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次谋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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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我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唯一还把握在我手中的就是那些记忆，那些时刻提醒着我自己是一个杀人犯，凶手的那些记忆，而如今面对它们我早已经不再像曾经的那样恐惧和手忙脚乱了，甚至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冷漠和无动于衷。这样的想法会在看到我的儿子与女儿的时候而变得可怕与无情，如果我的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冷血杀人魔头的话……这样的心情和那次谋杀案过去几周后的心情是一样的。我很快的忘记了那个可怕和犯下罪行的一晚，忘掉了那个无家可归、脏兮兮的流浪汉和那个斥责我们的女孩。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读大二的学生，那个时候即使是我们自己亲手杀死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多么的不可思议和不可原谅。事情就那样过去了，就好像是今天总会被明天替代一样，或者是一些八卦的新闻总会很快的从我们眼前消失一样。
我不知道后来的警察局是给那个女孩的家长一个怎样的答复，我只知道他们应付了几天媒体之后便再也没有媒体报道过这件事情了。各家媒体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他蜂拥而来的新闻吸引了。就像楚国对我们说的那样:
“媒体过几天就会把这件事情忘记。到时候我爸爸再到上面走动走动，一切就都解决了……中国整天有那么多人死掉，谁会关心一个要饭的？”
那时的楚国比我大一岁，但是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他在学校里做的事情都已经不像是年轻人了——至少不像周围其他那些整日沉迷在网络游戏和闲聊无所事事的同学。他在大一加入校学生会，并在大二的下学期变成了副社长，同时他还是学院自律委的部长……他就像在学校大会上发言的那些书记或者是校长一样，说着义正言辞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并且以一种发命令的口气指挥着每一个人，在当时这叫“打官腔”。在大学里，想要进入十佳社团或者是校级组织的学生都在练习着这些，并渐渐地失去了曾经说话的腔调而潜移默化的耍起了官腔。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这样说，在教室里闲聊的时候这样说，在商场讨价还价的时候这样说，即使和父母通电话也这样说……就好像是邯郸学步，最后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说话的，而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想入党，所有人都想做官！
但唐元鸿却不这样。因为共同犯罪我对他也有一些了解，他只加入了文学社这一个社团，在大二的时候也成功的晋升成了部长，但是因为和社长宋杰在理念上的不同而在大二上学期结束的时候退出来文学社。我的一些朋友告诉我，那个宋杰也是科技部和自律委的成员，是个墙头草和爱拍马屁的人。在一次和唐元鸿的偶遇中，他告诉我从大一进入文学社开始他便打算着要在社里面定期的举办文学茶话会，让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文学，说一说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小说，让文学社名副其实。但最后他说自己是太天真了：
“文学社里面的成员并不看书，对文学也没有什么了解。他们谈论的都是大一的学妹和其他的八卦娱乐新闻……在茶话会上一个文学话题由于没有几人知道而难以继续下去，即使知道很多人都不愿意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呢？”
“估计是担心说错了！”我当时这么觉得。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自己思考，不要糊涂的从众……独立思考太重要了，要是每个人都能这样，今天的……”他说到一半发现我们已经从比较隐蔽的香樟路走了出来，便有些不安的匆忙告别了。
从那次简短的谈话之后在接下来的整个大二一学年里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了，只是在一次的午餐时听朋友从设计学院学生那里听来的一些涉及到他的事情：设计学院有一个学生因为精神问题被辅导员带去了医院，依稀中我记得好像有人说了他的名字。
事隔这么多年之后，当我再次遇到这样阴雨寒冷的一人夜晚的时候我就会不由的想这一切的起源是在哪里，渐渐地我发现原来一旦在最开始的时候错了，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一切也就到完蛋了，无论你是怎样的用心和努力的想要修正。就像是一道数学题目，当在解答的第一步把“1+1”算错的话，那么接下来即使方法正确最终得到的依旧也是错误的答案。我们就都是在算那第一步“1+1”的时候出错了，楚国开车撞死了那位横穿马路的流浪汉老人，而我们接下来所做的是准备隐瞒这件事情，把他的尸体搬到下水道那里……那是我们接下来所有事情的第一步，做错了，接下来便是一错再错，最终把自己逼到了别无选择的角落，任其支配……
在谋杀案发生后的那一周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最终在楚国的威胁和各种恐惧之下完好无损的度过了。我们三人在学校的一个没有摄像头的角落约定以后不再见面，装作从不相识。在离开的时候，楚国依旧如往常那样正大光明的离开，而唐元鸿和我沉默的对视了几秒也便各自走上不同的路回自己的宿舍了。楚国说，我们三个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脱了干系，而如果事情被抖了出去，倒霉的不会是他而是我和唐元鸿，因为我们都没有像他那样既有钱又有关系的家庭，我们惹不起。于是，我们就开始用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来死守着曾经的那罪恶的一晚。如今，唐元鸿把我们的罪写了下来，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而我依旧抱着它亲手毁掉两个家庭。
今夜，我在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现在是否能拥有那梦寐以求的幸福家庭呢？这个想法让我对曾经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的后悔。我甚至开始恨曾经的那个在读大二的自己，希望现在的我能站在他的面前给他几个耳光，让他清醒。我希望当时能有人给我几个耳光，告诉我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对的，是错的，是会后悔的……但是……
大二的时候，父母忙着赚钱打工而完全忘记了我，只有在每个月的月底才会因为寄钱的事情而打来电话。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我和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几句无关痛痒已成为每次通话必问的几个问题我早已经熟烂于心。很多时候在学校看见那些和父母有说有笑讲电话的学生的时候便觉得奇怪，他们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能说？
除了父母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大哥已经在无锡成家立业，一年之中我们通电话的时间不会超过六个小时。我不喜欢那个喜欢斜眼看我的嫂子，她也不喜欢我这个总是不尊重她的弟弟；我妹妹当时读初中，我和她只相差两岁，但是她的那个世界早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因为高中没考上大学而读了大专，并在中途和一个福建的男孩跑了，被父亲和母亲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那个时候她刚过21岁……
那些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如今各过各的，想起来的时候通个电话其他时间谁也不愿搭理谁。妹妹后来嫁给了一个二婚的52岁作房地产的男人，这些事情父母已经管不了了。而因为这个比我大接近二十多岁的妹夫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有了着落。如今想来，一切就都这样凑合着过来了，但是有时候在遇见曾经的老朋友的时候还是不由的回想起曾经的那些梦想，而现在一人的夜晚，在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却发现空气中全是梦碎掉的声响。这些像幽灵一般折磨着自己。
而在我回忆我自己家庭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的想那个撞我们装死掉的流浪汉的家庭和那个女孩宋瑄的家庭。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很多时候我能假设那个被撞死的流浪汉是没有家人的，否则他怎么会流浪在大街上呢？后来愈来愈多的社会现实让我再也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于是我只能承认我曾经亲手毁掉了两个家庭，就像如今我失去的两个家庭一样。我毁了两个别人的家庭，现在我也用自己的两个家庭补上，但即使如此这条漫长的赎罪之路依旧没有尽头。
很久之前我便开始做慈善，为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孩子们捐钱捐物；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研习佛教经典，我把书房的一半设计成学习自省的修炼场所，并坚持吃了一个月的素。我寻找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让我出一份力，在街上遇到乞讨的我便掏钱给他们，遇到鲜血急救的我义无反顾……那一段时间我就像是被自己吓到的孩子，忙乱而急切的希望现在做的这些能弥补曾经犯下的罪。我曾找到宋瑄的家，想尽办法想帮助他们，但是最后那个家还是散了。当时我站在那个小区的门前仰头望着他们家的那扇窗子，我知道我是一个刽子手是谋杀犯，是永远的罪人！
杀人的那个时候我读大二，两周之后我便没有再想那件事情了，像周围其他的所有学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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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儿子和女儿都考上大学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表现的非常高兴，但是放下电话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人们都说——无论是老人告诉孩子，还是长辈对年轻人都说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些话我曾经相信但是现在，我自己那么多年的亲身经历像刺一样的事实告诉着我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就像大学。如今的大学依旧和我读大学时一样，学校教孩子们专业知识，教授告诉你社会是多么残酷和你应该怎样适应和迎合这个社会，他们会向你举出无数的例子告诉你不合时宜者都没有好下场；而身在大学的那些教师不是在忙着评职称就是在忙着拉自己的项目。他们严格且完美的按照学校会议所传达的指令，不要和学生讲历史，不要和学生讨论那些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果他们知道就想办法让他意识到他所知道的和所持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个时候在网络上我们把那些教授称作“叫兽”。
如今回忆往事总会不由得觉得大学是一次意外的但却也收获颇丰的经历，它清晰的向每个来此的年轻人展示了社会，一个缩小的国家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他们的习惯和精神面貌，像精神病院或者是一些劳教所。曾经我也看过像索尔仁尼琴或者是略萨这些作家的书，像前者的《癌症楼》和后者的《绿房子》，尽管不是很喜欢但是却像是一扇窗子能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我们曾经也有梦想，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而落的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还记得曾经我就读的土木学院里有一个被周围同学称作“愤青”的学生，他曾多次在学院的公告栏上贴了像鲁迅、胡适、陈丹青和其他一些人批评教育的话。当时我只好奇他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怨言的。我们都把这些当做笑话看了，但是学校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多次找了这个同学谈话，警告其以后不要在学校内粘贴这些东西，但是那个学生真的是英雄小说看得太多了，不顾学校的多次警告依旧贴那些东西，并且还贴到了其他学院，最终学校开除了这个学生。开除这个学生的那天他的母亲哭着求学校的领导再考虑一下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但学校领导不为所动。我听一个当时在办公室打扫卫生的学生讲，当时的校领导完全不顾跪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学生母亲，抽着烟到隔壁房间讨论事情了。那个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但是那个学生依旧站着一滴眼泪也没流。我当时就想起唐元鸿，我觉得那个人会是他，但不是。
这件事在学校里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并不是对那个学生到处所粘贴的东西，而是对他的猜测和玩笑：有人说那学生精神有问题；有人说是不是在“作秀”想在学校里火一把；有人笑他傻蛋一只；有人对他母亲在学校跪求校领导的事情很感兴趣，说那些校领导不懂得怜香惜玉……当时的我们二十二三岁，喜欢潮流和各式各样的绯闻，喜欢闲谈，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在宿舍里，喜欢围观一切热闹的事情。男生想毕业后有车有房，女生想嫁一个有房有车又有钱的男人……而当时的我也在其中，虽然有着小小的梦想但也是随着大家一起笑一起凑热闹。
今夜当我再次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曾经那样的味道了，尝出了更多的苦涩和荒谬，但是因为自己也身在其中也就不愿意再更深的品味了，担心会咬到自己曾经的手掌。而在如今，儿子和女儿在无数个周末里像我讲述学校里的那些事情，让我不由得吃惊和诧异，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大学里还在发生着那些事情？我曾经想过努力赚钱到时候把儿子和女儿送出国读书，但是最后因为婚姻的破碎和接连而引发的事情导致计划半途夭折。
而一切事情之间似乎又总会存在着某些神秘的联系。因为那个学生事件在学校里引起的讨论，学校决定召开一次全体大会说明情况。从我进入那所大学两年来，那是我第三次远距离看见过校长，直到如今我都还不知道校长是长什么样子的。当时一宿舍的学生也会开玩笑说“即使校长从我面前走过去，我都不可能知道！”而这样的事情据说曾经就发生过，在毕业典礼上有一个学生把站在身边的校长当做是学校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而对其指指点点，最后面临毕业还被学校记了个大过。
在会上并没有几人在听校长和我们学院院长以及辅导员的长篇大论，一是因为无聊二则是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从学校老师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大可不必听他们乱吹。而也正因为上午开会的无聊才最终有一些学生提议出去玩一玩，而在这如滚雪球的叫人中我、唐元鸿和楚国也就在其中，我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个晚上我们会杀死两个人。
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坐上楚国的车。在吵吵嚷嚷的聚会中途我因为觉得有些不舒服而想先回去，同学不知怎么的就把我塞进了也正有事准备回学校的楚国车里，后来唐元鸿因为不喜欢也从聚餐上提前离开，于是我们三人就被注定似的塞进了同一辆车里。楚国开车，我和唐元鸿都坐在后面。当时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楚国喝了很多酒。
路上并没有人说话，因为我们都彼此互不相识。我因为喝了些酒不舒服靠在车窗上闭着眼，唐元鸿望着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出神。那天晚上很冷，虽然刚过立冬但是已经很冷了。阴湿的雨水像结冰的雾气一般笼罩着整座城市，打在柏油路和两旁的光秃树枝上。我们都没有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听到楚国一直在咕哝着咒骂天气。大雨冲刷着车窗，不远处的红灯隐约可见，好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怪兽眼睛一般。
“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唐元鸿声音微弱，其中透着不安。
楚国哼了声，说：“你知不知道，学生会主席刚才打电话给我请我找我爸帮他们的活动找个赞助商……说了你也不懂！”
唐元鸿没有再说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当时也许只有唐元鸿在心里不安的意识到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开车是很危险的，但是无论是方向盘还是决定权都不在他的手里，他只能闭嘴任由着掌握方向盘的人继续往前开，而很显然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带进了深渊里，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事情发生的就在那么一刻。我们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然后便是前面的玻璃上看到楚国因恐惧而凝固的表情。唐元鸿是第一个清醒过来且立即冲出去的，我立即意识到有坏事发生了。在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无比的清醒，好似长久闷热之后骤然到来的冷风一般。我冲下车，往前跑。在急切的冷雨里看到那个被汽车撞倒在地的乞丐。
如今，因为漫长的回忆使得我对那个乞丐的记忆愈来愈清晰，就好像是永远都飘浮在我眼前一般。他衣衫褴褛，穿着很多件夏天的衬衫和各式各样的毛衣；穿着三条破烂的裤子，一条是秋裤，里面的绒毛已经露了出来，一条是西装裤，左腿的膝盖部分有几个洞，套在最外边的是一条牛仔裤，因为长的缘故而折了几道；乞丐大概有五六十岁，脏乱的头发和一把灰白的胡子混在一起；面如枯槁，消瘦而嶙峋；而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他穿的那双鞋，左脚穿着白色肮脏的袜子，穿着夏天的凉鞋，右脚穿的是一只老旧的皮鞋。被撞倒后，他当时怀里抱着的一堆脏衣服和报纸洒了一地，被雨水狠狠的冲刷着。
这是当时我和其他两人所见，但这并不是后来警察所见，因为后来我们把这一切都清理了。
我和唐元鸿惊愕的对视，透过帘幕般的雨水我看到唐元鸿的眼睛里闪现的恐惧光芒，好似夜里的狼一般。我嘴里只是一味的念叨着“报警……报警……”但是不论是双手还是身体其他的部位都不在听我的指挥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还是恐惧，我只感到自己全身不停地颤抖，双腿好似瞬间变成了棉花，软弱无力。
唐元鸿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却被冲出来的楚国阻止。
“不能报警……不能报警！”
楚国发疯一般的从唐元鸿手中抢过手机丢进夜色里。他看着躺在地上被雨水敲打着的乞丐，脸上的表情由震惊恐惧到麻木再到最后的冷漠与凶恶。我似乎在看着他正在进行的这一系列的变化，给我的只有恐惧。
“不能报警……如果报警的话警察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那怎么办？”我问。
楚国像一个猎到猎物的猎人一般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他才对我们说：“现在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谁都不知道这个要饭花子是我们撞死的。现在我们就离开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如果报警了我们肯定就是凶手，那到时候我就要去坐牢……只想到这里，我便不敢再往下面想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去坐牢。谁都不知道是我们撞死他的，再说，车是楚国开的，和我并没有关系……即使要负责也应该是楚国来负，应该是他去坐牢！
楚国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恶狠狠地和我们说：“我这是在保护你们！你以为撞死一个叫花子这样的事情我爸爸摆平不了吗？我完全可以叫他让警察相信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你们两人，你们家谁能帮你们脱罪呢？你干什么！”
唐元鸿走到乞丐的身边，伸手试探了下他是否还有鼻息。
“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们应该报警！”
唐元鸿依旧坚持报警。我对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难道他家里也有像楚国那样的亲戚？
“只要和警察说清楚了，我们就会没事……”
唐元鸿还没有说完就被楚国推倒在地。“你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赖在我头上？！”
“我没有！他还有救，我们得打119！”唐元鸿挣扎着从水滩里爬起，声音几乎被冷雨生湮没。
“他已经死了！”楚国凶恶的叫道，“我说他死了他就死了！不就是一个要饭的吗！如果你们都要报警就不要怪我了，我爸能让你们都去坐牢，你们自己想想吧！”
说完他就往车上跑，我看了眼低着头的唐元鸿也连忙往车上去，当我走到车门边的时候楚国又对唐元鸿说道：“现在所有事情都是你一人做的！”
这句话让一直低着头的唐元鸿如梦惊醒，他也开始往车这边走。在他准备进车里的时候我看见他苍白脏乱的脸上毫无表情，没有任何的情感，就像是一块废弃的墓碑。这时，我们都听到从哗哗的雨水中传来的那个女孩的声音：
“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走！”
这个女孩叫宋瑄，当时18岁，读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明年就准备高考了。她是刚从附近的图书馆里出来，看见了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当时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在我身体的深处那个一直处于不安晃动的声音开始一遍遍冷漠的对我说“杀了她，否则你就坐牢！杀了她，否则你就坐牢……”这样的想法让我自己感到恐惧，但是这个声音却渐渐的充满了整个脑海和身体，而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十几秒也真的就这么想……我低下头清理这些声音，但是当我再抬起头看到已经走出车的楚国的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我明明看到了你们的车撞到了那个老人，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呢？为什么不报警打119？你们也是学生……”
女孩一连串的质问让已经麻木的我们变得更加的不安，就好像是惊弓之鸟一般。那一刻，我真的清晰地感觉到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你快走吧！只要你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求你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求求你了！”我希望她能就这样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希望她能赶快离开！
“我要报警！你们都是肇事者，都是罪犯！我要报警……”
女孩的这些话彻底让我们的神经崩溃了。我看到楚国好似子弹一般冲了出去，他高大的身躯像是剑一般劈向那个女孩……我希望她能赶快离开……女孩发出尖叫，开始反抗。我感到身体里有东西碎掉，然后有一股怒火和魔鬼一般的冲动开始操纵我……
“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如果她把所有人都叫来了，我们就都要去坐牢，都要死！”楚国叫道。
我希望那个女孩能离开……我身体里突然苏醒的魔鬼操纵着我，我浑浑噩噩的冲上去抓住那个女孩的手，尽量想让她不要再喊了……她会引来周围的人的……但是她依旧在喊，尖叫……我看到唐元鸿也惊慌失措的冲了过来，他在拉我和楚国。
“让她走！让她走！”
楚国一拳打在唐元鸿的脸上，吼道：“操你妈的！如果现在让她走，她就去报警了，你到时候就要坐牢，就要被枪毙！”
唐元鸿手足无措的坐在水滩里哭了起来。
“还不快抓住她的手……只要让她不喊就行了……”楚国说。
我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用尽了一切力量来抓住那只手，我感到那只手像脆弱的铅笔一般被我折断。我只是死死地抓着那只手，我只希望她不要再喊了……我希望她能离开……
而最终，她不喊了，再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我抓着她的手，楚国双手抓着她的脖子。她依旧睁大了眼，张着嘴，似乎还想再喊……唐元鸿努力地压着自己的哭声。在那一刻，我似乎听见很多的声音，包括我的体内和楚国体内那个恶魔的笑声。他们一直在笑，最后让我不知道倒底是谁在笑！
6
杀人之后在众多久久难忘的事情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杀人时手掌皮肤所感受到的那种质感。我并没有用手扼死那位流浪老汉，但是我在我的感觉中却永久的保留着对于那个女孩的那一种质感。我会在厨房水池里洗手的时候突然回忆起，觉得似曾相识；会在工作室和某个女顾客握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但是要比那更加细腻和紧绷；而很多时候那一种质感最为明显、最为相似的便是在和妻子做爱时爱抚着她后背时的那一种感觉。于是我不由得抱紧她，在一片虚无和短暂的紧张中死死地抓住，就好像是无边的死海里唯一飘过的木板……
曾经我第一次在黑暗的夜里突然意识到当我用双手扼死多年前的那个女孩的感觉就是我刚才拥抱妻子的感觉。杀人就好像是做爱中的某个步骤，在愈演愈烈和浑噩中一步步的紧逼最终达到高潮，而过后便是莫名而来的迷惘、悲伤和恐惧。
楚国用力地甩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有血溅到上面一样。和平日里在学校指挥他人一样，他只是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瘫在水滩里已经不哭的唐元鸿之后便对我说：
“不能就把她放在这里……”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看了看四周，“把她丢进那边的河里！”
于是我和他一起抬着那个女孩走到河边。女孩的脸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最后我们都没有出声。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出声了，但在那时有几秒钟我依旧希望她会突然开口说话。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但我知道我和她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像丢沙袋一样把她丢进河里，楚国在这期间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他望向我似乎是因为觉得刚才的那一动作很是好笑，但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女孩的身体撞击着水面，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就好像是谁冲着天空开了一枪。她像一块石头般沉了下去，转眼便看不见了。楚国立即拉着我走向车里。
“快上车！离开这里！”
“那他怎么办？”
“一个要饭的，警察才不会管，就丢在这里就行了！”楚国自信地说。
唐元鸿看着河岸又看着那个流浪汉，在楚国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和威胁中上了车。车发动，发出和刚才女孩落水时一样的声音。车里很安静，我们都只想尽快地逃离那个地方。
对于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和周围知道的一样多。而正如楚国说的那样对于一个流浪汉警察并没有花费多少的精力在上面，几家媒体报道了几天之后也边不感兴趣了，因为那个时候女孩的尸体在河流的下游被发现了。并没有人会把前段时间那个老流浪汉的死和在河里发现的女孩之死联系在一起。我会在路上遇见被同学围着的楚国，他总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在告诉我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个晚上，楚国让我们发誓对此事的保密，而由于我们都参与其中，也是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即使是唐元鸿。我们都知道如果事情曝光，我们两人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对于这样的想法在如今想来我觉得真实但却好笑。楚国一段时间便会警告我们一次。而当我们在电视上、报纸中看到笑容满面的他时便自觉的认为这就是对我们所传达的一个信息。我曾经觉得这太荒诞和不可忍受，想要反抗，而当时我的工作室也发展的愈来愈好，于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摆脱他的那些可笑的警告和威胁了，但是后来由于和妻子的离婚导致这一切也就无果而终了。没有什么是荒诞的，更没有什么是在忍受的。鱼死网破已经不是我现在这个年龄所想要的了。
但是依旧会在某些时间里觉得不甘心，尤其是在看完《谋杀犯》一书之后，但是又都是被紧接着到来的琐事所打扰和冲淡，于是就不再去想，任其发展。很多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不能依旧这样过下去呢？
也许是因为时间的久远或者是记忆的退化，在人生的某个欢乐阶段中便会怀疑曾经的自己是否真的有杀过一个女孩，或者是即使杀了她了那又能怎么样？这样危险的想法在脑海的一隅顽强而固执，丝毫不顾及其他想法的鄙视和咒骂。
我曾想过到警察局自首，而当我真正的站在警察局气势磅礴的建筑大楼之前时，一切关于这样的念头便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那时候并不是在顾虑楚国而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很多时候那些明明是时间和岁月无法销毁的东西就一如往常的装作不曾有过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好的。
唐元鸿已经死了，还知道那件事情的也就只剩下楚国和我了，而对于如今的楚国是否还真的记得这回事我也没有多少兴趣去了解。雨还在下着，我也累了，想上床睡一会儿。明天起床之后也许我就忘了今晚的这些事情，然后在下一个阴雨的冬夜里也许我会再次意外地回想起。
（完）
如今的我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唯一还把握在我手中的就是那些记忆，那些时刻提醒着我自己是一个杀人犯，凶手的那些记忆，而如今面对它们我早已经不再像曾经的那样恐惧和手忙脚乱了，甚至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冷漠和无动于衷。这样的想法会在看到我的儿子与女儿的时候而变得可怕与无情，如果我的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冷血杀人魔头的话……这样的心情和那次谋杀案过去几周后的心情是一样的。我很快的忘记了那个可怕和犯下罪行的一晚，忘掉了那个无家可归、脏兮兮的流浪汉和那个斥责我们的女孩。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读大二的学生，那个时候即使是我们自己亲手杀死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多么的不可思议和不可原谅。事情就那样过去了，就好像是今天总会被明天替代一样，或者是一些八卦的新闻总会很快的从我们眼前消失一样。
我不知道后来的警察局是给那个女孩的家长一个怎样的答复，我只知道他们应付了几天媒体之后便再也没有媒体报道过这件事情了。各家媒体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他蜂拥而来的新闻吸引了。就像楚国对我们说的那样:
“媒体过几天就会把这件事情忘记。到时候我爸爸再到上面走动走动，一切就都解决了……中国整天有那么多人死掉，谁会关心一个要饭的？”
那时的楚国比我大一岁，但是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他在学校里做的事情都已经不像是年轻人了——至少不像周围其他那些整日沉迷在网络游戏和闲聊无所事事的同学。他在大一加入校学生会，并在大二的下学期变成了副社长，同时他还是学院自律委的部长……他就像在学校大会上发言的那些书记或者是校长一样，说着义正言辞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并且以一种发命令的口气指挥着每一个人，在当时这叫“打官腔”。在大学里，想要进入十佳社团或者是校级组织的学生都在练习着这些，并渐渐地失去了曾经说话的腔调而潜移默化的耍起了官腔。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这样说，在教室里闲聊的时候这样说，在商场讨价还价的时候这样说，即使和父母通电话也这样说……就好像是邯郸学步，最后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说话的，而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想入党，所有人都想做官！
但唐元鸿却不这样。因为共同犯罪我对他也有一些了解，他只加入了文学社这一个社团，在大二的时候也成功的晋升成了部长，但是因为和社长宋杰在理念上的不同而在大二上学期结束的时候退出来文学社。我的一些朋友告诉我，那个宋杰也是科技部和自律委的成员，是个墙头草和爱拍马屁的人。在一次和唐元鸿的偶遇中，他告诉我从大一进入文学社开始他便打算着要在社里面定期的举办文学茶话会，让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文学，说一说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小说，让文学社名副其实。但最后他说自己是太天真了：
“文学社里面的成员并不看书，对文学也没有什么了解。他们谈论的都是大一的学妹和其他的八卦娱乐新闻……在茶话会上一个文学话题由于没有几人知道而难以继续下去，即使知道很多人都不愿意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呢？”
“估计是担心说错了！”我当时这么觉得。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自己思考，不要糊涂的从众……独立思考太重要了，要是每个人都能这样，今天的……”他说到一半发现我们已经从比较隐蔽的香樟路走了出来，便有些不安的匆忙告别了。
从那次简短的谈话之后在接下来的整个大二一学年里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了，只是在一次的午餐时听朋友从设计学院学生那里听来的一些涉及到他的事情：设计学院有一个学生因为精神问题被辅导员带去了医院，依稀中我记得好像有人说了他的名字。
事隔这么多年之后，当我再次遇到这样阴雨寒冷的一人夜晚的时候我就会不由的想这一切的起源是在哪里，渐渐地我发现原来一旦在最开始的时候错了，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一切也就到完蛋了，无论你是怎样的用心和努力的想要修正。就像是一道数学题目，当在解答的第一步把“1+1”算错的话，那么接下来即使方法正确最终得到的依旧也是错误的答案。我们就都是在算那第一步“1+1”的时候出错了，楚国开车撞死了那位横穿马路的流浪汉老人，而我们接下来所做的是准备隐瞒这件事情，把他的尸体搬到下水道那里……那是我们接下来所有事情的第一步，做错了，接下来便是一错再错，最终把自己逼到了别无选择的角落，任其支配……
在谋杀案发生后的那一周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最终在楚国的威胁和各种恐惧之下完好无损的度过了。我们三人在学校的一个没有摄像头的角落约定以后不再见面，装作从不相识。在离开的时候，楚国依旧如往常那样正大光明的离开，而唐元鸿和我沉默的对视了几秒也便各自走上不同的路回自己的宿舍了。楚国说，我们三个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脱了干系，而如果事情被抖了出去，倒霉的不会是他而是我和唐元鸿，因为我们都没有像他那样既有钱又有关系的家庭，我们惹不起。于是，我们就开始用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来死守着曾经的那罪恶的一晚。如今，唐元鸿把我们的罪写了下来，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而我依旧抱着它亲手毁掉两个家庭。
今夜，我在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现在是否能拥有那梦寐以求的幸福家庭呢？这个想法让我对曾经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的后悔。我甚至开始恨曾经的那个在读大二的自己，希望现在的我能站在他的面前给他几个耳光，让他清醒。我希望当时能有人给我几个耳光，告诉我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对的，是错的，是会后悔的……但是……
大二的时候，父母忙着赚钱打工而完全忘记了我，只有在每个月的月底才会因为寄钱的事情而打来电话。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我和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几句无关痛痒已成为每次通话必问的几个问题我早已经熟烂于心。很多时候在学校看见那些和父母有说有笑讲电话的学生的时候便觉得奇怪，他们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能说？
除了父母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大哥已经在无锡成家立业，一年之中我们通电话的时间不会超过六个小时。我不喜欢那个喜欢斜眼看我的嫂子，她也不喜欢我这个总是不尊重她的弟弟；我妹妹当时读初中，我和她只相差两岁，但是她的那个世界早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因为高中没考上大学而读了大专，并在中途和一个福建的男孩跑了，被父亲和母亲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那个时候她刚过21岁……
那些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如今各过各的，想起来的时候通个电话其他时间谁也不愿搭理谁。妹妹后来嫁给了一个二婚的52岁作房地产的男人，这些事情父母已经管不了了。而因为这个比我大接近二十多岁的妹夫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有了着落。如今想来，一切就都这样凑合着过来了，但是有时候在遇见曾经的老朋友的时候还是不由的回想起曾经的那些梦想，而现在一人的夜晚，在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却发现空气中全是梦碎掉的声响。这些像幽灵一般折磨着自己。
而在我回忆我自己家庭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的想那个撞我们装死掉的流浪汉的家庭和那个女孩宋瑄的家庭。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很多时候我能假设那个被撞死的流浪汉是没有家人的，否则他怎么会流浪在大街上呢？后来愈来愈多的社会现实让我再也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于是我只能承认我曾经亲手毁掉了两个家庭，就像如今我失去的两个家庭一样。我毁了两个别人的家庭，现在我也用自己的两个家庭补上，但即使如此这条漫长的赎罪之路依旧没有尽头。
很久之前我便开始做慈善，为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孩子们捐钱捐物；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研习佛教经典，我把书房的一半设计成学习自省的修炼场所，并坚持吃了一个月的素。我寻找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让我出一份力，在街上遇到乞讨的我便掏钱给他们，遇到鲜血急救的我义无反顾……那一段时间我就像是被自己吓到的孩子，忙乱而急切的希望现在做的这些能弥补曾经犯下的罪。我曾找到宋瑄的家，想尽办法想帮助他们，但是最后那个家还是散了。当时我站在那个小区的门前仰头望着他们家的那扇窗子，我知道我是一个刽子手是谋杀犯，是永远的罪人！
杀人的那个时候我读大二，两周之后我便没有再想那件事情了，像周围其他的所有学生一样。
5
当儿子和女儿都考上大学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表现的非常高兴，但是放下电话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人们都说——无论是老人告诉孩子，还是长辈对年轻人都说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些话我曾经相信但是现在，我自己那么多年的亲身经历像刺一样的事实告诉着我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就像大学。如今的大学依旧和我读大学时一样，学校教孩子们专业知识，教授告诉你社会是多么残酷和你应该怎样适应和迎合这个社会，他们会向你举出无数的例子告诉你不合时宜者都没有好下场；而身在大学的那些教师不是在忙着评职称就是在忙着拉自己的项目。他们严格且完美的按照学校会议所传达的指令，不要和学生讲历史，不要和学生讨论那些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果他们知道就想办法让他意识到他所知道的和所持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个时候在网络上我们把那些教授称作“叫兽”。
如今回忆往事总会不由得觉得大学是一次意外的但却也收获颇丰的经历，它清晰的向每个来此的年轻人展示了社会，一个缩小的国家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他们的习惯和精神面貌，像精神病院或者是一些劳教所。曾经我也看过像索尔仁尼琴或者是略萨这些作家的书，像前者的《癌症楼》和后者的《绿房子》，尽管不是很喜欢但是却像是一扇窗子能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我们曾经也有梦想，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而落的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还记得曾经我就读的土木学院里有一个被周围同学称作“愤青”的学生，他曾多次在学院的公告栏上贴了像鲁迅、胡适、陈丹青和其他一些人批评教育的话。当时我只好奇他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怨言的。我们都把这些当做笑话看了，但是学校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多次找了这个同学谈话，警告其以后不要在学校内粘贴这些东西，但是那个学生真的是英雄小说看得太多了，不顾学校的多次警告依旧贴那些东西，并且还贴到了其他学院，最终学校开除了这个学生。开除这个学生的那天他的母亲哭着求学校的领导再考虑一下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但学校领导不为所动。我听一个当时在办公室打扫卫生的学生讲，当时的校领导完全不顾跪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学生母亲，抽着烟到隔壁房间讨论事情了。那个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但是那个学生依旧站着一滴眼泪也没流。我当时就想起唐元鸿，我觉得那个人会是他，但不是。
这件事在学校里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并不是对那个学生到处所粘贴的东西，而是对他的猜测和玩笑：有人说那学生精神有问题；有人说是不是在“作秀”想在学校里火一把；有人笑他傻蛋一只；有人对他母亲在学校跪求校领导的事情很感兴趣，说那些校领导不懂得怜香惜玉……当时的我们二十二三岁，喜欢潮流和各式各样的绯闻，喜欢闲谈，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在宿舍里，喜欢围观一切热闹的事情。男生想毕业后有车有房，女生想嫁一个有房有车又有钱的男人……而当时的我也在其中，虽然有着小小的梦想但也是随着大家一起笑一起凑热闹。
今夜当我再次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曾经那样的味道了，尝出了更多的苦涩和荒谬，但是因为自己也身在其中也就不愿意再更深的品味了，担心会咬到自己曾经的手掌。而在如今，儿子和女儿在无数个周末里像我讲述学校里的那些事情，让我不由得吃惊和诧异，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大学里还在发生着那些事情？我曾经想过努力赚钱到时候把儿子和女儿送出国读书，但是最后因为婚姻的破碎和接连而引发的事情导致计划半途夭折。
而一切事情之间似乎又总会存在着某些神秘的联系。因为那个学生事件在学校里引起的讨论，学校决定召开一次全体大会说明情况。从我进入那所大学两年来，那是我第三次远距离看见过校长，直到如今我都还不知道校长是长什么样子的。当时一宿舍的学生也会开玩笑说“即使校长从我面前走过去，我都不可能知道！”而这样的事情据说曾经就发生过，在毕业典礼上有一个学生把站在身边的校长当做是学校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而对其指指点点，最后面临毕业还被学校记了个大过。
在会上并没有几人在听校长和我们学院院长以及辅导员的长篇大论，一是因为无聊二则是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从学校老师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大可不必听他们乱吹。而也正因为上午开会的无聊才最终有一些学生提议出去玩一玩，而在这如滚雪球的叫人中我、唐元鸿和楚国也就在其中，我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个晚上我们会杀死两个人。
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坐上楚国的车。在吵吵嚷嚷的聚会中途我因为觉得有些不舒服而想先回去，同学不知怎么的就把我塞进了也正有事准备回学校的楚国车里，后来唐元鸿因为不喜欢也从聚餐上提前离开，于是我们三人就被注定似的塞进了同一辆车里。楚国开车，我和唐元鸿都坐在后面。当时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楚国喝了很多酒。
路上并没有人说话，因为我们都彼此互不相识。我因为喝了些酒不舒服靠在车窗上闭着眼，唐元鸿望着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出神。那天晚上很冷，虽然刚过立冬但是已经很冷了。阴湿的雨水像结冰的雾气一般笼罩着整座城市，打在柏油路和两旁的光秃树枝上。我们都没有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听到楚国一直在咕哝着咒骂天气。大雨冲刷着车窗，不远处的红灯隐约可见，好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怪兽眼睛一般。
“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唐元鸿声音微弱，其中透着不安。
楚国哼了声，说：“你知不知道，学生会主席刚才打电话给我请我找我爸帮他们的活动找个赞助商……说了你也不懂！”
唐元鸿没有再说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当时也许只有唐元鸿在心里不安的意识到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开车是很危险的，但是无论是方向盘还是决定权都不在他的手里，他只能闭嘴任由着掌握方向盘的人继续往前开，而很显然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带进了深渊里，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事情发生的就在那么一刻。我们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然后便是前面的玻璃上看到楚国因恐惧而凝固的表情。唐元鸿是第一个清醒过来且立即冲出去的，我立即意识到有坏事发生了。在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无比的清醒，好似长久闷热之后骤然到来的冷风一般。我冲下车，往前跑。在急切的冷雨里看到那个被汽车撞倒在地的乞丐。
如今，因为漫长的回忆使得我对那个乞丐的记忆愈来愈清晰，就好像是永远都飘浮在我眼前一般。他衣衫褴褛，穿着很多件夏天的衬衫和各式各样的毛衣；穿着三条破烂的裤子，一条是秋裤，里面的绒毛已经露了出来，一条是西装裤，左腿的膝盖部分有几个洞，套在最外边的是一条牛仔裤，因为长的缘故而折了几道；乞丐大概有五六十岁，脏乱的头发和一把灰白的胡子混在一起；面如枯槁，消瘦而嶙峋；而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他穿的那双鞋，左脚穿着白色肮脏的袜子，穿着夏天的凉鞋，右脚穿的是一只老旧的皮鞋。被撞倒后，他当时怀里抱着的一堆脏衣服和报纸洒了一地，被雨水狠狠的冲刷着。
这是当时我和其他两人所见，但这并不是后来警察所见，因为后来我们把这一切都清理了。
我和唐元鸿惊愕的对视，透过帘幕般的雨水我看到唐元鸿的眼睛里闪现的恐惧光芒，好似夜里的狼一般。我嘴里只是一味的念叨着“报警……报警……”但是不论是双手还是身体其他的部位都不在听我的指挥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还是恐惧，我只感到自己全身不停地颤抖，双腿好似瞬间变成了棉花，软弱无力。
唐元鸿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却被冲出来的楚国阻止。
“不能报警……不能报警！”
楚国发疯一般的从唐元鸿手中抢过手机丢进夜色里。他看着躺在地上被雨水敲打着的乞丐，脸上的表情由震惊恐惧到麻木再到最后的冷漠与凶恶。我似乎在看着他正在进行的这一系列的变化，给我的只有恐惧。
“不能报警……如果报警的话警察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那怎么办？”我问。
楚国像一个猎到猎物的猎人一般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他才对我们说：“现在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谁都不知道这个要饭花子是我们撞死的。现在我们就离开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如果报警了我们肯定就是凶手，那到时候我就要去坐牢……只想到这里，我便不敢再往下面想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去坐牢。谁都不知道是我们撞死他的，再说，车是楚国开的，和我并没有关系……即使要负责也应该是楚国来负，应该是他去坐牢！
楚国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恶狠狠地和我们说：“我这是在保护你们！你以为撞死一个叫花子这样的事情我爸爸摆平不了吗？我完全可以叫他让警察相信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你们两人，你们家谁能帮你们脱罪呢？你干什么！”
唐元鸿走到乞丐的身边，伸手试探了下他是否还有鼻息。
“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们应该报警！”
唐元鸿依旧坚持报警。我对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难道他家里也有像楚国那样的亲戚？
“只要和警察说清楚了，我们就会没事……”
唐元鸿还没有说完就被楚国推倒在地。“你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赖在我头上？！”
“我没有！他还有救，我们得打119！”唐元鸿挣扎着从水滩里爬起，声音几乎被冷雨生湮没。
“他已经死了！”楚国凶恶的叫道，“我说他死了他就死了！不就是一个要饭的吗！如果你们都要报警就不要怪我了，我爸能让你们都去坐牢，你们自己想想吧！”
说完他就往车上跑，我看了眼低着头的唐元鸿也连忙往车上去，当我走到车门边的时候楚国又对唐元鸿说道：“现在所有事情都是你一人做的！”
这句话让一直低着头的唐元鸿如梦惊醒，他也开始往车这边走。在他准备进车里的时候我看见他苍白脏乱的脸上毫无表情，没有任何的情感，就像是一块废弃的墓碑。这时，我们都听到从哗哗的雨水中传来的那个女孩的声音：
“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走！”
这个女孩叫宋瑄，当时18岁，读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明年就准备高考了。她是刚从附近的图书馆里出来，看见了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当时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在我身体的深处那个一直处于不安晃动的声音开始一遍遍冷漠的对我说“杀了她，否则你就坐牢！杀了她，否则你就坐牢……”这样的想法让我自己感到恐惧，但是这个声音却渐渐的充满了整个脑海和身体，而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十几秒也真的就这么想……我低下头清理这些声音，但是当我再抬起头看到已经走出车的楚国的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我明明看到了你们的车撞到了那个老人，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呢？为什么不报警打119？你们也是学生……”
女孩一连串的质问让已经麻木的我们变得更加的不安，就好像是惊弓之鸟一般。那一刻，我真的清晰地感觉到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你快走吧！只要你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求你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求求你了！”我希望她能就这样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希望她能赶快离开！
“我要报警！你们都是肇事者，都是罪犯！我要报警……”
女孩的这些话彻底让我们的神经崩溃了。我看到楚国好似子弹一般冲了出去，他高大的身躯像是剑一般劈向那个女孩……我希望她能赶快离开……女孩发出尖叫，开始反抗。我感到身体里有东西碎掉，然后有一股怒火和魔鬼一般的冲动开始操纵我……
“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如果她把所有人都叫来了，我们就都要去坐牢，都要死！”楚国叫道。
我希望那个女孩能离开……我身体里突然苏醒的魔鬼操纵着我，我浑浑噩噩的冲上去抓住那个女孩的手，尽量想让她不要再喊了……她会引来周围的人的……但是她依旧在喊，尖叫……我看到唐元鸿也惊慌失措的冲了过来，他在拉我和楚国。
“让她走！让她走！”
楚国一拳打在唐元鸿的脸上，吼道：“操你妈的！如果现在让她走，她就去报警了，你到时候就要坐牢，就要被枪毙！”
唐元鸿手足无措的坐在水滩里哭了起来。
“还不快抓住她的手……只要让她不喊就行了……”楚国说。
我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用尽了一切力量来抓住那只手，我感到那只手像脆弱的铅笔一般被我折断。我只是死死地抓着那只手，我只希望她不要再喊了……我希望她能离开……
而最终，她不喊了，再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我抓着她的手，楚国双手抓着她的脖子。她依旧睁大了眼，张着嘴，似乎还想再喊……唐元鸿努力地压着自己的哭声。在那一刻，我似乎听见很多的声音，包括我的体内和楚国体内那个恶魔的笑声。他们一直在笑，最后让我不知道倒底是谁在笑！
6
杀人之后在众多久久难忘的事情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杀人时手掌皮肤所感受到的那种质感。我并没有用手扼死那位流浪老汉，但是我在我的感觉中却永久的保留着对于那个女孩的那一种质感。我会在厨房水池里洗手的时候突然回忆起，觉得似曾相识；会在工作室和某个女顾客握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但是要比那更加细腻和紧绷；而很多时候那一种质感最为明显、最为相似的便是在和妻子做爱时爱抚着她后背时的那一种感觉。于是我不由得抱紧她，在一片虚无和短暂的紧张中死死地抓住，就好像是无边的死海里唯一飘过的木板……
曾经我第一次在黑暗的夜里突然意识到当我用双手扼死多年前的那个女孩的感觉就是我刚才拥抱妻子的感觉。杀人就好像是做爱中的某个步骤，在愈演愈烈和浑噩中一步步的紧逼最终达到高潮，而过后便是莫名而来的迷惘、悲伤和恐惧。
楚国用力地甩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有血溅到上面一样。和平日里在学校指挥他人一样，他只是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瘫在水滩里已经不哭的唐元鸿之后便对我说：
“不能就把她放在这里……”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看了看四周，“把她丢进那边的河里！”
于是我和他一起抬着那个女孩走到河边。女孩的脸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最后我们都没有出声。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出声了，但在那时有几秒钟我依旧希望她会突然开口说话。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但我知道我和她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像丢沙袋一样把她丢进河里，楚国在这期间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他望向我似乎是因为觉得刚才的那一动作很是好笑，但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女孩的身体撞击着水面，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就好像是谁冲着天空开了一枪。她像一块石头般沉了下去，转眼便看不见了。楚国立即拉着我走向车里。
“快上车！离开这里！”
“那他怎么办？”
“一个要饭的，警察才不会管，就丢在这里就行了！”楚国自信地说。
唐元鸿看着河岸又看着那个流浪汉，在楚国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和威胁中上了车。车发动，发出和刚才女孩落水时一样的声音。车里很安静，我们都只想尽快地逃离那个地方。
对于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和周围知道的一样多。而正如楚国说的那样对于一个流浪汉警察并没有花费多少的精力在上面，几家媒体报道了几天之后也边不感兴趣了，因为那个时候女孩的尸体在河流的下游被发现了。并没有人会把前段时间那个老流浪汉的死和在河里发现的女孩之死联系在一起。我会在路上遇见被同学围着的楚国，他总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在告诉我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个晚上，楚国让我们发誓对此事的保密，而由于我们都参与其中，也是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即使是唐元鸿。我们都知道如果事情曝光，我们两人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对于这样的想法在如今想来我觉得真实但却好笑。楚国一段时间便会警告我们一次。而当我们在电视上、报纸中看到笑容满面的他时便自觉的认为这就是对我们所传达的一个信息。我曾经觉得这太荒诞和不可忍受，想要反抗，而当时我的工作室也发展的愈来愈好，于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摆脱他的那些可笑的警告和威胁了，但是后来由于和妻子的离婚导致这一切也就无果而终了。没有什么是荒诞的，更没有什么是在忍受的。鱼死网破已经不是我现在这个年龄所想要的了。
但是依旧会在某些时间里觉得不甘心，尤其是在看完《谋杀犯》一书之后，但是又都是被紧接着到来的琐事所打扰和冲淡，于是就不再去想，任其发展。很多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不能依旧这样过下去呢？
也许是因为时间的久远或者是记忆的退化，在人生的某个欢乐阶段中便会怀疑曾经的自己是否真的有杀过一个女孩，或者是即使杀了她了那又能怎么样？这样危险的想法在脑海的一隅顽强而固执，丝毫不顾及其他想法的鄙视和咒骂。
我曾想过到警察局自首，而当我真正的站在警察局气势磅礴的建筑大楼之前时，一切关于这样的念头便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那时候并不是在顾虑楚国而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很多时候那些明明是时间和岁月无法销毁的东西就一如往常的装作不曾有过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好的。
唐元鸿已经死了，还知道那件事情的也就只剩下楚国和我了，而对于如今的楚国是否还真的记得这回事我也没有多少兴趣去了解。雨还在下着，我也累了，想上床睡一会儿。明天起床之后也许我就忘了今晚的这些事情，然后在下一个阴雨的冬夜里也许我会再次意外地回想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