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男朋友》小说节选
网络转载而来。
没看过电影的慎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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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记忆
1. 记忆好像不那么牢靠，以为远的事，想起来很近。以前，以为要带大小云、小树这两个小鬼，好像悠长得像下一个世纪的事，才几年的时间，以前随时腻在身边的两个小鬼就到了青春期，天天惹事，十七岁的女生，真的是「很那个的」。
至于，那些以为一直很近的事，认真想起来，却恍如隔世。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王心仁，比如坐在他机车后座的日子，映着路灯反光，睁着眼看不清楚，只有一团黑影和细细毛边一般的汗毛。他总是笑，嘴角上扬的幅度很好看。
以为很近，很深刻的事，却也只记得这些，你要问我，他的模样，说实话，我有些模糊了，这么近，却又这么远。不要说是王心仁了，要是十八年前的我看到现在的我会认得出来吗？四十五岁的身体，早已忘记二十岁应该是什么模样，而二十岁的身体也无法想像四十五岁是怎样的岁月重量。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猛一转头，才发现边走边被推到了这里。
2.......如果活着这件事真的有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可以看看你身边的人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模样，我们都高估自己对生命的操控力，我们最后都「长成」我们不知道甚至讨厌的样子。这是生命的乐趣，站在一个高度，看你及你周遭的朋友，最后变成什么模样，并嘲笑他，嘲笑活着这件事。
3. 回忆对我来说，是件不够远的事。不过，青春这件事，不论何时，回头想起来，都像是嗑药般的恍惚感，一种软软地躺在阳光下，像块七彩的果冻，甜腻悠晃。晒着阳光，皮肤温温热热，又带着一点搔痒感。大把大把的时光，怎么都用不完。
4. 美宝身上闻起来有种干净的味道，不是香皂味，也不是什么化妆水的香味，真要说起来，可能是像自来水刚冲完身体，被风吹干的那种味道，这是什么味道？我想放到嘴里的话，舌尖应该会有些些甜味，像米饭细嚼后的那种淡淡甜味。我很想，把鼻子在她的背上、皮肤，用力吸嗅美宝身上的味道，但我一直没这样做。
5.......父母是世上最没有自信的生物，他们不断鞭策自己的小孩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好证明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失败。小孩就是替自己圆梦的，我无法完全将自己划在这句话之外，我家两个小鬼，她们的存在多少是圆了我们生命中的破洞，但我时时警惕自己，不逼迫她们做她们不想做的事。
6. 就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好像什么事都会变得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一起补习，理所当然下课走在一起，理所当然一起加入泳队，理所当然......被认为是一对。不过，我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确认这段关系，或是说，我不敢去确认，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事后想来，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害怕，害怕一个我不敢面对的事。
7. 甚至，只要看她的眼神，我就明白她哪边不舒服了，女孩子麻烦的事很多，这个我也知道一些，看她的眼神不对，我就接过她的手，在虎口的合谷穴按压几下，有时是樟树叶片，搓揉在掌心，凑近鼻子，味道也能解痛。即便是这么私密的身体疼痛，也不带一丝荷尔蒙的成分在里头。在那样的年代，牵手就是交往，接吻就能怀孕，而我们之间，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吗？
8.......他是校刊社的，要登一篇文章，谈大学校园自主，说起来好笑，大学都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却关心大学自主不自主？你要说浪漫也对，说不自量力也不能说不对。我们都在关心超过我们所能负荷的事，关心的本身或许没错，而这个行为的荒谬处是在于，大家喜欢谈论那些不是自己近身的问题才能标榜自己，就像有些人总爱说，卡带的主打歌太俗气，他们爱的是卡带B面第一首，那是品味问题，不同的品味，便是不同的阶级。
9. 大人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像是两个过度膨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浮浮的，不踏实，飘在半空中。......我很想知道阿仁怎么看我们高中那段日子，也许，他只是笑笑说没什么，青春嘛。是啊，青春嘛，青春是一切的遁词，一切的藉口，像是个骂人的脏字了。
10. 美宝鬼主意多，看我才数到三，她就用眼神瞟了瞟右边的石头，我和她躲到石头后面，美宝紧紧靠在我的背后，我几乎就闻到她呼吸的味道，她暖暖的鼻息，像蛇一样，沿着我的背往下爬去。理应是热呼呼的鼻息，我却只觉得冰凉，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傻傻对着远方笑，啊，你看阿仁真的不知道游哪去了耶。
我不敢回头看美宝的表情，假装认真要找阿仁，偏偏阿仁这时躲了起来，我只好真的跳到水里去找阿仁，在水底憋了一阵子，不敢浮上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记忆到底是什么？说实话，我已经忘了美宝和阿仁的模样，我偶而会梦见回到高中的那段时间，大家坐在草皮上聊天，但我怎么也看不清阿仁和美宝的脸，我甚至还要认真想一下，才记得那些事是在高一还是高二。我记不住那些物质的细节，但我还记得每天期待美宝的巧克力、纸条，还有躲在溪水时，不敢浮出水面的害怕。记忆有两面，一面是物质性，时间、长相、外壳......，终有一天会在脑海里被磨成平面，但记忆也是精神性的，感觉、气味、恶梦感，那些无以名之的一切，怎么磨也磨不平，时光冲刷下，反而是日益清楚。
当我从溪水里浮出水面时，阿仁和美宝不见了，我的恶梦总是结束在这个场景。
第二章 青春
1. 青春是防腐剂，让我们金刚不坏。
2.......她们真的恨彼此吗？她们平日根本没在一起，也没太多接触，只能靠着互相伤害对方，知道对方也会痛、也会难过这件事，才能确定彼此是亲人。
有时候，爱是一种反向例证，是必须由痛去反证的。
这几乎成为日后美宝的爱情模式，他一生最不痛的关系，或许就是每天留字条、零食给我的这段日子。我当时以为，我们真的就会这样一直下去，但所谓一直下去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总之，青春的日子，就会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大家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3. 连放学，以前美宝一定会在校门口等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反倒是我常见到美宝跟阿仁讲话的频率多了，连她生理痛时，帮她按住合谷穴、选上揉过的樟树叶的人，已经不是我，是阿仁了。他常看我替美宝做这件事，默默的学会了，取代了我。我有种被抛下，独自一人的落寞，又好像不只是落寞而已。我甚至搞不清楚是什么，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被抛下的，总是我。
4. 现在看，那叫作怪，当时并不这样想，任何对大人的反抗，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但只有还没长大的人，才会拼命去证明这件事。而大人的打压，会让一切变得悲壮，更让我们的抗争得到合理化的力量。
5. 看起来，他并不在乎，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边，但我的存在就跟许神龙、李昆嘉他们一样，是面目模糊的背景，我只是热切希望有人可以记得我，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可以。
6. 直到过了些年，那些青春时所受的伤发炎作痛，回头才发现，我们的一切都绕着这些伤痛打转。好比，美宝和她妈妈的关系她他一辈子都活在被遗弃的影子里，青春不是防腐剂，什么都会过去的，青春只是暂时让人忘却痛苦，隐藏伤痕的麻醉药。
第三章 反抗
1. 沙发上的凹痕，沙滩上的脚印，都是对抗人体重量的反抗痕迹。我有时候回想那段岁月，我们的反抗究竟留下了什么痕迹？
2.......我知道很多像我这样十几岁的男生，在那样的年代对异性是害怕的，我也害怕，但我怕的并不是异性这个对象，而是害怕和异性相处的这个情境。
3. 我不懂他在讲什么，本来是讨厌许神龙的，现在变得有些怕他，我发现，人愈长大愈感到害怕，如果问青春的本质是什么？我绝对会说是恐惧。我们班女同学第一次月经，不只一个都以为自己快死了，吓得边讲边哭。我第一次梦遗，虽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半夜一个人洗内裤，对长大这件事，害怕多过于任何情绪。
接着，你害怕的事会愈来愈多，怕自己的长相不够男子气概，没有女孩子喜欢，怕父母管太多，怕教官剪你的头发，怕冰水喝太多，会长不高......。而我们整个青春期就是在和这些恐惧反抗，反抗父母，反抗教官。
4.......我爸并不是恨丁伯伯过得比他好，而是礼盒里的那笔钱提醒他日子是这样不堪，那样挫败的一代，打仗战败，日子也过得失败，一辈子听政府的话，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一定在问为什么？他爱他的国家、党、政府，他不会相信他们有错，那么错的就一定是自己了。
即便日子过得在不顺利，爸爸还是从小时候就交代我要爱国爱党，他没有一丝抱怨，只有把气发泄在丁伯伯送来的礼盒上了。被大时代夹杀的小人物，连生气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5. 在走廊上奔跑的片刻，我有些明白，所谓反抗是什么了。就是沙发上的凹痕，沙滩上的脚印，是物理课上说的，柔软物质对物体的反抗力，换句话说，反抗决定了我们的样子，重新定义我们是什么。我可以像我爸那样，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自己，怪自己没能力，怪自己运气差，而他终究成了一个闷闷不乐又挫败的父亲。
而我绝对不愿意变成我爸那样。
6. 美宝看起来是跌倒了，阿仁扶她起来，对美宝说：「我也不赖啊！对不对？......跟我在一起......你就会有请不完的公假了......。」阿仁拿出了社团的公假专用印章放到美宝的手里，美宝呆了几秒，阿仁又把美宝拉了过去，「虽然我不是主打歌......是B面第一首......。」美宝什么也没说，紧紧向前抱住阿仁，对阿仁说：「我好喜欢你，要这样一直抱我一直抱我，不要放开好不好......」
我一下子从计划成功的亢奋情绪，跌了下来，「我们是浪，眼泪都从海里来；我们是花，长在同一棵树上。」走下楼梯的时候，我默默背着这几句校刊的诗句，想着过去和美宝、阿仁的点滴，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但又好像不是被遗弃而难过的心情。
隔天，我在泳队的置物柜收到美宝的信了，她有阵子没写了，这次也没有零食，只有一张便条纸：「如果到了三十岁，我们都还没有对象的话，我们到时候，一定要在一起。永远的朋友，美宝。」
那一刻，我知道她走了，再也不是以前的美宝了。
第四章 出发
1. 虽然，我妈看连续剧会哭，看歌仔戏也哭，连蒋经国死了她也哭，但年轻的时候，从没想过去理解父母的情感，他们可以为阿猫阿狗遥远的事物而哭，好像没什么关系。若是对亲近的人哭，或是流露一点感情，我就全身不对劲。就像，我从没看过我爸和我妈牵手，如果他们在我面前牵手、拥抱，我一定鸡母皮掉满地。
在这样分开的场合，我真希望我妈继续碎碎念就好，她手足无措的慌张是在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一定也为这个舍不得儿子远行的情感流露而不自在，所以只好一直塞东西。而我这个做儿子的，看到母亲这样的不舍，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我是从没怀疑过我妈爱我这件事，只是这件事突然在眼前这样被彰显出来，我浑身不自在，就像看到父母亲热一样。
2.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贩卖梦想的行业，美宝不善作梦，但她比别人更懂得认清现实的缺憾，一个人要知道缺憾在哪里，才晓得要在何处筑梦。
3. 我没那么关心跟不跟得上流行，我只关心，这个月底钱够不够用，我爸年纪大了，我上来台北没多久，就跌断了腿，工厂顺势请他回家休养，不必来了。我爸好面子，不跟厂方争，就领了一笔小小的医药费回家了，我妈见他一回念一回，爸写信给我，尽说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唯有夹在最后一段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一个短句，刺痛了我的眼睛。
4. 嘴上是这样必恭必敬，但我不能跟他们家人公用厕所，得从小孩书房走出来绕到楼下的客人专用厕所。上课中场休息，那些父母会端着削好的水果到小孩的房间，我一辈子没吃过这种切成片状，有的甚至还摆成花瓣状的水果，我从没意识到我的水果为何总是用另一个盘子装着，有次肠胃不舒服，吃不下，把盘子推了过去，跟孩子说，你吃了吧。孩子不作声，我以为他胃口也不好，他告诉我：妈妈说，不要用客人的盘子吃东西，脏。那本阿图舍我没翻完，倒是里面一句话：「经济物质结构决定上层意识结构。」我想我是血淋淋，带着刺痛感实践了这句话。
5. 我说，那岂不是神经病吗？许神龙浮夸叉着腰，你、你、你、还有你、还有你，我们活在这个时代，要不疯，可能吗？我们都当他是句不知道笑点在哪的玩笑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再正确不过了。你有曾经起床时，觉得满腹挫败却却不知如何说去想尖叫的冲动吗？老实说，上了大学之后，我有。那个挫败是来自阶级的经济状态，也来自某种性的压抑，一种无法向人说去的痛苦。
6. 我有时候会想，我爸离开河南老家，出发到这个鬼岛时，是什么心情？阿仁的爸爸提着一卡皮箱从中正机场出发做遍各国生意，他是在想什么？美宝的妈妈跟着小白脸离开故乡，出发的前夕回头有没有看见什么？
我们小时候玩的一种寻宝图游戏，各自选择出发的点，顺着纸上画的路线走，逢弯就转，转到最后来到了一个我们想都没想过的地方。临行的出发前夕。充满爆裂不安，我们必须压抑着这些情绪，望着那个允诺自己的远方未来，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第五章 自由
1. 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半是看不起自己的，只活在夜里的。关心社会改革，关心国会改选，可以帮我转移那些性的困惑，性在这场运动是缺席的，性在这里唯一的存在时刻是，他们在讨论某某女性学生领袖长得很美这种事。也许参加这场运动，就跟出门打一枪，不让自己玩得下贱的功能是一样的，我不想看到自己下贱的样子。
2. 美宝说，她现在真的自由了，不必靠谁就能过活。是吗？赚钱不就得看人脸色，活在这世上，谁不是靠着陌生人的怜悯而活的？她又扒了我的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扒我的头了！这次是扒你说的对。她说，卖房子没那么简单啊，年纪大的客户，你就得穿得露些，把客人当干爹哄；若是夫妻看屋的，就要打扮规矩，视线只能盯着太太看，说话也只能对着太太说，千万不能跟她老公有视线交集，否则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我说，你这跟做酒店小姐有不一样吗？她干笑了几声，所以说，我们都是靠陌生人的怜悯而活。
3. 我看了照片就想哭，没钱嫌苦，当有钱突然降临到我们这种平凡人身上，那种不相亲的气味，就像我爸那身过大的西装，只是提醒我们，原来我们这么卑微，这么一点点钱就会让我们高兴成这样，我们这么脆弱而下贱。美宝，你懂吗？
大学生念了几本书，人格也跟着高尚起来了。美宝语气很不屑，你很幸福啊，有爸妈疼，像我这种出身的人，没有什么下不下贱的事了，跟我妈要钱，不下贱吗？但我还是拿了；露个大奶子去卖房子，色老头摸你两把，你还是得笑，不下贱吗？但我还是做了。我只是想活下来，过过好日子而已，这样下贱吗？
4. 我裹着凉被听阿仁在房子里发表演说，一股莫名火上来，你这个得天独厚的公子哥，到底是凭什么自以为自己是跟那些面目模糊被时代抛下的小人物是一样的人？真正该说这些话的是我爸那样的老兵，但他们连说话的能力都被阉割了，你真的懂吗？你毕业还不是就拿你爸的钱出国念书，可能申请学校的时候还可以在资料上记上一笔，野百合学运干部，西方大学是是很吃这套的。
到底谁才是时代巨轮下得利的人？谁才是受害者？
5. 那些脏衣服的酸汗臭味，常让我想到以前在南部大家半夜摘玉兰花，他容易流汗，总是一头湿，远远就闻到他的味道。那样单纯的日子，不也很自由吗？阿仁常挂在嘴边：要把个人的快乐喜悲放在大的社会结构下思考，才能发现问题的根本源头。那我该如何理解才几年前，我们在玉兰花下那么快乐的理由，和在这个时刻如此困惑的理由，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章 告别
1. 但我没这样做，真的想打人吗？他没回应，倚在栏杆处看人。真的要打的话......你就打我啊。他望了我一眼。真的要打，就打我......我让你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当下的感情，就好像我离家那天，我妈舍不得我走，拼命往我包包塞东西那样，顾左右而言他，把真心藏在里头。
我急得有点想冒出泪来了，不只是舍不得，而是这些年来压抑许久的情感，怎么会在这个关口上溃堤？我以为我总是控制得很好，我以为每个周末晚上到公园钓人到公厕做一炮，就能躲开心中不敢面对的欲念，我想把这些年来的心事完整倒在阿仁的身上，而人心就是这样奇怪，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另外一句了。
你可以打我......我给你打......。虽然是另外一句话，但他应该闻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伸出手臂勾了过来，阿良，我们大家跟以前那样在一起，好不好？我默默把他的手拍开，往前走去。
像以前那样？那样是哪样？他知道我从以前到现在的心情吗？他凭什么说像以前一样，他根本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我气我自己什么都不敢说，我也气阿仁，为什么不管什么事，他都能把它看得这么轻，这么「一样」。
2. 她只望了我一眼，并不是要我同情她，但也不为自己可怜。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我口中只反复这样念着。美宝说，在外工作，一个女人，很辛苦。我冷笑了，这世道，谁不辛苦呢？那些搞运动的学生，那些为了把日子过下去的人，谁不辛苦呢？辛苦就能随便跟人上床吗？我几乎是带着怒气喊出来的。
3. 前些日子，每个星期到几家bar报到，以为可以拯救生命的王子会在彼端从迷雾里走来，王子一直没来，或是来了又走，每每在bar里微醺之际，视线变得迷濛，像罩着雾，努力往里头盯着，社么也见不着，身边的朋友说，你醉了，每回醉了就哭。
原来是泪。每个想我们这样的人心里都有个小小的少女，一个受伤的孤单少女。
4.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断踏着转轮的小白鼠，明知没有终点，还一直向前跑，但有些事一旦启动，就无法回头，我清楚确定不会跟他在一起，但也不确定漫漫此生，会不会有我值得停下来的那一刻。
5. 我甚至后悔那天如此苛责美宝，我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我一样手足无措面对这些向我飞奔而来的日子。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切，只好逃离。......
6. ......现在想来，那个年代，大家习惯告别，告别旧的事物，迎接新的，一下子某栋大楼就拆了，某片眷村就改建成国宅，人们来不及怀旧，新的事物就树立在你的眼前。活在里头，你不得不习惯告别。
更多时候，其实是缺乏勇气面对真相的逃离，我就这样像逃兵一般，急急忙忙告别了这个年代，这些人。
第七章 亏欠
1.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怀念从前，所谓告别，也不过是对消失的事物练习感到麻木而已。算一算，距离阿仁当兵的时间已经十年了，我们没有再联络，我也不晓得美宝的小孩到底怎么了，还有他们之间......。对于过去，仿佛只要再多看一下，意念再多停留一分钟，人就会风化老去。
2. 美宝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隔了这些年，她的声音、她的笑还是没变。她说：「看到同学一个个都有伴了，满蛮开心的......你呢？有对象了吗？」我简单回了没有，便陷入一段空白。她又接话了，我也没有，对啦，一个人比较自由。有空一起出来吃个饭吧。好啊，最近比较忙，改天吧。忙是真忙，但改天是要改到哪一天，我也不晓得。
又陷入空白沉默，她说：阿良，很想你。
3. 快乐的时光总是有的，但空洞寂寞的时刻却漫长如看不到尽头的浓雾。......
4.......他愈向前容忍我一步，就意味着他自觉亏欠我的情绪有多大，我希望他生气，不是为了证明他在乎我，我只是不希望他觉得欠我这么多，当一方自觉亏欠对方太多时，那就不是爱情了，那是赎罪。
5. 爱情教会我们什么呢？教会我们如何有效地伤害对方。
6. 在故乡，玉兰花是长在树上，在城市，玉兰花是长在苦命人的手上。每回经过路口，我一定会停下来买几串，有时想要跟卖花阿婆聊个几句，阿婆就急着赶向下台车兜售，没时间理我，也对，这样的路口讨生活，车这么多，怎会有心情聊天呢？有回，我捧了花凑上了鼻子一嗅，好香啊。卖花阿婆冷笑，闻得到花香的都是好命人，我们只闻到汽车排烟味。
7. 我们坐在一家颇为高级的日式餐厅，电视新闻上播的是一场学运，聚集在当年我们聚集的地方，我看到这样的新闻，有些异样感，好像我们昔日视为光荣的事，如今却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义，有多么傻。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有些新兴的权贵，是恨不得能把这些光环往身上揽，我都怀疑，后来出国念书的那些「学运领袖」们，之所以进得了那些名校，申请书上的这笔:一九九〇年学运干部，发挥了多少作用？政治圈，那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入门票。
8. 阿仁帮美宝挟了菜到碗里，现在啊，我知道这世界上唯一还肯为我吃苦的人，就是美宝了。他举起了酒杯，来，我们敬吃苦的人。哼，好个敬吃苦的人，我心里这样想，忍不住飙出来：干你娘，敬吃苦的人。阿仁闻到我不寻常的怒气，他带着政客市侩的语气打了圆场，唷，阿良会讲脏话啰？好，就祝干你娘，吃苦的人！
9. 美宝变了，阿仁也变了，我不知道为何我们还要相遇，相遇一切变得好不堪。我想问她孩子的事，但我说不出口，我几度想拦住美宝，告诉她，不要这样，她的行为，像是在你面前狠狠把自己剁开来，然后用刀子一片一片肉割下来让你看，我只想劝她不要这样，我不忍心。
她不为了证明什么，是在报复，我要让你难受，要让你难过，每当你想起，我是那个为你吃苦的人，你就注定亏欠我，一旦亏欠了我，你必失去理直气壮的快乐权利，我要的不多，就是要你在快乐的时刻，记起我的痛，我要在每个你快乐开心的时刻，成为那根让你坐立难安的针。
我把下贱的样子这样公开显露在好友面前，就是要告诉阿良，我为了你什么都没了，彻底什么都没了，连我最骄傲的自尊也可以踩在地上，我要让我们的人生中最好的朋友明白你是如此伤害我，而我是如此为你连自尊都不要，你要一辈子活在这个愧疚里。我爱你，所以你必须愧疚。
我懂美宝，我懂。我跟她竟是如此相像，我们在爱情里，擅长的竟是如何让对方因为痛苦而记得我们。为何爱情让我们如此下贱卑微。我恨这样的我，也恨这样的美宝。
我吼了出来：够了没，你是演够了没，美宝，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很好玩吗？很好玩吗？我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阿仁急忙挂了电话，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朋友难得见面，何必呢，干嘛呢？
想到阿仁什么都不懂，什么便宜都占尽了，更是愤恨难耐，我操你他妈的。转头对着美宝，指着她的鼻尖，你他妈的是个烂咖吗？没有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还有没有自尊？我也在骂我自己。
美宝白着一张脸，斜着身看着我，眼神却哀伤得像只受伤的小狗。我满股怒气无处发泄，把榻榻米上的坐垫踹踢到一边，还有你，我指着王心仁，我操你妈，自由民主，自由我是干你娘，干你娘而已啦。友谊长存个屁啦！
我们心里的洞都太大了，大到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填补，空空荡荡只剩下怒气，我们要别人感到亏欠，却又不是真的要他们拿什么来还。说到底，我们是在痛苦里才能感受到爱。
第八章 吃苦
1.......我给king将最好的猫食，天热开冷气，天冷装电毯，每年固定健检，我不希望他过得不开心，我们宛若某种精神上的双胞胎，我们孤绝而拥有彼此，仿佛只要一方过得快乐开心，就能证明另一方也是快乐开心。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开心，我只能不断喂养另一方，由他的快乐反过来告诉自己，我应该是快乐的。
2. 这何尝不也是我这几年的写照？虚张声势，却伤不了任何人。......
3.......爸爸躺在床上，妈妈一边切水果，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的继续手边的工作。
「前一阵子我有去妈祖宫拜拜......」妈妈慢慢的说。
「我顺便请那个瞎眼算命师帮你再算算......他说你......」妈妈看着远方不敢看我，「卡......查某性......卡惜情......」
「妈妈是说圆的扁的都不要紧......只要是好人就好......」父亲的身影终于从厕所出来了，妈妈得加速告白，「......两个人吃饭也比较好吃，有胃口......只要是好人，圆的扁的真的妈妈都不要紧.....」
4. 隔了这些年，我想像当年那个沾了玉兰花香气的馒头应该是怎样的味道。
我说，那些老人家，一辈子就习惯吃苦，好日子过不惯的。美宝笑出了声，每个人都有苦处吧。我想起，上次不欢而散的聚会，阿仁对美宝说：「敬替我吃苦的女人。」突然觉得，这句话接错了，踩到地雷。
5.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处。徐强不爱吃苦瓜，以前，我在的时候，我都会帮他吃，他结婚了，老婆为了改变他，三不五时餐桌上都会有各种苦瓜料理，他不想让小孩偏食，总是刻意装模作样吃上两口......，他总是说我是这世界上唯一肯为他吃苦的人......但到头来，其实是我们自己在自讨苦吃。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处，只是这个苦有时是自己讨来的。
第九章 女朋友
1.......有回下班，很晚了，她有点醉，生理期又来，竟就在公寓楼下痛得直不起腰，阿仁放假，在几个小时，隔天就要收假了，在门口等着她，几步赶忙向前，握着她的虎口轻轻按揉，没几分钟，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丢下美宝，「你等我一下。」
几分钟的时间过去，王心仁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美宝那阵痛过去了，打算起身进屋子，抬头看见阿仁背着路灯光影，一跳一跳跑过来，美宝问他去哪了？去摘樟树叶子，天暗，看不清哪棵是樟树，模样像的，我都摘下一点来闻闻看，在几个路口外找到的叶子，我不要这些，我都不要了。
美宝说起这段往事，我几乎就能想见阿仁背着月光时，侧脸的轮廓，耳际的汗毛，我常坐在他的机车后座看着这样的他。我太了解美宝了，她拨掉阿仁手上的树叶，是痛恨自己离不开他。
2. 她一向想得现实，这世上是一物换一物，把你身上仅有的去做交换。她的肉体、心灵、理智都可以标上一个价码流通，她的梦想很简单，也很困难，就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他愿意拿身上所有可以标上价格的事物作为条件去交换，只是机场的儿歌、床边故事，提醒她，这个梦想不仅仅是你身上的一切，还有两个小孩的人生作为代价。你不是去交换，是去偷来，从阿仁的小孩身上偷来的。
她的人生早被偷走、掏光了，最早是她痛恨的母亲，而后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看透了，也心软了。起身说，手冷，去买个咖啡，便再也没回到机场出境区，这是阿仁最后一次见到她。
3. 阿仁完全不知道孩子的事，这明明是可以绑住那个男人的大好机会，她却说，这些年，她终于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关系，都有离开消逝的一天，孩子是她跟阿仁永远夺不走的关系，她过去以为要的是两个人真真实实在一起，她现在醒悟，她要的只是和这个世界的「一个关系」，一个不会崩解改变的关系。有了这个关系，她的存在才会有意义。
我陪美宝上产前妈妈课程，接送她产检，帮她找月子中心，找保姆。孩子平安出生，护士向我说：把拔，这是你的双胞胎女儿，恭喜。我竟不争气地在婴儿室放声痛哭，好像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希望来临了，那一刻，我懂美宝的心情，生命太苦了，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希望的时刻，只要这样的一个时刻，所有的痛苦都能翻转，美宝搏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孩子出生后的前两年，我们过得很快乐，每天读育儿书，想像孩子长大的模样，讨论让女儿该吃怎样的食物，受怎样的教育。美宝和我有时候会带小孩回乡下，我妈真以为是我生的，大大向亲戚们宣告，他们集体性的失忆，忘记我跟美宝没结婚，小孩也是跟着妈妈姓这件事。这事解释起来很复杂，他们不见得懂，我也就索性不说了。
4. 美宝变得柔软了，她不再提阿仁，每天就是推着婴儿车到公园散步，她常常一人静坐着，像是想什么事而发呆。我常常看她一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模样，安详而幸福，至今想到她这样的背影，我仍感动得想掉泪。
日子终究还是残酷无情的，美宝肚子里的肿瘤并没有被「踢掉」，两年后复发扩散，她选择不做积极化疗，她说，自己的状况自己晓得，不想再受那些苦了，而且这两年来，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与这个世界有了关系，就算离开了，这个关系还是依旧存在，想到这个，她便不怕了。
5.......半夜痛得醒来，她也只是轻轻唉叫一声，不管隔得多远，我都听得到，知道她痛。
医生开的吗啡愈来愈不够用，我伸出手按住她的虎口，轻轻按揉，大概自从有了王心仁之后，我就再也没这样帮她按着手了。她把头撇了过去，我知道她不愿意让我看到流泪的样子。我笑她，干嘛，我都还没像阿仁那样跑了几条街去摘树叶，你干嘛感动成这样？
她笑骂我神经病，还记得那张纸条吗？如果三十岁两个人都还没有对象的话，我们就在一起。没想到，真的是在一起了，不过，不是那种在一起。我说，小孩都生出来了，不是在一起，不然是什么？
她来不及看到小孩长大，每晚睡不着时，就想像女儿长大会是什么模样，剪怎样的发型，脸上挂有怎样的表情。她把想对女儿说的话，录成了影带，写成了书信。那难熬的几个月时间，我并没有哭。
6. 美宝看我换花如此勤，终于有一天说，我身上味道很重吧？才需要这么多花压味。我说，没有，怎么会呢？我背着她，手里握着枯黄的玉兰花，忍不住哭出声。你还记得，我们摘花的那些日子吗？花不能见到太阳，一见日就盛开，不香了，每晚子夜摘花，花香浓郁，月色清丽，你记得吗？......她醒醒睡睡，昏迷的时日多过于清醒的时刻，现实与虚幻记忆混杂，她甚至记不住今夕是何夕了，此刻她未听完我的话，便像是带着笑容，闻着花香，回到记忆的前世，沉沉睡去。
数日之后，她在睡梦中过世，我帮她办了简单的仪式，在讣闻上，她没有亲族，母亲亦不知在何处，我想了半天，只填上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名字。好像，她的死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
第十章 男朋友
1. 我突然在小云那个扬起下巴的动作，和眼珠流转的表情里，有那么几秒，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林美宝。
2. 我很有礼貌的回说：「我们没有家庭问题，我的女儿也很正常，十几年来，我对她们的照顾不会比别人少，我跟你们一样关心小孩的教育，法律上，我是他们的哥哥，但我其实是他们的爸爸。」这是美宝交到我手上的珍贵礼物，有时候，我也分不太清楚，是我照顾她们，抑或是她们的存在疗愈了我生命中的某个缺洞？
3.......他说起美宝的回忆，细琐的生活细节，她说话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她笑的嘴角皱纹，还有她身上女生特有的香气。那些回忆，没有剧情，只有片段的时刻，好像被阿仁埋在土里好久，再重新出土，挖出来，看不到全尸，只有片段的骨骸。
4. 但是，正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会什么，因为一切得来轻易，我们无处努力。......
5.......阿仁说：「我们只有在一次一次往下跳的过程里，发现害怕，进而克服害怕和痛苦，才能掌握自己，不至于溃散。」
6. 你以为，一对男女二十年之间的感情，只靠爱来维系吗？爱很快就淡的，光靠这个绑不住彼此。这世上的关系，能天长地久，绝对都是爱恨交绞一起的，只有拉拉扯扯，像个死结打在那，死也不放手，彼此才会天长地久。所以说，天长地久这事，不会只有好事......。他们从未离开彼此。
7. 至此，我明白，少年时那个恶梦，醒来时，溪畔无人，美宝和阿仁一起走了。那不只是我的恶梦，也是阿仁的恶梦，醒来所有人都走了。我也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的人，不会爱小树和小云的，他的眼中只看得见自己。
8. 在餐厅与阿仁告别之后，年少时的那些痴迷不知为何全消散了，我走在路上一直在想，过去迷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台上台下人缘魅力十足的他？还是做事果断英雄般的他？我竟有些想不起来。也许，年少时，我们爱的那个人，都是自己的反面，青春期的我们太痛恨自己的残缺，以至于爱上那些跟我们相反的人，他们拥有我们没有的能力，他们像是一道虚幻的强风，我们好像只要捉着那道风，便能乘风飞翔。也许，这才是今天见面最主要的原因。
我想起徐强、美宝还有阿仁，我们这样激烈和人世拼搏，用痛苦去反证幸福的存在，而所谓的幸福竟微小得不过就是这样看着两个女儿说傻话的样子。我抬头看见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是樟树，我想跳上去摘几片叶子放在手心揉搓，小云小树不明白我为何停下来，瞪着我看。我看着小云说话的样子、小树粗粗的眉毛，我一直以为，美宝和阿仁两人从没离开过彼此，而我一直是三人中落单的那一个，结果，我在小云小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孤单了。
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在一个屋檐之下，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如果我们是浪，向海滩起跑/眼泪一样都从海水里来......如果我们是花，长在同一棵树上/只是在不同季节盛开......」
什么是家？这就是我们的家。尽管我们的家和一般人不同，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都是一样的花，一样的浪。最终得到一个寻常人才能有的小幸福。
记忆并不牢靠。感受却是清晰而锋利的。我认为与王心仁重逢，一定会谈着美宝。可是她人不在这里，她再不会出现了，王心仁一人看着窗外，仿佛在等她，美宝是会做决定的人，决定她「不是」谁的女朋友，谁「不是」谁的男朋友。我们都等她来教。只剩下我和王心仁，我们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
男朋友？我跟美宝坦白徐强是我男朋友的当下，我和徐强彻底结束了。反观我们三人，美宝始终是你的女朋友，而当她将小树小云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是她的男朋友。至少我喜欢。很多人一生不懂，或者没有机会将喜欢变成爱，或者将爱变成了喜欢，或者不会分别。男朋友、女朋友本来就像谜语，要迂回地说。我们只是不说，也不否认；别人随俗，我们战斗；别人结婚离婚，我们游戏亲吻。
王心仁你当年国王游戏涂满唇膏给了我一吻，就像闪电，像美宝喝醉酒后就大哭般的响烈，改变了我的人生。美宝又从你唇上吃得什么苦毒呢？美宝死了。我即将向你告别。此刻我要带小树小云回家，依旧是三人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只是换了形式，而且我没有落单。
如今我和你将各自享有一个家的幸福。当世人大声歌颂男女朋友关系的时候，我们三人一直是彼此B面的第一首，事实上，那些暗夜在玉兰花园里的嬉戏和探索，那份记忆和欢愉，已是足以令我铭记一生的隽永。
没看过电影的慎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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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记忆
1. 记忆好像不那么牢靠，以为远的事，想起来很近。以前，以为要带大小云、小树这两个小鬼，好像悠长得像下一个世纪的事，才几年的时间，以前随时腻在身边的两个小鬼就到了青春期，天天惹事，十七岁的女生，真的是「很那个的」。
至于，那些以为一直很近的事，认真想起来，却恍如隔世。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王心仁，比如坐在他机车后座的日子，映着路灯反光，睁着眼看不清楚，只有一团黑影和细细毛边一般的汗毛。他总是笑，嘴角上扬的幅度很好看。
以为很近，很深刻的事，却也只记得这些，你要问我，他的模样，说实话，我有些模糊了，这么近，却又这么远。不要说是王心仁了，要是十八年前的我看到现在的我会认得出来吗？四十五岁的身体，早已忘记二十岁应该是什么模样，而二十岁的身体也无法想像四十五岁是怎样的岁月重量。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猛一转头，才发现边走边被推到了这里。
2.......如果活着这件事真的有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可以看看你身边的人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模样，我们都高估自己对生命的操控力，我们最后都「长成」我们不知道甚至讨厌的样子。这是生命的乐趣，站在一个高度，看你及你周遭的朋友，最后变成什么模样，并嘲笑他，嘲笑活着这件事。
3. 回忆对我来说，是件不够远的事。不过，青春这件事，不论何时，回头想起来，都像是嗑药般的恍惚感，一种软软地躺在阳光下，像块七彩的果冻，甜腻悠晃。晒着阳光，皮肤温温热热，又带着一点搔痒感。大把大把的时光，怎么都用不完。
4. 美宝身上闻起来有种干净的味道，不是香皂味，也不是什么化妆水的香味，真要说起来，可能是像自来水刚冲完身体，被风吹干的那种味道，这是什么味道？我想放到嘴里的话，舌尖应该会有些些甜味，像米饭细嚼后的那种淡淡甜味。我很想，把鼻子在她的背上、皮肤，用力吸嗅美宝身上的味道，但我一直没这样做。
5.......父母是世上最没有自信的生物，他们不断鞭策自己的小孩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好证明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失败。小孩就是替自己圆梦的，我无法完全将自己划在这句话之外，我家两个小鬼，她们的存在多少是圆了我们生命中的破洞，但我时时警惕自己，不逼迫她们做她们不想做的事。
6. 就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好像什么事都会变得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一起补习，理所当然下课走在一起，理所当然一起加入泳队，理所当然......被认为是一对。不过，我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确认这段关系，或是说，我不敢去确认，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事后想来，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害怕，害怕一个我不敢面对的事。
7. 甚至，只要看她的眼神，我就明白她哪边不舒服了，女孩子麻烦的事很多，这个我也知道一些，看她的眼神不对，我就接过她的手，在虎口的合谷穴按压几下，有时是樟树叶片，搓揉在掌心，凑近鼻子，味道也能解痛。即便是这么私密的身体疼痛，也不带一丝荷尔蒙的成分在里头。在那样的年代，牵手就是交往，接吻就能怀孕，而我们之间，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吗？
8.......他是校刊社的，要登一篇文章，谈大学校园自主，说起来好笑，大学都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却关心大学自主不自主？你要说浪漫也对，说不自量力也不能说不对。我们都在关心超过我们所能负荷的事，关心的本身或许没错，而这个行为的荒谬处是在于，大家喜欢谈论那些不是自己近身的问题才能标榜自己，就像有些人总爱说，卡带的主打歌太俗气，他们爱的是卡带B面第一首，那是品味问题，不同的品味，便是不同的阶级。
9. 大人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像是两个过度膨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浮浮的，不踏实，飘在半空中。......我很想知道阿仁怎么看我们高中那段日子，也许，他只是笑笑说没什么，青春嘛。是啊，青春嘛，青春是一切的遁词，一切的藉口，像是个骂人的脏字了。
10. 美宝鬼主意多，看我才数到三，她就用眼神瞟了瞟右边的石头，我和她躲到石头后面，美宝紧紧靠在我的背后，我几乎就闻到她呼吸的味道，她暖暖的鼻息，像蛇一样，沿着我的背往下爬去。理应是热呼呼的鼻息，我却只觉得冰凉，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傻傻对着远方笑，啊，你看阿仁真的不知道游哪去了耶。
我不敢回头看美宝的表情，假装认真要找阿仁，偏偏阿仁这时躲了起来，我只好真的跳到水里去找阿仁，在水底憋了一阵子，不敢浮上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记忆到底是什么？说实话，我已经忘了美宝和阿仁的模样，我偶而会梦见回到高中的那段时间，大家坐在草皮上聊天，但我怎么也看不清阿仁和美宝的脸，我甚至还要认真想一下，才记得那些事是在高一还是高二。我记不住那些物质的细节，但我还记得每天期待美宝的巧克力、纸条，还有躲在溪水时，不敢浮出水面的害怕。记忆有两面，一面是物质性，时间、长相、外壳......，终有一天会在脑海里被磨成平面，但记忆也是精神性的，感觉、气味、恶梦感，那些无以名之的一切，怎么磨也磨不平，时光冲刷下，反而是日益清楚。
当我从溪水里浮出水面时，阿仁和美宝不见了，我的恶梦总是结束在这个场景。
第二章 青春
1. 青春是防腐剂，让我们金刚不坏。
2.......她们真的恨彼此吗？她们平日根本没在一起，也没太多接触，只能靠着互相伤害对方，知道对方也会痛、也会难过这件事，才能确定彼此是亲人。
有时候，爱是一种反向例证，是必须由痛去反证的。
这几乎成为日后美宝的爱情模式，他一生最不痛的关系，或许就是每天留字条、零食给我的这段日子。我当时以为，我们真的就会这样一直下去，但所谓一直下去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总之，青春的日子，就会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大家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3. 连放学，以前美宝一定会在校门口等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反倒是我常见到美宝跟阿仁讲话的频率多了，连她生理痛时，帮她按住合谷穴、选上揉过的樟树叶的人，已经不是我，是阿仁了。他常看我替美宝做这件事，默默的学会了，取代了我。我有种被抛下，独自一人的落寞，又好像不只是落寞而已。我甚至搞不清楚是什么，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被抛下的，总是我。
4. 现在看，那叫作怪，当时并不这样想，任何对大人的反抗，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但只有还没长大的人，才会拼命去证明这件事。而大人的打压，会让一切变得悲壮，更让我们的抗争得到合理化的力量。
5. 看起来，他并不在乎，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边，但我的存在就跟许神龙、李昆嘉他们一样，是面目模糊的背景，我只是热切希望有人可以记得我，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可以。
6. 直到过了些年，那些青春时所受的伤发炎作痛，回头才发现，我们的一切都绕着这些伤痛打转。好比，美宝和她妈妈的关系她他一辈子都活在被遗弃的影子里，青春不是防腐剂，什么都会过去的，青春只是暂时让人忘却痛苦，隐藏伤痕的麻醉药。
第三章 反抗
1. 沙发上的凹痕，沙滩上的脚印，都是对抗人体重量的反抗痕迹。我有时候回想那段岁月，我们的反抗究竟留下了什么痕迹？
2.......我知道很多像我这样十几岁的男生，在那样的年代对异性是害怕的，我也害怕，但我怕的并不是异性这个对象，而是害怕和异性相处的这个情境。
3. 我不懂他在讲什么，本来是讨厌许神龙的，现在变得有些怕他，我发现，人愈长大愈感到害怕，如果问青春的本质是什么？我绝对会说是恐惧。我们班女同学第一次月经，不只一个都以为自己快死了，吓得边讲边哭。我第一次梦遗，虽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半夜一个人洗内裤，对长大这件事，害怕多过于任何情绪。
接着，你害怕的事会愈来愈多，怕自己的长相不够男子气概，没有女孩子喜欢，怕父母管太多，怕教官剪你的头发，怕冰水喝太多，会长不高......。而我们整个青春期就是在和这些恐惧反抗，反抗父母，反抗教官。
4.......我爸并不是恨丁伯伯过得比他好，而是礼盒里的那笔钱提醒他日子是这样不堪，那样挫败的一代，打仗战败，日子也过得失败，一辈子听政府的话，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一定在问为什么？他爱他的国家、党、政府，他不会相信他们有错，那么错的就一定是自己了。
即便日子过得在不顺利，爸爸还是从小时候就交代我要爱国爱党，他没有一丝抱怨，只有把气发泄在丁伯伯送来的礼盒上了。被大时代夹杀的小人物，连生气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5. 在走廊上奔跑的片刻，我有些明白，所谓反抗是什么了。就是沙发上的凹痕，沙滩上的脚印，是物理课上说的，柔软物质对物体的反抗力，换句话说，反抗决定了我们的样子，重新定义我们是什么。我可以像我爸那样，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自己，怪自己没能力，怪自己运气差，而他终究成了一个闷闷不乐又挫败的父亲。
而我绝对不愿意变成我爸那样。
6. 美宝看起来是跌倒了，阿仁扶她起来，对美宝说：「我也不赖啊！对不对？......跟我在一起......你就会有请不完的公假了......。」阿仁拿出了社团的公假专用印章放到美宝的手里，美宝呆了几秒，阿仁又把美宝拉了过去，「虽然我不是主打歌......是B面第一首......。」美宝什么也没说，紧紧向前抱住阿仁，对阿仁说：「我好喜欢你，要这样一直抱我一直抱我，不要放开好不好......」
我一下子从计划成功的亢奋情绪，跌了下来，「我们是浪，眼泪都从海里来；我们是花，长在同一棵树上。」走下楼梯的时候，我默默背着这几句校刊的诗句，想着过去和美宝、阿仁的点滴，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但又好像不是被遗弃而难过的心情。
隔天，我在泳队的置物柜收到美宝的信了，她有阵子没写了，这次也没有零食，只有一张便条纸：「如果到了三十岁，我们都还没有对象的话，我们到时候，一定要在一起。永远的朋友，美宝。」
那一刻，我知道她走了，再也不是以前的美宝了。
第四章 出发
1. 虽然，我妈看连续剧会哭，看歌仔戏也哭，连蒋经国死了她也哭，但年轻的时候，从没想过去理解父母的情感，他们可以为阿猫阿狗遥远的事物而哭，好像没什么关系。若是对亲近的人哭，或是流露一点感情，我就全身不对劲。就像，我从没看过我爸和我妈牵手，如果他们在我面前牵手、拥抱，我一定鸡母皮掉满地。
在这样分开的场合，我真希望我妈继续碎碎念就好，她手足无措的慌张是在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一定也为这个舍不得儿子远行的情感流露而不自在，所以只好一直塞东西。而我这个做儿子的，看到母亲这样的不舍，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我是从没怀疑过我妈爱我这件事，只是这件事突然在眼前这样被彰显出来，我浑身不自在，就像看到父母亲热一样。
2.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贩卖梦想的行业，美宝不善作梦，但她比别人更懂得认清现实的缺憾，一个人要知道缺憾在哪里，才晓得要在何处筑梦。
3. 我没那么关心跟不跟得上流行，我只关心，这个月底钱够不够用，我爸年纪大了，我上来台北没多久，就跌断了腿，工厂顺势请他回家休养，不必来了。我爸好面子，不跟厂方争，就领了一笔小小的医药费回家了，我妈见他一回念一回，爸写信给我，尽说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唯有夹在最后一段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一个短句，刺痛了我的眼睛。
4. 嘴上是这样必恭必敬，但我不能跟他们家人公用厕所，得从小孩书房走出来绕到楼下的客人专用厕所。上课中场休息，那些父母会端着削好的水果到小孩的房间，我一辈子没吃过这种切成片状，有的甚至还摆成花瓣状的水果，我从没意识到我的水果为何总是用另一个盘子装着，有次肠胃不舒服，吃不下，把盘子推了过去，跟孩子说，你吃了吧。孩子不作声，我以为他胃口也不好，他告诉我：妈妈说，不要用客人的盘子吃东西，脏。那本阿图舍我没翻完，倒是里面一句话：「经济物质结构决定上层意识结构。」我想我是血淋淋，带着刺痛感实践了这句话。
5. 我说，那岂不是神经病吗？许神龙浮夸叉着腰，你、你、你、还有你、还有你，我们活在这个时代，要不疯，可能吗？我们都当他是句不知道笑点在哪的玩笑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再正确不过了。你有曾经起床时，觉得满腹挫败却却不知如何说去想尖叫的冲动吗？老实说，上了大学之后，我有。那个挫败是来自阶级的经济状态，也来自某种性的压抑，一种无法向人说去的痛苦。
6. 我有时候会想，我爸离开河南老家，出发到这个鬼岛时，是什么心情？阿仁的爸爸提着一卡皮箱从中正机场出发做遍各国生意，他是在想什么？美宝的妈妈跟着小白脸离开故乡，出发的前夕回头有没有看见什么？
我们小时候玩的一种寻宝图游戏，各自选择出发的点，顺着纸上画的路线走，逢弯就转，转到最后来到了一个我们想都没想过的地方。临行的出发前夕。充满爆裂不安，我们必须压抑着这些情绪，望着那个允诺自己的远方未来，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第五章 自由
1. 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半是看不起自己的，只活在夜里的。关心社会改革，关心国会改选，可以帮我转移那些性的困惑，性在这场运动是缺席的，性在这里唯一的存在时刻是，他们在讨论某某女性学生领袖长得很美这种事。也许参加这场运动，就跟出门打一枪，不让自己玩得下贱的功能是一样的，我不想看到自己下贱的样子。
2. 美宝说，她现在真的自由了，不必靠谁就能过活。是吗？赚钱不就得看人脸色，活在这世上，谁不是靠着陌生人的怜悯而活的？她又扒了我的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扒我的头了！这次是扒你说的对。她说，卖房子没那么简单啊，年纪大的客户，你就得穿得露些，把客人当干爹哄；若是夫妻看屋的，就要打扮规矩，视线只能盯着太太看，说话也只能对着太太说，千万不能跟她老公有视线交集，否则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我说，你这跟做酒店小姐有不一样吗？她干笑了几声，所以说，我们都是靠陌生人的怜悯而活。
3. 我看了照片就想哭，没钱嫌苦，当有钱突然降临到我们这种平凡人身上，那种不相亲的气味，就像我爸那身过大的西装，只是提醒我们，原来我们这么卑微，这么一点点钱就会让我们高兴成这样，我们这么脆弱而下贱。美宝，你懂吗？
大学生念了几本书，人格也跟着高尚起来了。美宝语气很不屑，你很幸福啊，有爸妈疼，像我这种出身的人，没有什么下不下贱的事了，跟我妈要钱，不下贱吗？但我还是拿了；露个大奶子去卖房子，色老头摸你两把，你还是得笑，不下贱吗？但我还是做了。我只是想活下来，过过好日子而已，这样下贱吗？
4. 我裹着凉被听阿仁在房子里发表演说，一股莫名火上来，你这个得天独厚的公子哥，到底是凭什么自以为自己是跟那些面目模糊被时代抛下的小人物是一样的人？真正该说这些话的是我爸那样的老兵，但他们连说话的能力都被阉割了，你真的懂吗？你毕业还不是就拿你爸的钱出国念书，可能申请学校的时候还可以在资料上记上一笔，野百合学运干部，西方大学是是很吃这套的。
到底谁才是时代巨轮下得利的人？谁才是受害者？
5. 那些脏衣服的酸汗臭味，常让我想到以前在南部大家半夜摘玉兰花，他容易流汗，总是一头湿，远远就闻到他的味道。那样单纯的日子，不也很自由吗？阿仁常挂在嘴边：要把个人的快乐喜悲放在大的社会结构下思考，才能发现问题的根本源头。那我该如何理解才几年前，我们在玉兰花下那么快乐的理由，和在这个时刻如此困惑的理由，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章 告别
1. 但我没这样做，真的想打人吗？他没回应，倚在栏杆处看人。真的要打的话......你就打我啊。他望了我一眼。真的要打，就打我......我让你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当下的感情，就好像我离家那天，我妈舍不得我走，拼命往我包包塞东西那样，顾左右而言他，把真心藏在里头。
我急得有点想冒出泪来了，不只是舍不得，而是这些年来压抑许久的情感，怎么会在这个关口上溃堤？我以为我总是控制得很好，我以为每个周末晚上到公园钓人到公厕做一炮，就能躲开心中不敢面对的欲念，我想把这些年来的心事完整倒在阿仁的身上，而人心就是这样奇怪，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另外一句了。
你可以打我......我给你打......。虽然是另外一句话，但他应该闻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伸出手臂勾了过来，阿良，我们大家跟以前那样在一起，好不好？我默默把他的手拍开，往前走去。
像以前那样？那样是哪样？他知道我从以前到现在的心情吗？他凭什么说像以前一样，他根本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我气我自己什么都不敢说，我也气阿仁，为什么不管什么事，他都能把它看得这么轻，这么「一样」。
2. 她只望了我一眼，并不是要我同情她，但也不为自己可怜。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我口中只反复这样念着。美宝说，在外工作，一个女人，很辛苦。我冷笑了，这世道，谁不辛苦呢？那些搞运动的学生，那些为了把日子过下去的人，谁不辛苦呢？辛苦就能随便跟人上床吗？我几乎是带着怒气喊出来的。
3. 前些日子，每个星期到几家bar报到，以为可以拯救生命的王子会在彼端从迷雾里走来，王子一直没来，或是来了又走，每每在bar里微醺之际，视线变得迷濛，像罩着雾，努力往里头盯着，社么也见不着，身边的朋友说，你醉了，每回醉了就哭。
原来是泪。每个想我们这样的人心里都有个小小的少女，一个受伤的孤单少女。
4.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断踏着转轮的小白鼠，明知没有终点，还一直向前跑，但有些事一旦启动，就无法回头，我清楚确定不会跟他在一起，但也不确定漫漫此生，会不会有我值得停下来的那一刻。
5. 我甚至后悔那天如此苛责美宝，我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我一样手足无措面对这些向我飞奔而来的日子。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切，只好逃离。......
6. ......现在想来，那个年代，大家习惯告别，告别旧的事物，迎接新的，一下子某栋大楼就拆了，某片眷村就改建成国宅，人们来不及怀旧，新的事物就树立在你的眼前。活在里头，你不得不习惯告别。
更多时候，其实是缺乏勇气面对真相的逃离，我就这样像逃兵一般，急急忙忙告别了这个年代，这些人。
第七章 亏欠
1.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怀念从前，所谓告别，也不过是对消失的事物练习感到麻木而已。算一算，距离阿仁当兵的时间已经十年了，我们没有再联络，我也不晓得美宝的小孩到底怎么了，还有他们之间......。对于过去，仿佛只要再多看一下，意念再多停留一分钟，人就会风化老去。
2. 美宝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隔了这些年，她的声音、她的笑还是没变。她说：「看到同学一个个都有伴了，满蛮开心的......你呢？有对象了吗？」我简单回了没有，便陷入一段空白。她又接话了，我也没有，对啦，一个人比较自由。有空一起出来吃个饭吧。好啊，最近比较忙，改天吧。忙是真忙，但改天是要改到哪一天，我也不晓得。
又陷入空白沉默，她说：阿良，很想你。
3. 快乐的时光总是有的，但空洞寂寞的时刻却漫长如看不到尽头的浓雾。......
4.......他愈向前容忍我一步，就意味着他自觉亏欠我的情绪有多大，我希望他生气，不是为了证明他在乎我，我只是不希望他觉得欠我这么多，当一方自觉亏欠对方太多时，那就不是爱情了，那是赎罪。
5. 爱情教会我们什么呢？教会我们如何有效地伤害对方。
6. 在故乡，玉兰花是长在树上，在城市，玉兰花是长在苦命人的手上。每回经过路口，我一定会停下来买几串，有时想要跟卖花阿婆聊个几句，阿婆就急着赶向下台车兜售，没时间理我，也对，这样的路口讨生活，车这么多，怎会有心情聊天呢？有回，我捧了花凑上了鼻子一嗅，好香啊。卖花阿婆冷笑，闻得到花香的都是好命人，我们只闻到汽车排烟味。
7. 我们坐在一家颇为高级的日式餐厅，电视新闻上播的是一场学运，聚集在当年我们聚集的地方，我看到这样的新闻，有些异样感，好像我们昔日视为光荣的事，如今却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义，有多么傻。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有些新兴的权贵，是恨不得能把这些光环往身上揽，我都怀疑，后来出国念书的那些「学运领袖」们，之所以进得了那些名校，申请书上的这笔:一九九〇年学运干部，发挥了多少作用？政治圈，那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入门票。
8. 阿仁帮美宝挟了菜到碗里，现在啊，我知道这世界上唯一还肯为我吃苦的人，就是美宝了。他举起了酒杯，来，我们敬吃苦的人。哼，好个敬吃苦的人，我心里这样想，忍不住飙出来：干你娘，敬吃苦的人。阿仁闻到我不寻常的怒气，他带着政客市侩的语气打了圆场，唷，阿良会讲脏话啰？好，就祝干你娘，吃苦的人！
9. 美宝变了，阿仁也变了，我不知道为何我们还要相遇，相遇一切变得好不堪。我想问她孩子的事，但我说不出口，我几度想拦住美宝，告诉她，不要这样，她的行为，像是在你面前狠狠把自己剁开来，然后用刀子一片一片肉割下来让你看，我只想劝她不要这样，我不忍心。
她不为了证明什么，是在报复，我要让你难受，要让你难过，每当你想起，我是那个为你吃苦的人，你就注定亏欠我，一旦亏欠了我，你必失去理直气壮的快乐权利，我要的不多，就是要你在快乐的时刻，记起我的痛，我要在每个你快乐开心的时刻，成为那根让你坐立难安的针。
我把下贱的样子这样公开显露在好友面前，就是要告诉阿良，我为了你什么都没了，彻底什么都没了，连我最骄傲的自尊也可以踩在地上，我要让我们的人生中最好的朋友明白你是如此伤害我，而我是如此为你连自尊都不要，你要一辈子活在这个愧疚里。我爱你，所以你必须愧疚。
我懂美宝，我懂。我跟她竟是如此相像，我们在爱情里，擅长的竟是如何让对方因为痛苦而记得我们。为何爱情让我们如此下贱卑微。我恨这样的我，也恨这样的美宝。
我吼了出来：够了没，你是演够了没，美宝，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很好玩吗？很好玩吗？我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阿仁急忙挂了电话，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朋友难得见面，何必呢，干嘛呢？
想到阿仁什么都不懂，什么便宜都占尽了，更是愤恨难耐，我操你他妈的。转头对着美宝，指着她的鼻尖，你他妈的是个烂咖吗？没有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还有没有自尊？我也在骂我自己。
美宝白着一张脸，斜着身看着我，眼神却哀伤得像只受伤的小狗。我满股怒气无处发泄，把榻榻米上的坐垫踹踢到一边，还有你，我指着王心仁，我操你妈，自由民主，自由我是干你娘，干你娘而已啦。友谊长存个屁啦！
我们心里的洞都太大了，大到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填补，空空荡荡只剩下怒气，我们要别人感到亏欠，却又不是真的要他们拿什么来还。说到底，我们是在痛苦里才能感受到爱。
第八章 吃苦
1.......我给king将最好的猫食，天热开冷气，天冷装电毯，每年固定健检，我不希望他过得不开心，我们宛若某种精神上的双胞胎，我们孤绝而拥有彼此，仿佛只要一方过得快乐开心，就能证明另一方也是快乐开心。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开心，我只能不断喂养另一方，由他的快乐反过来告诉自己，我应该是快乐的。
2. 这何尝不也是我这几年的写照？虚张声势，却伤不了任何人。......
3.......爸爸躺在床上，妈妈一边切水果，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的继续手边的工作。
「前一阵子我有去妈祖宫拜拜......」妈妈慢慢的说。
「我顺便请那个瞎眼算命师帮你再算算......他说你......」妈妈看着远方不敢看我，「卡......查某性......卡惜情......」
「妈妈是说圆的扁的都不要紧......只要是好人就好......」父亲的身影终于从厕所出来了，妈妈得加速告白，「......两个人吃饭也比较好吃，有胃口......只要是好人，圆的扁的真的妈妈都不要紧.....」
4. 隔了这些年，我想像当年那个沾了玉兰花香气的馒头应该是怎样的味道。
我说，那些老人家，一辈子就习惯吃苦，好日子过不惯的。美宝笑出了声，每个人都有苦处吧。我想起，上次不欢而散的聚会，阿仁对美宝说：「敬替我吃苦的女人。」突然觉得，这句话接错了，踩到地雷。
5.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处。徐强不爱吃苦瓜，以前，我在的时候，我都会帮他吃，他结婚了，老婆为了改变他，三不五时餐桌上都会有各种苦瓜料理，他不想让小孩偏食，总是刻意装模作样吃上两口......，他总是说我是这世界上唯一肯为他吃苦的人......但到头来，其实是我们自己在自讨苦吃。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处，只是这个苦有时是自己讨来的。
第九章 女朋友
1.......有回下班，很晚了，她有点醉，生理期又来，竟就在公寓楼下痛得直不起腰，阿仁放假，在几个小时，隔天就要收假了，在门口等着她，几步赶忙向前，握着她的虎口轻轻按揉，没几分钟，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丢下美宝，「你等我一下。」
几分钟的时间过去，王心仁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美宝那阵痛过去了，打算起身进屋子，抬头看见阿仁背着路灯光影，一跳一跳跑过来，美宝问他去哪了？去摘樟树叶子，天暗，看不清哪棵是樟树，模样像的，我都摘下一点来闻闻看，在几个路口外找到的叶子，我不要这些，我都不要了。
美宝说起这段往事，我几乎就能想见阿仁背着月光时，侧脸的轮廓，耳际的汗毛，我常坐在他的机车后座看着这样的他。我太了解美宝了，她拨掉阿仁手上的树叶，是痛恨自己离不开他。
2. 她一向想得现实，这世上是一物换一物，把你身上仅有的去做交换。她的肉体、心灵、理智都可以标上一个价码流通，她的梦想很简单，也很困难，就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他愿意拿身上所有可以标上价格的事物作为条件去交换，只是机场的儿歌、床边故事，提醒她，这个梦想不仅仅是你身上的一切，还有两个小孩的人生作为代价。你不是去交换，是去偷来，从阿仁的小孩身上偷来的。
她的人生早被偷走、掏光了，最早是她痛恨的母亲，而后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看透了，也心软了。起身说，手冷，去买个咖啡，便再也没回到机场出境区，这是阿仁最后一次见到她。
3. 阿仁完全不知道孩子的事，这明明是可以绑住那个男人的大好机会，她却说，这些年，她终于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关系，都有离开消逝的一天，孩子是她跟阿仁永远夺不走的关系，她过去以为要的是两个人真真实实在一起，她现在醒悟，她要的只是和这个世界的「一个关系」，一个不会崩解改变的关系。有了这个关系，她的存在才会有意义。
我陪美宝上产前妈妈课程，接送她产检，帮她找月子中心，找保姆。孩子平安出生，护士向我说：把拔，这是你的双胞胎女儿，恭喜。我竟不争气地在婴儿室放声痛哭，好像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希望来临了，那一刻，我懂美宝的心情，生命太苦了，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希望的时刻，只要这样的一个时刻，所有的痛苦都能翻转，美宝搏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孩子出生后的前两年，我们过得很快乐，每天读育儿书，想像孩子长大的模样，讨论让女儿该吃怎样的食物，受怎样的教育。美宝和我有时候会带小孩回乡下，我妈真以为是我生的，大大向亲戚们宣告，他们集体性的失忆，忘记我跟美宝没结婚，小孩也是跟着妈妈姓这件事。这事解释起来很复杂，他们不见得懂，我也就索性不说了。
4. 美宝变得柔软了，她不再提阿仁，每天就是推着婴儿车到公园散步，她常常一人静坐着，像是想什么事而发呆。我常常看她一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模样，安详而幸福，至今想到她这样的背影，我仍感动得想掉泪。
日子终究还是残酷无情的，美宝肚子里的肿瘤并没有被「踢掉」，两年后复发扩散，她选择不做积极化疗，她说，自己的状况自己晓得，不想再受那些苦了，而且这两年来，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与这个世界有了关系，就算离开了，这个关系还是依旧存在，想到这个，她便不怕了。
5.......半夜痛得醒来，她也只是轻轻唉叫一声，不管隔得多远，我都听得到，知道她痛。
医生开的吗啡愈来愈不够用，我伸出手按住她的虎口，轻轻按揉，大概自从有了王心仁之后，我就再也没这样帮她按着手了。她把头撇了过去，我知道她不愿意让我看到流泪的样子。我笑她，干嘛，我都还没像阿仁那样跑了几条街去摘树叶，你干嘛感动成这样？
她笑骂我神经病，还记得那张纸条吗？如果三十岁两个人都还没有对象的话，我们就在一起。没想到，真的是在一起了，不过，不是那种在一起。我说，小孩都生出来了，不是在一起，不然是什么？
她来不及看到小孩长大，每晚睡不着时，就想像女儿长大会是什么模样，剪怎样的发型，脸上挂有怎样的表情。她把想对女儿说的话，录成了影带，写成了书信。那难熬的几个月时间，我并没有哭。
6. 美宝看我换花如此勤，终于有一天说，我身上味道很重吧？才需要这么多花压味。我说，没有，怎么会呢？我背着她，手里握着枯黄的玉兰花，忍不住哭出声。你还记得，我们摘花的那些日子吗？花不能见到太阳，一见日就盛开，不香了，每晚子夜摘花，花香浓郁，月色清丽，你记得吗？......她醒醒睡睡，昏迷的时日多过于清醒的时刻，现实与虚幻记忆混杂，她甚至记不住今夕是何夕了，此刻她未听完我的话，便像是带着笑容，闻着花香，回到记忆的前世，沉沉睡去。
数日之后，她在睡梦中过世，我帮她办了简单的仪式，在讣闻上，她没有亲族，母亲亦不知在何处，我想了半天，只填上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名字。好像，她的死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
第十章 男朋友
1. 我突然在小云那个扬起下巴的动作，和眼珠流转的表情里，有那么几秒，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林美宝。
2. 我很有礼貌的回说：「我们没有家庭问题，我的女儿也很正常，十几年来，我对她们的照顾不会比别人少，我跟你们一样关心小孩的教育，法律上，我是他们的哥哥，但我其实是他们的爸爸。」这是美宝交到我手上的珍贵礼物，有时候，我也分不太清楚，是我照顾她们，抑或是她们的存在疗愈了我生命中的某个缺洞？
3.......他说起美宝的回忆，细琐的生活细节，她说话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她笑的嘴角皱纹，还有她身上女生特有的香气。那些回忆，没有剧情，只有片段的时刻，好像被阿仁埋在土里好久，再重新出土，挖出来，看不到全尸，只有片段的骨骸。
4. 但是，正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会什么，因为一切得来轻易，我们无处努力。......
5.......阿仁说：「我们只有在一次一次往下跳的过程里，发现害怕，进而克服害怕和痛苦，才能掌握自己，不至于溃散。」
6. 你以为，一对男女二十年之间的感情，只靠爱来维系吗？爱很快就淡的，光靠这个绑不住彼此。这世上的关系，能天长地久，绝对都是爱恨交绞一起的，只有拉拉扯扯，像个死结打在那，死也不放手，彼此才会天长地久。所以说，天长地久这事，不会只有好事......。他们从未离开彼此。
7. 至此，我明白，少年时那个恶梦，醒来时，溪畔无人，美宝和阿仁一起走了。那不只是我的恶梦，也是阿仁的恶梦，醒来所有人都走了。我也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的人，不会爱小树和小云的，他的眼中只看得见自己。
8. 在餐厅与阿仁告别之后，年少时的那些痴迷不知为何全消散了，我走在路上一直在想，过去迷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台上台下人缘魅力十足的他？还是做事果断英雄般的他？我竟有些想不起来。也许，年少时，我们爱的那个人，都是自己的反面，青春期的我们太痛恨自己的残缺，以至于爱上那些跟我们相反的人，他们拥有我们没有的能力，他们像是一道虚幻的强风，我们好像只要捉着那道风，便能乘风飞翔。也许，这才是今天见面最主要的原因。
我想起徐强、美宝还有阿仁，我们这样激烈和人世拼搏，用痛苦去反证幸福的存在，而所谓的幸福竟微小得不过就是这样看着两个女儿说傻话的样子。我抬头看见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是樟树，我想跳上去摘几片叶子放在手心揉搓，小云小树不明白我为何停下来，瞪着我看。我看着小云说话的样子、小树粗粗的眉毛，我一直以为，美宝和阿仁两人从没离开过彼此，而我一直是三人中落单的那一个，结果，我在小云小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孤单了。
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在一个屋檐之下，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如果我们是浪，向海滩起跑/眼泪一样都从海水里来......如果我们是花，长在同一棵树上/只是在不同季节盛开......」
什么是家？这就是我们的家。尽管我们的家和一般人不同，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都是一样的花，一样的浪。最终得到一个寻常人才能有的小幸福。
记忆并不牢靠。感受却是清晰而锋利的。我认为与王心仁重逢，一定会谈着美宝。可是她人不在这里，她再不会出现了，王心仁一人看着窗外，仿佛在等她，美宝是会做决定的人，决定她「不是」谁的女朋友，谁「不是」谁的男朋友。我们都等她来教。只剩下我和王心仁，我们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
男朋友？我跟美宝坦白徐强是我男朋友的当下，我和徐强彻底结束了。反观我们三人，美宝始终是你的女朋友，而当她将小树小云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是她的男朋友。至少我喜欢。很多人一生不懂，或者没有机会将喜欢变成爱，或者将爱变成了喜欢，或者不会分别。男朋友、女朋友本来就像谜语，要迂回地说。我们只是不说，也不否认；别人随俗，我们战斗；别人结婚离婚，我们游戏亲吻。
王心仁你当年国王游戏涂满唇膏给了我一吻，就像闪电，像美宝喝醉酒后就大哭般的响烈，改变了我的人生。美宝又从你唇上吃得什么苦毒呢？美宝死了。我即将向你告别。此刻我要带小树小云回家，依旧是三人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只是换了形式，而且我没有落单。
如今我和你将各自享有一个家的幸福。当世人大声歌颂男女朋友关系的时候，我们三人一直是彼此B面的第一首，事实上，那些暗夜在玉兰花园里的嬉戏和探索，那份记忆和欢愉，已是足以令我铭记一生的隽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