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非咖啡日记
![]() |
前些日子,我总一个人低着头,用手机导航着,搜寻着隐藏在伦敦大街小巷中广受老饕们好评的独立咖啡馆,每当到达目的地,推开大门,咖啡香喷涌的那一刻,心里都雀跃着。
每次会点一杯黑咖啡,确认味道;点一杯花式,看拉花;再叫一块店里的手工甜点,解馋;
朴实的杯碟、闪光的餐具、浓稠的咖啡、小块的点心,咖啡客们比划着、交谈着、专注工作着,
咖啡馆中琐碎的细节相互作用,营造出属于每一家咖啡馆特别的氛围,让人心存留恋。
每次拍拍照,看看人,时间一晃而过,也自得其乐。但久而久之,还是倦了。
当咖啡店进得多了,由于缺乏专业知识,基本分辨不出种类繁多的咖啡豆区别在哪,
所谓深浅的烘焙程度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味道浓些淡些罢了。
写咖啡写得兴味索然,无精打采,不过,提起咖啡,倒是让我想起了些别的事情。
去年五月,在上海,一个人乘地铁在静安寺站下车,向左走,到达上海常德路195号的常德公寓。
这是一幢建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法式公寓,张爱玲曾在这里的601室生活了5年。
一字一句读着余秋雨先生为公寓题写的牌匾,转身面朝喧闹的大街,忽然眼泪滚滚流,想想真是矫情啊。正是在这里,胡兰成托炎婴塞了一个小纸条给她,此后,这么高大傲娇的一个女人,
却甘愿做一朵低到尘埃里的花。从此看生活,便是从一条细细的伤疤中窥视着,
整颗心都放在针尖尖儿上,一辈子都无法复原。
朝常德公寓的大门口张望,穿白色半袖的大妈就迫不及待地仰着一张“我知道你要干嘛”的脸,
推开门示意我不能进去。仰头看着公寓一层两层三层向高空延展,居民们安居乐业,
伸出窗外的衣架,晾晒的衣服未干。公寓对面,高楼平地而起,车水马龙,公寓旁的一家咖啡厅门可罗雀,悬挂的小牌子上写着招工启事:“你爱读书爱咖啡么,想边喝咖啡边看书还赚钱么,我们等你已久了”。
过了大半个世纪,现代人才渐渐把喝咖啡看看书,享受慢时光当成品质生活象征的时候,
回想张爱玲在乱世中那精致的小资情怀,是否显得不合适呢?
曾经有一个搞革命运动的女学生问张爱玲,你除了会写些小资产阶级的东西,还能不能写点别的。
如果重回那个年代,让张爱玲脱去暗红旗袍,整日粗布青衣忙于田间劳作,或许时光会将她高挑的身材变粗壮,长日照让她的皮肤渐显黝黑,最终或许选择和一个老实人相伴度过余生,生三俩子女,那么,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那些文字里默默收声的结局,那悬在空中的顾盼手势,
那透明冷漠而凉薄的眼神,那所有所有的叹息声,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真是庆幸我们的小资师太在那个年代能任性地、睥睨地、敏感地、感知着丝丝缕缕的意识形态,
体会着生活让人流连驻足的一幕幕,庆幸当她品着咖啡时,脑子里想的是和炎樱在上海逛街,是起士林咖啡馆的烤面包,是父亲带她到飞达咖啡馆吃的小蛋糕和香肠卷,
或是忽然想念在香港步行十里路,去吃的那一盘掺着冰屑的冰淇淋……
关于自己和咖啡,倒是没那多的情调可言,我从初中就开始喝咖啡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咖啡因对身体不好,小孩啊不能喝咖啡的,不过这些传统的养生概念到侠妈这里,全都自毁了,虽然我妈是个医生。浓咖啡、重油、重辣的食物,都是我们俩的爱,我能说,小时候第一次染头发,都是我俩互染的么?
想想从小到现在我身体代谢掉多少咖啡因?
埋头书堆的年月,侠妈把从海南带回来的咖啡粉用小锅熬煮,用纱布过滤,自制高级滤滴咖啡,
浓黑色的液体静止于杯中,腾腾的热气裹着咖啡的焦香,在午后温热的阳光里上窜着,
那时侠妈在客厅织毛衣,滚烫的咖啡在茶几上,我在自己屋子里看书学习,一杯咖啡放在手边,
我们看不见彼此,却浸泡在一样的咖啡香气里面。时间过很快,阳光在墙壁走了一遭,天就黑了。
高中的时候,同学们为了提神,咖啡开始流行了起来。
上晚自习的时候,经常看见困顿的人将一袋雀巢三合一咖啡撕开一个口,
一仰头,将咖啡粉倒进嘴里,再咕咚咕咚喝下水壶里的水。
馒大头为了消肿,早晨会将浓浓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安婷敏写论文的时候整天耗在咖啡馆里,只喝黑咖啡;在上海,和堂妹在一家麦当劳里喝续杯咖啡,把从小到大的事都聊了一遍,聊到口干舌燥,咖啡越喝越渴。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看见以前从英国给侠妈带的摩卡壶,她一直都在用,咖啡技艺极其纯熟。许多习惯真是好难改的,喜欢的味道还好一直都在。
是否能用物理知识来解释人的意识形态和现实感知间的距离呢?
亲力亲为地尝试和利用直觉的判断,哪个更为可信?
记忆会突袭,像吹进眼里的沙子,风不知所起。许多念念不忘的事,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经意的某个细节却在时光走了很久很久以后,留下久长而温暖的印象。
近距离导致失焦,在喝到第五家咖啡馆的时候,寻找伦敦独立咖啡厅的计划宣告破产。
或许世间的事大多如此吧,妙趣只在于那个不经意,若有意而为之,就略显故意了,
有点小诚心,想营造小清新,却变成小恶心了。
或许真的是要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会深深怀念起这些一个人走走停停在伦敦寻找咖啡馆的记忆吧,比如那些大雨中高耸的涂鸦墙、地铁站升降梯上亲吻的情侣、街角一段欢快的华尔兹、
擦身而过的女子头上佩戴的鹅黄色蕾丝带、白发老妇人金粉色的眼影;
想起那些站在咖啡馆门口,穿灯芯绒复古西装和穿嬉皮风长裙吞云吐雾的男男女女,
他们的背影看上去时髦而复杂,英伦混搭,颓废随意;
我会想起一个人看阳光在咖啡桌上移动的痕迹……
不知道怎么结尾,随手翻了一下安妮宝贝的《素年锦时》,一翻翻到《咖啡店》,
仔细读了下她和咖啡的关系,安妮宝贝在文章结尾是这样写的:
“我总是宁可选择停留在陌生地。因为不安,因为不够暖和。
在陌生之地游荡,在不同房间不同睡床休憩,在一个喧闹的公众咖啡店角落写作。
这是我对自己的治疗。”
“我对自己的治疗……”
我想,我们每一个人,或者是那些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填补自己的不足,用特殊的方式或习惯治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特别、让自己更安全稳妥一点。可讽刺的是,正是那些自认为有完美自愈能力、刀枪不入的人,偏偏在面朝太阳被阳光包裹的时候,才看见自己身上还有那么多个孔,回头,只见背后碎了一地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