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吴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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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杂花》 |
一,
“这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嘛。”我摆出一副二十岁时常用的挑剔表情,低头把塑料调羹扣在了相当遮不住的塑料碗上,里边是碗裹着稀疏蛋花的莲子马蹄沙。
“赶紧吃吧,能有什么特别,这么便宜。”吴桑坐在我的面前,狭窄的店铺里,循环放着芒果台喧闹的节目,一身越野装的老板在各种塑料桌椅板凳中游刃有余的穿来穿去,二楼生锈的铁窗上,赫然贴着一张南方人物周刊新出的孙中山海报。
我刚想跟吴桑分享这一发现,却也听出她语气中些许不耐烦,于是便低头咀嚼起剩下的半碗莲子马蹄沙。倒是吴桑,像是要故意激怒我,看我低头,嘴便没再停过,我开始还强忍着情绪,勉强听了几句,她像是在讲部门主任的种种,我暗叹了一口气,努力开始屏蔽,眼睛盯着面前那碗橙黄色的液体,像是渐渐昏睡过去。
想起了与吴桑的初次见面。严格算来,应该是在那次有着七八十人的大会上,一群已经日薄西山的老头老太太坐在硕大的主席台上,点子点梅花,用像是在屠宰场清点新进的猎物般和蔼可亲的眼神望着我们,而我们则用小羊羔般纯洁的眼神看着他们。
我坐在人群中,吴桑应该也坐在人群中。我们逐一自我介绍,我也说了几句,现在早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只是后来有人提起,我还羞愧有些难当。吴桑应该也说了几句。不过这样的介绍,没起到任何介绍的作用,因为吴桑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吴桑。
经历了两个月歇斯底里的培训,被一场热带风暴淋了一场以后,我开始冷静地开始了职业生涯。冷静了一个多月,我开始摸爬滚打自学成才,同不同性格的人碰撞,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心中 也有些过不去的坎,夜半可能枕巾上也会沾上些什么不明液体。
直到后来在一次会议上碰到了吴桑。我看到她面前的单位名牌,听她同哪些白头老翁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最终确定了她至尊的身份。而我则挤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我对她的容貌还有些许印象,倒不是说她长得有多特别,只是当时难免有种同窗情结,心想或许能找她寻求些如何游刃有余的建议。
出于礼貌,我开始飞速得翻查QQ群中的备份资料,可惜的是,这个诡异的QQ群尽是些已婚未婚是基非基的诡异信息,姓甚名谁反而少有人关注。我的心像是一下被揪住了,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像谁求助,索性直接坐到了吴桑旁边。
“你是……”吴桑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没错,就是我,我们换个名片吧。”这是当时流行的一个新把戏,我们像是在小孩过家家一样在熟人中模仿职业生涯的各种步骤。我们换了名片,我也知道了吴桑原来叫吴桑。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聊天,果然同窗情还是有些许道理的嘛。不过现在回想,当时我们毕竟都才入职场,都有些不大适应,早些几个月粗糙而纯真的接触,此时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二,
我开始向吴桑请教工作上的疑惑,她给我不少建议,这些建议之后大部分都被证明几乎毫无用处,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因为至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伙伴,反正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都是文化记者,所以我们相约拜访了广州所有的书店,一心想通过自己沾满泥的双脚来踏出一片新天地。我们同书店前台,书柜接待,还有各种售货员派发名片,希望能建立“联系”,我们一家一家书店的比对其中特色,汗流浃背的逛了大半天,最后自然也没有任何一家书店的负责人与我们“直接”联系过半毛钱的事情。
之后不久我就开始了真正的工作,那种循规蹈矩的工作,同时在不同区域将家搬来搬去之后。知道一年后,我才放弃了追逐“友情”的移居,开始希望能有一些稳定的居所。幸运的是,另一个吴桑追逐夫君前往帝都,我便顺利地延租了他们的温馨小屋。他们即将完婚,再次合十祝福。
小吴桑居住的一片区域,唤作滨江路。小吴桑的夫君方老师曾有专文描述,在此不再赘言。不过,对于当时的我,这一区完全在认知之外,从未踏足。当我汗流浃背的从地铁站向江边奔袭时,如此有方向感的我竟然也觉得有所迷失。当我浑身大汗的出现在小吴桑的出租屋时,我看得出房东的一脸鄙夷,而我只能坐在一旁傻笑,并反复解释我不是坏人。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与脚下这座城市的关系是如此疏离,除了报社和曾经住过的两个小区,我从未与它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既不会说也听不懂它的语言,我对它辉煌的过去甚少设置,对它所代表的文化兴趣索然。
同许多人一样,我生活在一个自己和少数几个工作伙伴和朋友构造起的诡异方舟之上,我们害怕方舟之下广阔的海洋,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一致认为方舟便是整个世界的全部,我长期迷失于这种幻想之中。
我期待某种改变,就当时而言,这种改变并不是主动的,我的内心并没有这种冲动,我只是单纯希望改变自己过往重复单调的生活,不过它确实将成为一种可能,因为我在这座城市已经居住了够长的时间。
很快便有惊喜,吴桑便住在我的附近,似乎是一栋筒子楼,离地铁站不远,我从未去过,原因好像是老鼠太多,但我也能想象得到,大大咧咧的吴桑一个人住,内里情况如何,自不足为外人道了。
三,
我于是频繁约吴桑吃饭,她当时已在广州待了七八年了,虽然异乡人情节颇重,但至少比我更能懂这座城市,故而有时也能非常nice的捎带上我,去开拓下我确实有些太过狭隘的视野。
不过当我见到吴桑和她的吃货实习生们嘴不能停的在一栋栋骑楼边焦虑地挪来挪去时,我确实还是有点忍受不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坐在一旁,用较为犀利的眼神盯着她们,这可能让吴桑后背有些发凉,压力自然也增加不少,开始她还客气的打发我去隔壁的街区闲逛,之后索性便敬谢不敏了。
不过饭还是会照吃,比如说火锅,麻辣烫之类,都是吴桑的心头大爱。有次我拉着她极不情愿地去吃了一顿素,结果被一脸正义感的女接待教育了一般生死轮回健康食物链后,我们最终被一道没放任何作料的蒸香芋一举击溃,之后便一直重口,生生不息。
各种饭聚可能也引发了一钟极富专业技术主义的羞愧感,似乎单纯的吃饭并不能解决我们完整的需求。于是我们又开始逛书店,一般路线是从博尔赫斯逛到学而优,吴桑当时可能还不知道小古堂。
记得有一次在学而优,我们惊喜地发现,彼此对三联出的新知文库充满了兴趣,当时两人都买了两本,回到饭店,我们便发愿要将整个新知文库悉数读完,为了节约成本,我们甚至顺着书后列出的清单,一本本安排由谁购买,其中甚至还引发了不小的争执,但最后还是顺利安排妥当。最后当然书是一本没买,这件事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这都是饭桌上的发愿,跟北方人的侃大山差别不大,不过更有技术性和文化气息。它的重头戏就在于你要能聊得够认真,至于后续如何,似乎没有太多的人关注。之后书店实在逛乏了,但侃大山的项目却源远流长,几乎每次都会聊出些改变彼此人生的想法,当然事后都被毫不犹豫地忘记。
四,
后来我同吴桑工作都愈发繁忙,她转型做了娱乐记者,工作也没有任何交际,所以时间也愈发难约到一块,之后吴桑又搬了一次家,离我就更近了,但往来反而却少了许多。
当时吴桑的感情似乎走得也不是很顺利,记得有次一帮朋友夜聊,聊到感情事,她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这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不过之后也没敢去问具体为何。她男友我倒是见过一次,长得非常武汉,见到他,总能让我想起不少大学时的朋友。
之后再有聚会,往往都是到我家,每次饭也会来,主题几乎都是调酒。吴桑喜欢喝鸡尾酒,而饭又是调酒的行家,至于我,最后能做的就是备齐器材,虚席以待了。
喝酒时的聊天往往天南海北,似乎有段时间也都想模仿成人的那种交往,我们都曾幻想过能在这座城市立足,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多层次的趣味,大家状态都很好,我们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但最终也是稍纵即逝,只能由人怀念。
最后一次与吴桑有某种共同行动的感觉,可能就是去年年底的购房事件了。吴桑当时得到消息,在番禺会有一个比较便宜的新盘开业,当时我也一直嚷嚷着要去买房,只是断断续续,没有什么真正行动。吴桑得到这个消息,自己也心动了,于是索性叫上我,想带我去看看是否合适。
能与吴桑成为邻居,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最后阴差阳错,吴桑购入了物业,我则败兴而归。之后我便总对吴桑有些歉意,有好几次甚至有些羞于见她。
直到春节后,约吴桑夜叙。我聊起家中安逸的生活,她似乎也有同感,广州的现实开始让我们都有了被逼到墙角的感觉,原本的舒适现在似乎也快被飞速增长的年龄优势挤兑走了。
吴桑的家乡在南通,那里离上海不远,夹在长江和大海之间,河边有河鲜,海边则有海鲜,是个不错的城市。她说她有一个表妹,在银行工作,她们春节时经常会去小酒吧喝酒到深夜。她希望能有这样的生活,她喜欢做蛋糕和各种甜品。“或许我能这样,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再去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吴桑说。
“很好啊,那就开始行动吧。”我的回答,但我也知道这种改变并非易事。毕竟要想改变确实是太难了,尤其当你在一个城市似乎有了某些足够让你生存下去的基本内容之后,你似乎可以在这个原本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何多新作《杂花》。何多在画布上画上了不少失焦的杂花,色彩绚丽,充满了韵律感,但它的四周确实渺茫模糊的,似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飘荡于空间和时间之中。我当时想,或许现在的自己也是如此,绚烂是否真的与时空无关。
吴桑或许也是这也让认为的,她之后回家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很快她又接到了面试通知。在面试之前,我与她通过一次电话,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天坑,希望渺茫,但她还是会回去参加的,我最后则匆匆祝福了她。
公务员,似乎也是一条不知去向的路。这点吴桑很清楚。我其实也很清楚,因为我也曾考虑过这条出路,但最终仅仅是停留于想象的阶段。不过毕竟吴桑做了,我支持所有改变,毕竟好过空谈,即便不知道它最终会把吴桑带往何处。
五,
前几天,吴桑给我电话,告诉我公务员考试通过了,由于第一名放弃机会了,最后她顺延考上了。我这才知道她考取的是文广新局人事部门的一个职务,于是我匆忙约了她一顿饭。
我们在第二天见面,虽然相隔不过几百米,但我们确实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她已经办妥了全部的手续,我向她询问了考试的详细过程,她回答得非常简单,可能事实经过本身就是那么简单。
晚上我又把饭叫了过来,他听到消息之后有些忧伤,他现在也在谋划回东莞的计划。一天后,我再联系吴桑时,她已经在机场,她要去上海出差,之后便正式辞职回家,一些都显得匆忙而有序。
我跟她约定以后会去探望她,但谁都知道这种探望是渺茫无期(待)。在这样一个漂泊的方舟里,每个人的离开似乎都是那么的突然而又理所应当,没有太大的违和感,也不会有太多的悲伤。可能每个人都在准备离开,每个人也都准备好接受别人离开。一切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