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汤里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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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凑着模糊的印象,我顺利地找到了会泽宾馆后的市场,站在曾经去过的一家饭店前,但是它的名字全然唤不起我的记忆,我试图寻找的“土豆宴”没有印在喷绘广告上,取而代之的是“土八碗”,我要寻找的“都督汤”不见了。处心积虑的一场告别在充分酝酿感情之后,突然发现对象消失了。
会泽是座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小县城。虽然这里是著名的“小熊猫”的故乡,烟厂的影响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蔓延到县城腹地。八年前初抵会泽时,我惊异地发现,尽管城门城墙早已拆除,但是这里几近完好地保留了大半个清末民初县城,何况城外有清澈的以礼河蜿蜒流过,不远处有彝人山寨,更远还有雪山草海。她不同于早期旅行家孜孜不倦西行追求的香格里拉,但风采丝毫不输,她是失落在滇黔道上别具韵味的一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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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泽是座令人产生告别感的小县城。从昆明到会泽的道路越来越平,车程越来越短,因此总能伤感地发现一些情理之中的变化,从千篇一律的县城形象大道到越来越多涌入的鞋帽T恤品牌,保留了一个世纪,甚至放任破败的房屋院落也会捯饬一新地打造旅游新亮点。每次田野调查,我都尽量在各条小巷里记更多的名字,拍更多的照片,录更多的声音和图像,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撑到我的下一次访问。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土豆宴一直在那儿,都督汤一直在那儿的。
土豆是会泽引以为傲的名产,土豆宴是当地待客的一种礼遇,也是亟欲树立的一种地方特色美食系列。会泽自称中国土豆之乡,自然会引起与其他觊觎这顶桂冠的县份的口舌之争,但是名列云南前茅是毫无疑义的。更重要的是,乌蒙山区的土豆不仅产量巨大,而且以个大肉粉为特征,较其他地方的更优质。收土豆算是云南夏季一景。每到夏天雨季时期,穿行在云南山地里的车辆常常会偶遇收购土豆的场景。数十上百辆密密挤在一起,集中在街子一角,甚至就是山顶道旁的一块空坪上,围合成为一个临时的市场。车上码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装满了新收下来的土豆。赶车而来的农民们的脸色如同这时的天空一样,时晴时雨,瞬息万变。
所谓土豆宴,就是无论主次,土豆必须由始至终悉数出场的一桌菜式,少则十二款,多则达二十四款之数。土豆宴上的菜式没有多少卖相可言,圆滚滚的土豆横竖也就是能切成块、条、丁、片、丝,或者搅成糊糊,重新揉成团团、条条和圈圈。西餐中囫囵焗后当胸一刀的芝士土豆尚未被会泽的厨师采纳。论及口感,何炳棣先生认为土豆味淡,向来不受国人欢迎。仔细想想,这个判断颇有道理。土豆宴上的大多菜式吃到的不过是借来的肉味,侵入的酸菜味,强扑上来的辣子味,不由分说包裹的蘸水味,土豆不过是味觉刺激的落地温床。土豆宴上的大多菜式都是我们平素熟知的,比如油炸薯条,土豆蒸肉,或者以腌菜和已经煮熟的土豆混炒在一起的“老奶洋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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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接近尾声的土豆汤。一个硕大的汤碗盛着乳白色稠糊,青绿菜叶丝暗伏其中,貌不惊人却最终以口味打动了食客。这道亦汤亦菜是将土豆泥搅入米汤之中,适当加点青菜和油盐而成的。已经化解到米汤中的土豆泥成了主角,微微带点咸味,夹杂着青菜的新鲜味道,彻底中和了刚刚吃下的十数道菜中各色调料的冲击。一打听,这汤有个显赫的名字——“都督汤”。在会泽,“都督”是无需说明,绝无疑义的,指的就是民初时期的云南都督唐继尧。唐继尧出生于会泽县,二十岁之前也主要生活在这座小县城里,迄今县城内三条巷还复建了一处规模并不大的唐继尧故居。尽管在风雨变幻的民初政坛上,唐继尧留下了种种值得称道或者诟病的口实,是褒是贬也无法一时定论,但是,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人士,唐继尧自然是会泽人津津乐道的骄傲。“这可是个人物!”我见到的每个会泽人都忍不住拍案高声。土豆汤和唐都督是什么关系呢?土豆既是本地特色,会泽老少都应该喜爱,都督也不例外,这就是都督从小就爱吃的东西!食以人名,人传食名。
这真的是唐都督热爱的会泽美食吗?虽然土豆现在随处可见,但是在云南大面积种植的历史比我们想像的要短得多,尤其是脱毒改良种土豆的种植更是非常晚近的事情。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对土豆的推广意兴阑珊,中国的土豆可能是18世纪初荷兰殖民者带来的,因此,土豆一度被称为“荷兰豆”。从此以后,中国的方志中才能看到对“洋芋”“阳芋”或者“羊芋”的只言片语的描述,不过对它的重视程度始终不及同出自美洲的玉米和甘薯。会泽一带什么时候开始种土豆?1904年从昆明经昭通去石门坎传教的英国牧师张道惠Harry Parsons夫妇在沿途没有看到土豆的种植,而他们在石门坎倡导种植土豆时,种子还是从美国买来的。虽然此时的云南可能已经有土豆的种植,但是规模小、产量低也是不争的事实,绝不是我们想像的紫花遍野的场景。有农史学者分析,云南的土豆种植在20世纪起码经历了抗战后、五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后期三次大发展才达到今天的规模,而且云南现今的土豆大省地位是九十年代之后才奠立的。即使是土豆爱好者也容易忽视的另一个事实是,土豆是个庞大的家族,可以细分出不下百种,今天深受喜爱的高淀粉土豆也是晚近的科技结晶,数十年前的人们可能是无缘一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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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退一步,也许唐都督年少之时会泽的确有少量高淀粉土豆,他真的可能吃到,或者乐意吃吗?唐继尧出生于会泽的一个殷实家庭,今天在会泽县三道巷里的唐继尧故居虽然已失原貌,但好歹也是有数十间房子的宅子,土豆不是这样的家庭的食物。土豆从来都是种植在不适宜种植谷物的高寒或者贫瘠山地,各地方志都有记载,“土人以之作粮,又可作粉,卖出境外,换布购衣”,“邻县贫民来就食者甚众”,“亦多饲猪”,不一而足。可见,食物是有阶级性的,而土豆在历史上是社会底层在米粟已尽,青黄不接时的食物。或许,会泽历史上真的有都督汤,但是绝不似我们今天吃到的这么精致而细腻。历史上的土豆比现在的个头小,也不够粉糯,煮熟之后还需要包在薄纱布里碾压。铁锅是刚刚炒过菜的,带点儿油盐味,煮饭时箅出的米汤倒下去,加上土豆泥,算是平凡人家做一顿饭的收官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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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精致的遗产化了的都督汤,我更喜欢没有都督的都督汤,我相信,前者和会泽县城里越来越多的名胜古迹一样,都是当地打造遗产的努力,而后者才是接近这座迷人的小县城的一个历史时刻的虚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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