以说是陈晓明诌出来应付我的小说的,兴许是他不能将我归类到文学概论所提供的各种主义中去吧。老实说,这并非陈晓明对我的赞誉,说成戏谑都有可能。但我觉得这没有问题,在我身上贴任何标签都无所谓。我所需要做的,就是不用这些标签自我暗示,不通过写作实践去强化它们的标签意义。
10。就个体有限的阅读体验来说,读您的作品,让我有一种读王小波作品时的那种欣喜和读完后的心头发酸,这种阅读体验并不容易找到。平常的题材,平常的人物,写出不平常的感觉,这算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吧。从这个意义上说,韩东说的那句,目前的曹寇正处于小说大师的青年时代。我觉得还挺贴切。
我觉得我目前的东西也就凑合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我肯定不能自称自己身处大师的青年时代吧。
11。其实我很不愿意再提关于“中间代”的问题,因为在您的博客上已经看到过您写的关于“中间代”的专文。但没有办法,我们尽管心理上讨厌标签化,但从媒体的角度而言,“标签化”又恰恰是不能放过的。另外有一点,很多人在说及“中间代”时,都以为“中间代”是需要突围的一代,以此大谈如何突围云云,这一些,还要麻烦您,凑合着谈一下。谢谢。
“突围”是军事和阶级斗争用语。说白了,就是名利较量,是取而代之,是党同伐异,是消灭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和“小不夭折的”之血腥表述,是尸骨累累的成功学。很显然,这些玩意都是反文艺的。它确实适合大众舆论,而与写作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