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相片里的蘑菇酱
一夜暴瘦的蘑菇酱 豁达乐观的蘑菇酱生活在一座日夜起风的城市里,在被命运选中之前大概有一百一十斤。 换上新衣服的蘑菇酱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这是一面贴在门后的镜子。正在她咧开嘴满意微笑的当口,一位室友和一阵汹涌的过堂风同时推门而入,在门与墙壁之间把蘑菇酱拍成一张相片。房门砰的一声反弹回去,人们发现蘑菇酱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 豁达乐观的蘑菇酱第二天悠悠醒转,在室友同情的目光中欣然接受变成相片的命运,她沉默了一会儿,试着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 “快把电子秤拿过来!” 蘑菇酱在室友的搀扶下走上秤台,收回双手蒙住眼睛,作为一个底盘敦实的人,蘑菇酱失去搀扶之后依旧站得很稳。但是她的室友们还是情不自禁发出一连串惊呼,因为作为一张相片,她站得有些过于正直了。 蘑菇酱颤颤巍巍分开手指,透过指缝向下望去,在原本显示“55.0”的地方,看到一个俏皮的表情符号“0.0”。就是这一刻,一夜暴瘦的蘑菇酱觉得自己是被命运选中了。 变成相片的蘑菇酱 从前人们用“竿子”来定义纤瘦,现在开始尝试用“相片”。 变成相片的蘑菇酱终于体会到不被人随时随地叫小胖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不管是出于调侃打趣甚至搭讪,小胖子这个称呼曾经让她厌烦透了。 说真的,那些企图以此搭讪的笨蛋,难道真的以为叫一个女生小胖子,就能令她莫名其妙地产生好感? 变成相片带给蘑菇酱诸多好处,譬如说她可以挤进任何一部电梯和公交车,可以随时背过身去充当投影幕布,懒得走路的时候,还可以卷起来让朋友们提在手中。 蘑菇酱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多,她参加并且熟悉了学校里每一个社团,像一朵长相奇特的交际花,总能轻松融入人群,并且与他们和睦相处。人们并不在意圈子里多出来一张相片,谁跟谁都没有亲密到容不下一张相片。 当然也有坏处——她可能需要一辈子穿着这件被拍成相片前刚穿上的新衣服——但是被命运选中的蘑菇酱才不会为这种肤浅的问题伤脑筋。 变成相片的蘑菇酱开始旅行。她在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躺倒,跟着任何一辆能用底盘把她吸住的汽车四处奔波。 沉默寡言的蘑菇酱 旅行归来的蘑菇酱不像出发前那样豁达乐观,她眼神阴郁,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得知一位朋友的死讯之后。 据说人一生除了寿命以外,还存在另一种有关说话的计数方式,话痨君用自己的死亡证实了这种说法的真实性。 可怜的家伙才二十出头,就说完了一生的配额。 死亡来临前,他正在向旁人阐述一个电影桥段,“没事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事实上,此时话痨君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微妙变化,但并不知道自己正要说出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咽了口唾沫,又重复道:“没事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 话痨君瘫软下去,比他手里的可乐更早落地,到死都没把后面半句台词念出来。 沉默寡言的蘑菇酱是在话痨君的墓地前想到死亡的。 人们需要一口棺材,一片墓地,一块墓碑,在上面贴好自己的照片。 但是她只需要把自己贴上去就已足够,不需要棺材和墓地,作为一张相片,或者说作为一个活在相片里的人,她自己就是墓地。 得天独厚的好处和之前并不愉悦的旅程,促使蘑菇酱作出尝试去死一死的决定。 沉默寡言的蘑菇酱甚至连墓志铭都替自己想好了,就让他们用黑色记号笔在衣服上写:蘑菇酱,1992-2013,爱睡能睡,爱吃能吃。 蘑菇酱活着的时候怕痒,死了应该不怕,所以不会在别人写墓志铭的时候突然笑出声来。 爱睡能睡的蘑菇酱 死亡不仅剥夺了话痨君的生命,还一并带走了所有的闲谈和八卦,大部分时候,风声统治着这个安静的城市。 从话痨君墓地回来的那个午后,蘑菇酱默默地把自己关在浴室里。 当时她并不知晓,这仅仅是她在自杀路上作出的第一次尝试,而是错误地把这当作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因此在跳进放满水的浴缸前,蘑菇酱陷入了短暂的踌躇。两支烟之后,她对纷至沓来的思绪和回忆感到疲惫。只要她愿意,还能想起更多,但是她懒得再想了,于是满怀使命感地踏进了浴缸。 就像人们后来用手势比划的那样,蘑菇酱浮起来了。 冰雪聪明的蘑菇酱当机立断,随手抄起旁边的沐浴露压到肚子上。这回她如愿以偿沉下去了,后背贴着浴缸底,头和脚浮在水中。整个身体仿佛一个卧倒的大于符号。 蘑菇酱不知道淹死自己这件事需要持续多久,她在水里睁开眼睛,雾蒙蒙地望向浴室的天花板。 当相隔一汪池水的时候,世界变得柔软了,像一条清澈的长河,在她头顶流淌。 蘑菇酱想到了大海,蔚蓝海面上有一艘木船在静静漂浮。她并不在船上,她就是那艘船。 一个气泡打断了蘑菇酱的遐想,她看到它径直飘向上方,由于水压的减小而逐渐膨胀,最后像胀破的气球一样在水面消失,晕开小片涟漪。 两个,三个。 蘑菇酱发现自己竟然有吐不完的气泡,她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数着气泡等待死亡来临。 蘑菇酱的室友起初以为她正沉浸在朋友离世的悲痛中,故而在她最初躲进浴室时,都善良地选择了不打扰。 直到两个小时以后,其中一个实在憋不住尿意,怯生生推门进去,才看到沉在浴缸里的蘑菇酱。如果她愿意换个角度看,就能读出“天花板>浴缸”这样的公式。 蘑菇酱在为数不多的失眠夜里,数过两千只甚至更多的绵羊,这些白净可爱的动物并没有带来睡眠。 而这一次,就像人们后来用手势比划的那样,她数着气泡睡着了。 蘑菇酱在燥热中苏醒,直到后背传来被搓衣板状硬物抵住的不适感前,一度以为身处地狱。当发现自己是被室友捞出浴缸,铺到暖气片上烘烤之后,一种讨厌的预感充满了她。 人们惜字如金,甚至惜字如命,因此蘑菇酱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和解释。 她卷起身子跳下暖气片,察觉到仅仅是手脚涨大了一号,并没有死去。干巴巴的蘑菇酱对此伤心欲绝。 伤心欲绝的蘑菇酱在当天夜里就实施了第二次自杀计划。 郁郁寡欢的蘑菇酱 蘑菇酱在死亡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卓越行动力,令人刮目相看。她从六楼阳台跳下,像一片树叶那样在空中摇曳,接着就被不知疲倦的大风带走了。 蘑菇酱绕着校园飘荡了一圈,俯瞰过宿舍楼教学楼小树林和操场,爱吃能吃的她对着食堂深情地说了一句再见,在夜色和晚风中等待死亡来临。 当晚的星星和月亮目睹了一切,她们看到蘑菇酱的飞行止于图书馆前的一颗枯树。 挂在树杈上动弹不得的蘑菇酱,觉得自己像是2005年银幕上那个忧郁的机器人。 “马文。”她自言自语道,郁郁寡欢的蘑菇酱止不住留下一行泪水,滴到枯树下的泥土里。 讨厌刮风的蘑菇酱 两次失败的自杀经历让蘑菇酱对人生产生了错误的认识,她偏激地觉得,这件总也做不成的事就是她一辈子要做的事。否则她将带着忐忑度过终生。 蘑菇酱的眼泪经过艰苦卓绝的跋涉,终于在几个月之后渗透泥土,触及图书馆前那棵枯树的树根。枯树在来年开花结果时,蘑菇酱已经在失败中成长为自杀方面的专家,除了如何顺利地杀死自己之外,这位专家知晓有关自杀的一切。 有一次,她试着把自己拦腰撕开。 但是,就好像你不能坐在一辆车里把这辆车推动一样,就好像你不能回去杀了外祖父一样,就好像你不能走到莫比斯环的尽头一样,甚至好像你无法证明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 不知道是由于该死的物理定律,还是烦人的哲学规则。 总之,一张照片不能把自己拦腰撕开。就是不能。 这段时间里,最先普及的是一种多口袋的衣服,用来安置随身的纸和笔,人们用写字的方式来进行必须的交流。有趣的是,医生们的交际圈越来越小,逐渐变成城市里最弱势的人群。 往后的历史书上会这么记载:在风声完全统治城市以前,人类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是“马文”两个字,来自于一个郁郁寡欢的姑娘。 对于名垂千古这件事,蘑菇酱一无所知。作为一张照片,又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起风就会被刮跑,下雨就会被打湿。沐雨听风的日子,不由分说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多愁善感的蘑菇酱 多愁善感的蘑菇酱终于等到一个没风的日子,这次她选择在林荫道上结束一切。 蘑菇酱闭起眼睛深深吸气,仰起脸牵引着上半身微微上扬,又不自觉踮起脚尖几乎要漂浮起来。随后她边吐气一边放松身体,脚后跟踩回了地面。 重新着陆的蘑菇酱皱眉迟疑了一会儿,她决定再吸一口气,不吐出去。 蘑菇酱在树荫下吐纳的样子,好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儿,张开双臂花瓣翅膀毛孔气孔所有能张开的一切,去迎接阳光雨露。这让两旁的树木误以为她是一株孤独的植物,如果起风,它们就打算窸窸窣窣地告诉她,她并不是形单影只。 一次半深呼吸之后,蘑菇酱划亮了火柴,她准备像点燃一张纸片那样点燃自己。 蘑菇酱庄严地屏住呼吸,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吐气使得一切前功尽弃。 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城市,而蘑菇酱生活的这一座,奇怪之处在于,单单一个没风的日子,就让她等了两个月。 多愁善感的蘑菇酱在两个月里又偷偷哭过好几次。 蘑菇酱想到这些,险些吐出一口带哭腔的叹息,所幸她忍住了。 “可是一切还能更糟么?”这次她没忍住,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天气,轻哼了一声。 火柴灭了。 没关系,蘑菇酱带了足够多的火柴。 她迅速调整好状态,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屏息,同时划亮了第二根火柴。 渴望拥抱的蘑菇酱 当这一刻来临,多愁善感的蘑菇酱不可避免地又一次陷入缅怀情绪中。出于对自己肺活量的了解,她短促地回顾了往事,在最后一刻想起前不久的那场旅行。 蘑菇酱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是她知道,过往的汽车和车上的人们无一例外都有要去的地方。 她贴在汽车底盘上,有时候也趴在车顶上,跟着不同的车辆去了不同的城市。 她是个旁观者,在不同的城市里看到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当新鲜感消退,她把路途上的见闻编写成短信和邮件发送给每一个朋友,以此消磨时间和浸透在时间里的无聊。 走南闯北的蘑菇酱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回复,也没有接到过一通电话。她悲伤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遗忘。 正如大家都不介意一张相片的插足那样,没有人会因为一张相片的离去而感到不适。她的存在感,甚至比她所占用的物理空间还要稀少。 做为一张单身的相片,蘑菇酱还不足以应对人情冷暖的变故,她发现自从变成相片之后,就再也没有拥抱过别人。 形单影只的蘑菇酱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向每一个人过往的行人寻求拥抱。 但是人们不可以拥抱一张照片。 她可以被卷起来,可以被提起来,就是不能被拥抱。 一个年轻的高中女生做出了最接近的尝试,但是那个姿势看起来就像小心翼翼握着一面玻璃。 长期在路上的状态已经令她对“在路上”这三个字失去了原本的向往,得不到拥抱的蘑菇酱来到机场,把自己卷起来跳进一个书画商的敞口包,跟着那些真正的书画一起登上飞机。 厌倦旅行的蘑菇酱辗转几个航程之后,在回到学校的当天就得知了话痨君的死讯。 渴望拥抱的蘑菇酱意识到自己被情绪束缚住的时候,火柴已经几乎燃尽,火苗舔到手指,烫得她一下松了手。 蘑菇酱带了足够多的火柴,但她实在是太懒了,以至于不愿意再去划第三根。爱睡能睡的蘑菇酱当即决定睡一觉,她刚在林荫道上躺下,就有一块片状物飘落到额头。 被盖住眼睛的蘑菇酱,感到世界陷入一片淡黄色的黑暗,黑暗中有干脆的触感和草木的气息。 如果她知道落下来的是一片落叶,一定会哭的,因为她是渴望拥抱的蘑菇酱。 坠入爱河的蘑菇酱 蘑菇酱睡了很久。 这座人人都变成书法家的城市,终于发现一切没必要那么麻烦。上帝赐予嘴巴的同时,还附带了手脚。人们开始用手势和肢体表达自己,由于不可辩驳的优势,聋哑人掌握了最大的话语权。 直到表演艺术家们发掘出眼神的交流功能,才撼动聋哑人近乎霸权般的统治地位。 当一个二流艳星从一个苍老的哑巴手中夺过政权时,可怜的医生们还在为当初不好好写字而懊悔。 熟睡中的蘑菇酱身上铺满落叶,对此漠不关心。 是一条小公狗叫醒了蘑菇酱。 小公狗拨开落叶,对着平铺着的巨大相片伸出一个懒腰,又低下头嗅了嗅蘑菇酱,然后决定在她身上打滚。 它呜呜叫着,从蘑菇酱的脚趾滚到头顶,又从头顶滚到脚趾。 渴望拥抱的蘑菇酱在这个踏实的拥抱中醒来,此时小公狗正探出舌头在她脸上摩挲。 蘑菇酱卷起上半身,把小公狗抱在怀里,轻轻问道:“你能带我走吗?” “汪。” 蘑菇酱以前幻想过,如果遇到心仪的人,就去邮局索要一个特大号信封,写上地址钻进去,像一张明信片那样把自己寄过去。 爱开玩笑的命运显然又讲了个冷笑话,派一只小公狗来拥抱她。 但是坠入爱河的蘑菇酱才不管这些。 坠入爱河的蘑菇酱用落叶和鞋带串起两条飘带,分别绑到自己的左右脚上。 她找来一根绳子,一头拴住衣服上的纽扣,另一头套在小公狗的脖子上。 小公狗溜溜跑起来,蘑菇酱被绳子牵引着,在它身后扮演一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