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后半叶最杰出的古典诗人——程坚甫诗选

梦白按：一个真正的诗人，只要遵从历史标准和心灵的召唤写作，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都可以写出能够撼动人心的好诗！历史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喧嚣过后，她所青睐的还是寂寞、潦倒的聂绀弩、程坚甫们！“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敬畏历史，回归心灵吧，诗友们！
程坚甫（1899~1987），本名君练，号半叟，广东省台山市台城镇洗布山村人。出身于画工之家，中学毕业后曾任燕塘军校图书管理员、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等职。1948年秋去职还乡，靠种菜、采柴、养鸡、拾粪等维生。在农村下层劳作的后半生，程坚甫创作了千余首优秀诗作，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社会变迁。程氏遗著有《不磷室诗存》、《西山半叟诗集》等，现有陈中美采编的《程坚甫诗存》（香港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发行。
以下诗作由梦白选录自《程坚甫诗存》，挂一漏万，远不能尽程诗全貌。特此说明。
诗观：“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不磷室诗存题词》）“至于诗词不必滞宋唐，只要性情流满纸。二语出自陈独漉，我谓斯言得之矣。”（《愚公焚余稿题词》）
断肠词
四十年间堕劫尘，难将后果问前因。无多涕泗酬亡者，留得形骸作恨人。胶不续肠拼尽断。珠经离掌倍堪珍。破藤箱子遗衣在，偶一回看一怆神！
客归乡居
去燕来鸿漠不关，索居穷巷转心闲。绝交久矣无今雨，临眺依然有故山。衣染流尘劳拂拭，灯看走马悟循环。残书可读吟情在，天与狂生未算悭！
茗余感吟
潦倒原知福命悭，午窗茶熟且开颜。梦醒已失槐安国，吟苦休嘲饭颗山。渐觉一身非我有，惟求半刻作农闲。漫云两腋风清甚，误尽年华是此间。
林翁牧牛（二首选一）
　　桃林花落又逢秋，近水遥山眼底收。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黄泥坂上无游屐，红蓼滩前有系舟。田野何如城市好？试将此语问巢由。
　　暮春寄怀（四首选一）
年来无复慕金台，未必燕昭爱散材！千里烟尘归老圃，一冬愁绪属寒梅。心机密密将诗织，眉锁重重借酒开。早晚未妨鸦雀噪，凭他催唤好春回。　　
暮冬随笔（二十首，选三首）
半世家贫累老妻，父书徒读愧修齐！忘机友欲盟鸥鹭，争食吾宁与鹜鸡？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
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
暮年身世百无聊，俯仰微吟寄慨遥。瓦釜雷鸣傭复羡，酒帘风软喜相招。一蓑细雨朝巡陇，半里斜阳晚过桥。抱瓮去来瓜又熟，江湖回首梦痕消。
冬宵遣怀（三首选一）
久矣儒冠误此身，呼牛呼马且由人。行藏自喜终为累，骨肉无多况患贫。白纻抛残慵话旧，黄粱梦好惜非真。殷勤自把山窗掩，半避狂风半避尘。
茗后偶成
嗜茗谁云老不宜？一杯在手易成诗。虚惊巢覆无完卵，恰好茶名有寿眉。市井寄踪毋亦俗，文章写意岂求知？浮生渐与世情淡，不即何妨更不离！
早春寄怀（十首选一）
依依春色到柴门，报喜分明有鸟言。半世蹉跎身尚健，一般横逆量能吞。为诗敢说风兼雅，下酒浑宜鸡与豚。天地苍茫犹恨隘，更从醉里觅乾坤。
风雨夜有感
古巷萧然车迹惜，黄昏风雨掩柴扉。两三更后愁难遣，六十年间事尽非。白发遮羞余皂帽，青灯课读失慈帏。自怜不及空阶石，借得青苔作绿衣。
读稿有感
华年误尽苦吟诗，斗角勾心未必奇。坐困愁城聊代哭，生逢盛世敢言饥？批霜尚为头颅惜，食肉徒将口腹欺。幸有山林容老物，读书学圃两非宜。
鼠
穿墉谁谓鼠无牙？与鼠如今共一家。敲案未能惊鼠去，空令惊落好灯花。
灯下吟
懒从灯下看吴钩，尚爱名山欲卧游。老去文章拼贱卖，由来福慧莫兼收。多纹脸似风吹水，思饮心随月上楼。且喜登床寻梦易，雨余天气似初秋。
渔翁（四首选一）
自笑余生万事空，闲来江畔羡渔翁。黄昏乱苇丝丝雨，绿褪残蓑叶叶风。短笛吹时音嫋嫋，香粳饱后乐融融。夜阑睡去灯犹亮，照到波心一线红。
夜雨感吟
窗外芭蕉叶欲残，挑灯听雨夜漫漫。万重愁绪肠千结，六十年华指一弹。肯向参苓求缓死？尚劳朋旧劝加餐。人间风雨消磨尽，剩有吟诗兴未阑。
看花
随处春光总可怜，绿杨留客意缠绵。爱从叶底窥蝴蝶，厌向风前听杜鹃。感旧已无新涕泪，看花还有旧姻缘。浮生好景难多得，寄语羲和缓着鞭！
自注：黄仲则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今易其快而反其意。
夜雨
晚稼由来防夜雨，只今夜雨奈天何！痴翁渐觉吟情淡，南亩西畴系念多。
白头有感
暮阴抱瓮力难胜，虱处农村最下层。黄脸不嫌操臼妇，白头犹守读书灯。敢将吟咏追耆宿，未免饥寒累友朋。半世驰驱了无益，空令镜里鬓丝增。
燕子来巢赋诗赠之
空堂从此积香尘，难得双双入幕宾。栖宿应无羁旅恨，呢喃似说主人贫。一年别后春如梦，千里来时花正新。朱雀桥边风景异，偶然回首莫伤神。
春夜抒怀
酌茗归来夜未央，孤眠不用怨更长。春风吹入维摩榻，便是无花梦亦香。
呕尽心肝不自知，挑灯写稿夜眠迟。今春燕子浑无赖，飞入西山半叟诗。
偶成寄熙甫翁
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
春日写意（二首选一）
东风良不恶，吹绿到蓬茅。老讳言春恨，贫将绝旧交。山围城似斗，树绕宅如巢。早识文章贱，无心赋解嘲。
春游
踏青才半里，看欲饱吾侪。柳暗藏春色，花香逗老怀。清游良不负，薄饮亦云佳。剩有违心处，故人天一涯。
寄怀
桑榆暮矣复何求？与世将如风马牛。惊梦恰嫌今夜雨，畏寒犹似去年秋。誊诗有稿存箱底，买酒无钱挂杖头。几日入城心意懒，闲寻野渡看横舟。
村前小立独扶筇，临水登山意已慵。风急欲催帆影转，日斜未减市声浓。向阳好学葵遮足，应世难言竹在胸。满眼布衣耕陇首，人间久矣卧无龙！
半夜遣怀
浮云尽日暗长空，不见南来海上鸿。飞洒有窗关宿雨，呼啸无笔绘狂风。即今影卧孤灯下，何异身投逆旅中！我比三闾更多事，夜深呵壁问苍穹。
花下感吟（二首选一）
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昨何能定是非？只恐梅香彰窦臭，岂宜燕瘦妒环肥？余生尚作江湖梦，寄到当归不肯归。
有怀周燕五
隔水偏能断羽鳞，文缘再续竟无因。那从末俗求知己，却为凉风忆故人。老我形骸犹放浪，知公才调最清新。山城风雨鸡鸣夜，剪烛论诗迹已陈。
春宵听雨感
看花卧酒已无心，诗恐非时亦少吟。自向长宵寻短梦，谁云一刻值千金？山林兴味随年减，朋友音书付水沉。健饭未能眠尚稳，静听帘外雨愔愔。
晚步芳园感赋
最是荒园寓目难，依稀独见竹平安。指天毕竟椒非辣，铺地曾无锦可观。莫将胶粘西日落，偶来杖倚北风寒。呕诗岂有惊人句，且博情怀暂一宽！
闲写（四首选一）
寄栖聊胜鹊无枝，醉亦无妨醒亦宜。酒罄恰逢人问字，灯明似劝我吟诗。延龄敢望回春药？惜目慵看将败棋。信是西山泉石好，卜居何必问耆龟。
新妇吟
步出璇闺心胆寒，承颜怕失老姑欢。可怜西蜀蚕丛地，未若人间妇道难。
郊行
郊原四望草萋萋，耳畔莺声似学啼。有意春光随左右，无情流水自东西。寻芳昔日狂于蝶，遣兴何时醉似泥？且喜高楼香茗熟，杖藜扶我上危梯。
七十寄怀（四首选一）
林泉卧久已成翁，策杖游春意已慵。索解最嫌人问字，逃名偏有客寻踪。漫云七十从心欲，未免三分带病容。伯道无儿还有寿，相逢休更祝华封！
闲居有感（二首选一）
读书未可慰平生，失意徒令世俗轻。耕砚迄今无稔岁，作诗垂老有虚名。亲朋契阔知谁在，岁月蹉跎更自惊。买得一壶何处醉？绿杨留我最多情。
迩来自觉狂甚写诗自遣
频年书剑客江湖，白发归来马亦瘏。好梦难成休恨枕，余生有几且提壶。酒逢佳品心先醉，诗入中年胆渐粗。海内亲朋应谅我，莫将故态笑狂奴。
看花感吟
江山一览焕然新，岁月频催春复春。壮不如人遑待老，富无求处且安贫。只宜友视杯中物，未必儒为席上珍。策杖也随蝴蝶后，看花那肯负芳辰。
树下感吟
独怜田野景清幽，茂树盘桓羡牧牛。岁月骎驰难免老，江山摇落易悲秋。功名奚似杯中物，今昔徒嗟镜里头。惭愧风流白居易，犹教小玉唱伊州。
苦吟寄道旋
斗室徘徊诗未成，喃喃语细不闻声。推敲未觉旁人笑，工拙先由自己评。半夜抽毫灯欲烬，几回搔首帽将倾。此时情况君知否？词客原非浪得名！
初冬有怀云超
早向江湖扑一空，晚收犹祝砚田丰。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七十光阴如过客，两般风雅属山翁。故人遥在天之末，未必无缄可寄鸿？
奉怀四首再呈熙甫翁（选一）
江山劫后恨重重，泪湿铜驼背上峰。游艺生平惟恃笔，缓行里许未须筇。匡时媚世皆无术，息影埋名别有衷。我辈精神相感应，宁争机会一朝逢？
邝熙甫先生于六月上旬逝世赋诗輓之（四首选一）
文章知己最难求，寒士常贻笔墨羞。刮垢知公殊俗眼，论诗许我出人头。未遑接席亲光霁，且喜吟笺密唱酬。莫说登龙偿夙愿，回车从此恸西州。
早春抒吟怀（十首选一）
岂是名花厌白头？春光曾不到山陬。拥衾听雨难寻梦，沽酒消寒只益愁。几度肠回如转辘，何时胸豁似虚舟？检书看剑都无谓，空惹残宵烛泪流。
春宵怀人耿不成寐以诗寄慨（二首选一）
凭残灯影纸窗前，远念天涯意黯然。长为友声牵我恨，非关春色恼人眠。几时圆月逢三五？顷刻浮云变万千。诗酒琴棋俱冷落，可堪回首话当年！
无聊中戏成一律
愿同山水结芳邻，清福能消亦夙因。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食无兼味那云饱？诗有微名未当真。但得一壶春茗在，世间犹有葛天民。
拾遗寄朗轩
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畚相随尚有豚。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
南柯子
泉石栖迟久，亲朋访问稀。黄梅时节雨霏霏，悄掩柴门拼与世情违。 观水名心淡，烹茶逸兴飞。浮生今昨是耶非？惭愧当年慈母寄当归！
闲写二绝句（选一）
秋光倏又到林泉，无事方知日似年。手拨泥沙写诗稿，村童争笑老翁颠！
惠群见赠画梅一副赋此贻之
蓦地春光扑面来，嫣红历乱雪中开。因知赠画人风格，铁骨冰心亦似梅。
再赠惠群
天不虚生秀拔材，眼前挫折莫心灰！老夫姑缓须臾死，看尔鸡群飞出来。
中秋月下吟（二首选一）
月中搔首独徘徊，犬吠频闻客不来。好是山妻煨芋熟，绿华香溢碧磁杯。
雨天有感
几度看花约不成，兼旬有雨竟无晴！黑云深处天方梦，那管人间有怨声！
临江仙•丙辰生日
七十八年流水似，今朝恰又生辰。瘦来诗骨尚嶙嶙。两行疏落齿，半截伛偻身。 自向市头沽白酒，趁时一洗杯尘。座中蝇蚋是嘉宾。杯盘殊草草，未敢动芳邻！
赠谭伯韶
廿年塞下历风沙，赢得萧萧两鬓华。燕子归来犹有垒，杨花漂泊已无家。孤怀硜守如金石，秀句裁成夺绮霞。使酒呼茶聊自乐，从今耳不听胡笳。
陈中美注：谭伯韶因曾当国民政府特工，解放后被捕，流放内蒙劳改廿一年，故有头尾呼应的两警句。
西江月•赠休休（三首选一）
我自书空咄咄，君何别署休休？于人无怨亦无仇，还是半推半就？ 未可“之无”不识，最难福寿兼修。读书饮酒自风流，待种宅旁五柳。
寄闲情（四首选一）
八十轻轻过，吾生总有涯。休谈身后果，且赏目前花。惊梦嫌歌板，忘衰理钓槎。利名君自热，其乐在田家。
痴翁说梦（二首选一）
三生无果亦无因，与世浮沉过八旬。刺眼才惊风俗薄，扪胸犹喜性情真。底须沽酒忧明日，聊复裁诗赠故人。随造而来乘化去，不知何物是吾身。
老境自述（五首选一）
烧残桦烛写诗成，大似寒蛩泣露声。拙亦无妨工亦好，老夫原不尚虚名。
春寒吟（五首选一）
镇日消寒唯借火，断无暖气到贫家！虔心更向风前说：莫去园林损一花！
新春闲咏（七首选一）
竹木成阴共一堤，堤边野老乐幽栖。为怜点滴皆春色，未忍呼童扫燕泥。
水调歌头•闲写
休问鬓边雪，且赏眼前花。西山林壑犹在，容我醉烟霞。闻说春光大好，策杖湖边游览，俯仰兴弥加。且作须臾坐，更尽一瓯茶。 忆壮岁，名利热，走天涯。十年浪迹，赢得弹铗叹无家。何似山林有味？除却读书饮酒，更拟买鱼槎。斜日桑榆晚，游目看归鸦。
寄闲情
问年已过七旬关，诗债累累尚待还。敢谓臣心常似水，不忘友约是看山。居邻药肆羞言病，老在农村许放闲。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鸟语林间！
春日寄怀
山翁闲自检生平，大似猖狂阮步兵。百醉不嫌村酒味，一贫方识世人情。有家真悔归来晚，无子便宜负担轻。老卧山林应自足，春愁虽迫未成城。
春日有感
世味年来已遍尝，偶然呕出变文章。鬓丝将秃难藏老，袜线为才恨不长。咄咄人谁识殷浩？期期我欲学周昌。眼前正是春光好，花木何曾尽向阳！
躬耕有感
躬耕真个悔归迟，半世羁游厌路歧。南郭先生能食禄，西山半叟但吟诗。不妨晨起随鸡唤，无复宵行动犬疑。疾苦未除惟有咳，那将残喘付庸医！
病足弥周未愈床上感吟
迢迢一日似三秋，跬步难行况远游！床笫有缘留我住，丹砂无效使人愁。临深履薄情犹在，趋热追凉念已休。自抚于思还自笑：今吾何异老监囚！
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
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氈。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重游人工湖即成（四首选一）
大小湖如大小乔，小乔更比大乔娇。禁他不住诗情动，水面风过塔影摇。
沁园春•八四弧辰感赋
游戏红尘，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叹南辕北辙，聪明自误。嗟何及也，岁不吾延。湖海归来，山林老卧，回首前情渺若烟。拼投笔，向秋风打稻，春雨犁田。 弧辰数到今天，笑措大无多买酒钱。想豪门祝嘏，华堂戏彩。酒香横溢，宾客喧阗。各有前因，吾行吾素，薄有登盘缩项鳊。贫难讳，但吟情尚好，狂态依然！
摘句：
夜雨剪灯劳梦想，春风拂槛动愁吟。
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
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
老去无诗惊海内，新来有曲感山阳。
无力文章空老我，有情泉石解留人。
多言取辱毫无益，积愤能消心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