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个故事）

记忆的开始
我站在座位前的小桌子上，离车顶还有不少差距。车厢里几乎没有别人，于是爸爸和其他几个大人都笑呵呵的看着我又唱又叫、又蹦又跳。
过了一会儿爸爸冲我挥挥手说：“别闹了，快下来吧。”依旧笑眯眯的。于是我便一个俯冲跌进他的怀里，两只脚不小心甩在邻座同行的大叔身上。
“这小家伙也太闹了！”大叔一边皱着眉，一边又咧着嘴笑着说道。
爸爸的脸上依旧是舒展的，他用他坚定而平和的语气说道：“孩子闹一点，长大了聪明。”
我回头给大叔做了个鬼脸。
这是我五岁那年的难忘旅行。我跟着爸爸和爸爸的同事们去往山东——那个从未听说过的遥远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了大海。说实话，虽然我很小，但我并不觉得海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在走进水族馆的那一刻，我才被真正震慑了。我拖拉着下巴看着那些巨大的怪鱼，直皱眉。
“爸爸，为什么这些鱼要长这么大？”
“长大一点可以保护自己。”
“它们长太大了！”
“呵呵。”
“那为什么它们会被我们抓到？”
“因为人有更大的能力。”
“那我可以抓住它们吗？”
“你还不可以。。。”
“为什嘛！？”
“因为你还没有长大。”
“那你可以抓住它们吗？”
“我也不行。”
“你不是大人吗？”
“是的，我是，但是抓这些鱼还需要一些工具。”
“工具？”
“嗯，就像你玩的玩具，只是更大更复杂；我们还需要一条大船，你别急，还没有完。爸爸也不是很懂这些鱼，所以还需要一些知识——就像你上学去学知识一样。还需要一些经验——就是比如总去抓这些鱼，慢慢明白一些道理。或许，还需要更多的人的帮助，才有可能抓到这么大的鱼。”
“哦。。。那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帮你抓到它们了！”
“嗯，这是有可能的。”
“爸爸，我很喜欢这些鱼！”
 
后来回到家里，我一直对水族馆念念不忘。但由于身处内陆，我把海洋生物搬到家里的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又由于环境所限，我想象的像水族馆里那么大的玻璃缸也退而求其次。。。最终实现的是一个直径一米的大盆。我把从青岛带回来的沙子精心的铺在盆里，放进一些海螺和贝壳。在爸爸的帮助下，我买回来许多很搞的水生物。我并没有买鱼，因为在我脑子里对那些巨大的怪鱼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自由市场里的那些干瘪小鱼就很难提起我的兴趣。我那时一直自言自语着爸爸对我说的话：“我必须从现在开始积累一些‘经验’，等长大了就可以跟爸爸一起去抓怪鱼了！嘿嘿！”
 
实际上，这次山东之行对爸爸而言，还有另一层意义。很久很久以前，爷爷的爷爷因战乱被迫离开山东，不断迁徙，才来到我们现在定居的城市。因此，这次来到山东也是一次寻根之旅。然而，爸爸所知道的线索仅仅是一个几十年前的地名。
那天，太阳公公离我们特别特别近，我沮丧的跟着爸爸走了好几里的乡间野道，他不停的表扬我说我表现得很坚强，但我实在累坏了。到了下午，我好几次强烈要求爸爸背我；他只背了一小段，便喘着气放下我休息。在那炎热的夏天，远处的山坡上全是光秃秃的黑色石头，近处尽是黄突突的土路，一点意思都没有。终于，傍晚时分——我感觉过了好几天——我们抵达了一个村落。
 
爸爸失踪两天了，我跟那只黑色的凶狗也周旋两天了。那时，我急得要疯，时不时就跑到村口看看。
“乖孩子，爸爸过两天就回来了。”
可他根本就是骗人啊！
那只狗瞪着幽绿的眼睛看着我，它上辈子一定是折翼的苍蝇，被我一拍子打死的。我很确定的知道，它要吃了我。终于，决战的时刻到来了；或者说，任狗宰割的时刻到来了。它咆哮着向我扑过来。我张着双臂撒腿就跑，真希望自己能飞起来。它在后面紧追不舍，还不停的狂吠着摧毁我的意志。
泪花在空中形成一个漩涡，暴露了我的行踪；我哭爹喊爹的围着院子前面的一个大石桌绕着圈子。石桌前，一群老大爷在下着象棋。我都跑过三圈了，其中一个消瘦的白胡子爷爷才颤巍巍的跟旁边的孩子说完了一句话：“去。。把。。你。。二。。爸。。叫。。来。。。”
我大口喘着粗气，腿脚还在发抖。他二爸抱住那只黑狗——它现在的眼神很萌很无辜——将它的头抬起对着我，说：“黑子，别闹了啊，这是自己人啊；你们是朋友啊，仔细看看，以后不能冲着他叫啊，你们是朋友啊，好吗？”然后一边示意我走近一点？！
我几乎是蹭着来到他们身前，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真的，我觉得我好无助啊！爸爸，你在哪里啊！我才不要和这只恶狗交朋友呢！一边想着，一边习惯性的将两只手放在肚子前，十个指头伸得长长的来回交叉着。每当我伤心、焦虑、烦躁的时候都会这样做。
就在那一刻，我猛然间抬头看见，从那巨大的桔红色的半个太阳中间，走出来一个瘦长的身影。只见那黑色的人形在光晕的包裹中波动着，健步而又沉着。顷刻间，天地为之变色，乾坤为之逆袭；《北斗神拳》的主题曲随即响起。健次郎总在最危难的时刻出现！我的眼睛从两颗黑豆胀大成两颗核桃，我的嘴巴从一进位到0。。。当我终于看清爸爸微笑的面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从那之后，我真的后怕了。我暗暗决定，爸爸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那次旅行回来后，只要再出门，我都紧紧抓着他那洗的有些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的衣角，寸步不离。在家里、在楼下玩耍，虽然我玩得很疯，但是余光总是会时不时的瞟一眼三楼的阳台，看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他不能跟我一起玩，但是他在周围，我觉得就是安全的、踏实的。一直是这样。
 
三楼阳台
哦，说起三楼阳台，那并不是家里的阳台，而是楼层的一个公共阳台。实际上，它处于两层半的位置，就像一个伸出来的大抽屉。每当爸爸高高的站在那里巡视时，我总觉得他就像擎天柱大哥，一旦有人欺负我，他就会用激光枪把他灭掉。
哦，说到玩，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可能会说，小孩子谁不喜欢玩呢？可谁也没有我更喜欢。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场的“玩家”，无论是斗蛐蛐，还是拍洋片，无论是捉迷藏，还是不许动。就算没有别的玩家，我自己也可以在楼下的土地里和蚂蚁们战斗数个小时。
哦，说到蚂蚁。我五、六岁的时候一直在研究的一个问题就是，到底黑蚂蚁更厉害，还是红蚂蚁更厉害。最后，我的实验结果是，虽然黑蚂蚁小很多，但是它们对待残废了的红蚂蚁（被我拔掉几条腿）还是会毫不留情的当做午饭拖走。
哦，说到吃饭。我想起小时候别人给我起的一个外号“狼来了”。这不是说我总忽悠别人，而是因为我总是玩的非常投入，达到忘我的境界；自然，吃饭的事情也就忘了。于是，每次到了饭点，爸爸都会站在阳台上喊我：
“回来吃饭吧！”
“好，马上就回去。”
然后我蹲下接着玩。
过了一会，“回来吃饭吧！”
“好，马上！”然后我半蹲着接着玩。
又过了一会，“回来吃饭吧！”
“好，好吧。”然后我才会依依不舍的离场。
于是，就跟狼来了里的小孩喊了三遍一样，我也必须被喊三遍。
有的时候，如果兴致正浓，可能光喊也是没用的。这样，爸爸就得下楼来叫我。他会先看我玩一小会儿，待到某个回合的结束，然后笑呵呵的拉着我的手回家。哦，不过要是妈妈叫我吃饭的话就根本没有这么复杂了。她的声音像子弹：
“吃饭！”
“好，马上就回去。”
话音刚落，她人已经闪到我身前。二话不说，将我拖走，不管我是不是马上就要赢下三个玻璃球！
哦，说到妈妈。小时候，她和爸爸总是吵架，吵架的原因只有一个，流程都是一样的。首先，是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什么事；然后，妈妈热情洋溢的随手拿起身边的工具招呼我，爸爸看见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然后，爸爸再一次成为擎天柱大哥替我和妈妈PK；最后，我抹掉眼泪，一边听他们吵，一边玩玩具。
我想，其实妈妈也想和我搞好关系，她总是说在我更小的时候我总是要她抱，不要爸爸，可我怎么也不信。其实，我不信的主要原因是我和妈妈不像和爸爸那么“熟”。因为妈妈上班的地方特别远，她每天特别早就出门了，特别晚才回来，所以一天到晚我和妈妈几乎没什么交流。而且，她说的没有爸爸好听，总是不悦耳，总是惹我生气，结果我就挨打呗。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有擎天柱大哥的保护啊，我怕啥。
终于有一天，妈妈找到了爸爸的弱点——她跟他讲理。我在一边装作没听见的听着。她说：
“对孩子的教育不能一味溺爱，他那么小，你光跟他讲道理是不行的，他不对就得打他，好让他长记性。”
“那你也不能拿起什么就打啊！打也就打打屁股，别的地方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这算是让步吗？我对爸爸有些失望。
“好。以后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打他你别拦着，不要让他觉得总有人护着他，他下次就不敢了，然后你再跟他慢慢讲道理。”
前一句我没听懂，后面懂了。跟电视里审犯人是一样的！
但是起初我没当回事，因为在我根深蒂固的想法里，爸爸保护我不受妈妈欺负应该是法律规定的吧。于是，我仍然我行我素的活跃在妈妈的眼皮底下。结果是很惨。
那天，妈妈终于抓住机会，在我死活就是不肯吃完碗里的饭的情况下，她一把抓住我的小蛮腰，故意将我的屁股抬的很高，以使爸爸能够清楚的看清双方达成妥协的活动半径。一边反复说着“浪费是可耻的”，一边合着句子的节奏在我的屁股上稳健的击打着——好像庙里和尚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经。
于是，我照惯例冲着爸爸的方向哀嚎；可是，这次爸爸居然没有响应。于是，哀嚎变成了嚎啕；在浑浊的视线里，我看到爸爸紧锁双眉的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一想心事或烦闷的时候就会这样，就像我会手指交叉一样）。于是，为了赢得最后的一丝希望，我拿出那个年纪的最高奥义：哇哇的哭。为了达到撕心裂肺的程度，为了能够重焕爸爸的同情心，我适时的把握着声波的颤抖和嘶哑程度，偶尔恰到好处的来一个抽搐式的停顿。
看着爸爸停下了脚步，我扭曲的脸上闪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但转瞬之间，令我大失所望的是，爸爸居然转身-开门-逃跑了！
那之后的几天，我心情很是低落，我以为从此以后世界变成灰色，但是爸爸显然还是后悔了。他或许是看到这几天已经蔫吧的我有了触动，于是重新开启了与妈妈的谈判：
“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打孩子。”
“他不听话、淘气、任性，都已经远近闻名了。谁都说孩子不能惯着，谁都说你太溺爱他，难道别人都说错了？”
“那是因为别人不了解他。你看看他的眼睛，他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我相信他很聪明，他需要的是正向的鼓励。慢慢的，他会懂事的。”
“唉！他这么不听话，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能自觉懂事呢？我可没有这个耐心。”
“我有耐心，”爸爸微笑着停顿了一下，“我会培养他好好做人。将来，看着他考上大学，分配到好的工作。对，关键是要培养他独立的人格。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你听我说，他是我们的梦想，对吧？为了这梦想我们才要培养他、塑造他。。。但这梦想不能践踏他的心灵。”
 
多动症
爸爸对我的袒护显然是要背负巨大压力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耐心。
那天，爸爸被老师叫去。那时，我刚上一年级。我站在他和老师之间，头耷拉在胸前，教室里不时传出同学们的讥笑声。
“你孩子上课，头永远冲着后面的黑板，不知道他想看什么。”老师说。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爸爸，他面无表情，没有作声。
“而且，”老师继续说道，“你孩子有多动症，坐不住。你看要不先带他去隔壁医院看看，治好了病再来上课啊？”
“好。”爸爸从头至尾只说了这一个字。我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愕的老师，然后爸爸——依旧面无表情的——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走。
我有些心虚的离开了学校。此时，教室里已经传出同学们大声朗读的声音。我从没有在这个时间离开过校门，觉得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连像我这么大的鸟儿都没有。学校门口的小吃摊都不见了。咦，不对！卖搅拌糖的奶奶还在！我立刻仰起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爸爸，同时用另一只没有被他牵着的手直勾勾的指着搅拌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爸爸一直不作声，表情严肃。我看他径直领我向家的方向而不是医院的方向走去，有些诧异和忐忑。我隐约的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后就不能去上学了。虽然那时候经验不足，但被家长领回家的孩子应该都是坏孩子吧？虽然我天不怕地不怕，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但此时却说不出的觉得很丢脸，很丢爸爸的脸。爸爸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病呢？治好了多动什么的病，我不是就可以好好上学了吗？难道，爸爸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吗？要不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不给我讲道理呢？于是，我有些沮丧的撅起嘴来，想跟爸爸说声对不起，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可是爸爸并没有放弃我。从第二天开始，他按照学校的课表按时给我上课。是啊，他曾经是大学老师，对付我简直绰绰有余。我不敢怠慢，用那时学来的词儿，叫“聚精会神”的听着。一连三天，我就这样按照同样的进度在家里学习。
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坐在爸爸怀里。他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带鱼，正聚精会神的帮我去掉鱼刺。我一边聚精会神的盯着即将到嘴的美味，一边回想着几天前老师的话。于是怯怯的问他：
“爸爸？”
“嗯？怎么了？”
“带鱼真好吃！”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哈哈，那就多吃点。”
“爸爸？”
“嗯？”
“老师说，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对吗？”
“你们老师说的不对，”爸爸停顿了一下，把去好刺的带鱼放进我的碗里说，“懂事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我虽不太明白两者的区别，但觉得爸爸真的很酷，居然敢顶撞老师耶！于是有些兴奋的继续说道：
“爸爸？”
“嗯？”
“我也想做一个好孩子！”
“好主意！可是，你觉得该怎么做呢？”爸爸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把我挪在沙发里。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的我是不是该去上学啊？好孩子是应该上学的吧？”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带鱼，但是嘴巴还是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没错！”爸爸似乎想了想才表示了肯定，“好像没听说像你这么大的好孩子不去上学的。”
“是吧！可是。。。老师说我有多动的病，是不是就不可以去上学了呢？”
“哼，”爸爸流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微笑，“多动症啊，这几天已经给你治差不多了！”
“真的吗！”我兴奋地跳起来，感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般，“那我可以去上学了吗？”
“你想去学校吗？”爸爸有些忧虑的说，“在家里学习也是可以的。”
“但但是。。。”我有些着急，想说小伙伴们正在召唤我呢，感觉这么说不太理想，结果就卡住了。
“但是好孩子是应该去学校学习的，嗯。”爸爸似乎比我先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嘛！他接着又说：“不过，老师会不会信任你呢？其实，她对你的期望很高的。”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自责的情绪从我的小心口升起，想想老师也不容易，还得教我知识，还得哄我开心，“我会好好表现的！我的多动病都治好了呀！爸爸，我想去学校！”
“好吧！”
爸爸微笑着把带鱼送进我的嘴里。真好吃，我想。我其实还喜欢吃爸爸做的油炸黄花鱼和炒土豆丝。虽然后来发现大饭馆里做的很多菜都很好吃，但是一直以来，我还是最喜欢这三种爸爸做的菜。爸爸还喜欢熬稀饭，每天都熬啊熬。。。咦？我们说到哪了。哦，对了！然后第二天爸爸就把我送回学校了。
老师看见我回来了，似乎有些激动。不！她是看到爸爸好像有些激动，连说了几声不好意思。See，老师就是老师，明明是我有病，结果她还一个劲儿的道歉，所以老师还是很正义的。爸爸似乎显得很大度，并表达了仍希望与老师继续做好朋友之类的意思。
 
磨合
那天，我从爸爸嘴里听到一个很生僻的词：“磨合”。后来他也说过，用于表达我和学校、和老师之间的事情。我虽不懂这个词的准确意思，但渐渐觉得，把它用在我和爸爸之间也是合适的。
因为，虽然对我，他总是很有耐心，态度很好，但是，他有时候也会一反常态的对我发脾气。按理说，你对我态度好，就一直好嘛！不管我犯哪种错误，你都应该一视同仁啊！都应该以理服人啊！
我记得有一次，对这一次我记忆犹新，因为，爸爸居然打了我！那时刚上二年级，有一次在楼下玩，隔壁小伙伴拿了一个小汽车玩具。虽然它很小，但是很沉，透过小车窗居然都能看到方向盘和座椅什么的，不像我之前玩过的塑料的那种，因此感觉很棒。我很妒忌，回到家就要求爸爸给我买。爸爸说以后碰到了就给我买。可是那天我很心急，以后是什么时候？不行！现在就要！于是，我央求爸爸。他居然不同意！我就很生气！于是，我拿出了看家本领。
面对我刺耳的哭声，爸爸这次居然不为所动。于是，我只好祭出武林绝学，少林十八摸爬滚打。说实话，那时候虽然是水泥地，但我真的说倒就倒，说滚就滚，专业而敬业。爸爸仍然不为所动！我就很生气！你不为所动我怎么办？你没有反应我怎么反应？我正在思考着这个千古难题，爸爸说：“该吃饭了。”于是，我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帮我去掉鱼刺。。。。。。
 
不，这不是结局。
第二天在楼下玩，隔壁那妹子（对！是个妹子！妹子玩什么小汽车啊！）又拿着那个小汽车在我眼前晃悠。我跟她说，“让我玩一会儿。”她咯咯一笑，爽快的答应了。于是（嘿嘿，你记住，“于是”后面总没有好事），我觉得这么个小玩意玩着玩着可能就不见了呦~
于是，我投入的表演着各种飞车动作，妹子和其他小伙伴们在玩无聊的跳房子游戏，完全没顾上我。直到日落西山，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阴影中。。。。。。
 
爸爸用他原本温柔的大手奋力的打在我的屁股上，声音嘶哑而颤抖。他的表情似乎比我难受的多。我从没有见过他那么生气过。我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会为这么个小玩意发这么大的火。按理说，我被学校叫家长，我贪玩不学习、不按时吃饭，甚至是在我期末考试考的很糟糕的情况下，他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爸爸不是讲道理的吗？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似乎，他也没具体说什么。只是打完我之后，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表情木讷。我虽然非常难过，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但是相比我身上的疼，我忽然觉得心里面更疼。你别看，我虽然小吧，心思还是挺细腻的说。无论怎样，我明白他对我做的这件事是非常非常不同意的，虽然他打了我——这个很不应该——但是看到他似乎比我更难受，我就由衷的升起了慈悲之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是的，客观的说，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姐妹们能容忍我的根本没有。贪玩、不听话、没礼貌、耍死狗、说谎话、打大人。。。。。。现在已经发展到偷窃了。说得中听点：我太淘气了；说的不中听：我简直就是孽畜。所以很多人一在爸爸和我之间进行对比，就不由得唉声叹气。因此，爸爸能忍到今天才动手，实在是内功了得。
 
其实我最害怕的不是爸爸打我（总共也没两次），而是不理我。嘿，你说这大人怎么跟小孩一样，生气了就不理人呢？无声的抵抗吗？不理就不理！于是，每次跟爸爸“破裂”了之后，我一开始都很自信的也不理他，但是永远到第三天就到了极限。他不理我了我会很难受的，世界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啊，任何时候他都不能不理我啊！于是，我就祭出我一直以来最骄傲的招数，不是哭闹，那个没什么骄傲的，是卖萌。
我会很不要脸的在爸爸写字的时候，突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吐着舌头、讪讪的笑，爸爸定力果然了得，视我如空气，完全不存在一样，依然端正的写着字。或者吃饭的时候爬到沙发上，紧紧的靠着他，表现出很可怜的样子，爸爸依然会若无其事的继续吃。最管用的还是在他没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时候，我就紧贴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手背后、低着头，一步步缓缓的往前走。走到房间的一角，他转过身准备向回走的时候，就跟我撞了个满怀。于是，我就抱着他，嘻嘻的笑着说：“抓住你啦！”起初他还一脸严肃的默不作声，仰着头故意不看我，用手把我拨拉到一边，自顾自的继续踱着步子。那么我就继续跟在他后面，有时候还故意踩一下他的鞋子，然后又是撞个正着。爸爸最终就忍俊不禁了（你看这成语用的，新学的啊）。
 
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因为身体原因，提前离休了，但是不时会有一些大哥哥、姐姐来家里找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这样一来，爸爸基本上24小时在家，成为了一枚老宅男。因此，我和爸爸一起玩的时间就更多了。基本上，只要我在家，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不过，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我把爸爸介绍给了我的同学们认识。这下可郁闷了，每天下午上学前，我们家会来一堆同学，名义上说是跟我一起去上学，其实是来找爸爸玩的！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他们都很尊敬我，感觉很良好，后来发现他们来了之后不但随便动我的玩具，还总围在爸爸身边要求他给讲故事。于是，爸爸坐在沙发上，身边围坐着一堆小朋友，那你想他能不得意忘形吗？他还能顾得了我吗？我多可怜啊，在自己家里却被挤在最外面，只能在一边装作没听见的听着故事，一边小声嘟囔着：“你到底是谁的爸爸嘛！”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我感觉爸爸的“路线”开始逐渐出现问题。有一次，我跟小商在楼下争论一件事。哦，先介绍一下，小商是我从上幼儿园时就认识的小伙伴。他不爱玩拍洋片、砸沙包或者斗蛐蛐这种游戏——总的来说，就是他不像我什么都爱玩。他最喜欢的就两件事，一个是在家拼装模型玩具，一个是欺负女孩儿（所以后来他参军了）。那天，他就是在跟我讨论欺负女孩儿的事情。不，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在劝说他不要欺负女孩子，欺负女孩子当然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情，是一种竞技类游戏。实际上，当时我们是在争论欺负的具体方法——是方法之争。可是争论演变成了争吵，我们都很固执，互不相让，最终稀里糊涂的演变成了约架。
“我每次攻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有的女生一推就倒了，没什么意思。于是，在上课铃响以前，有时候我们俩也会相互对战（狗咬狗）。小商是在抗议在他使用大招的时候我没有配合的启动防御机制（就是双手并拢护在胸前），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因为同样的招式对我使用两次是没有用的。”我很淡定的说，并回想着当他猛打我胸口时，我昂首挺胸巍然不动的样子。虽然很酷，但其实也挺疼的。
“好，你牛！你等着，明天我叫海龙哥哥揍你！完全不同的招式！”小商恶狠狠的跟我说道。
“你认识海龙哥哥？”海龙是子弟学校高中的一个哥哥，特别能打架，他是东区帮的老大，和西区帮的延东哥哥是死对头，我曾在放学路上观摩过他们打群架，没有《射雕英雄传》好看，但是很带感。
“嗯！他跟我表舅在一个楼上住的！”
“那好吧，我叫奈刚哥哥揍你！”幸亏我脑子转得快，想到了耐刚哥哥，因为据说不管东区还是西区，都得听他的。
“你别逗了，你怎么会认识奈刚哥哥？”
“嗯！我爸爸认识他啊，前两天还跟他一块玩呢！”
“好，你等着！”
“好，你也等着！”
我们继续争论的耳红脖子粗，分别描述了第二天对方可能被揍得很惨的样子。我们都深知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通常，光靠嘴说就能把对方吓好几天。这时候，爸爸从外面回来了，可还没等我张口，小商就抢先一步告状道：
“叔叔好~叔叔，他说要找奈刚哥哥打我！”
“哦，是么？”爸爸很平静的问道，一边用手摸了摸小商的头。
“不是这样的！爸爸，你听我说，是他先说要找海龙哥哥打我的！”我猴急的都快跳墙了，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嘛！
“哦，是么？”爸爸用另一只手指抹掉我嘴角的残渣，那是刚才跟小商合买了一小包锅巴的证据。
“不是的！”
“是的！”
“好吧，咱们进屋说。”
然后，爸爸就把我和小商领回了家。然后，他就和我们俩一块拼起了模型玩具，完全没有替我撑腰说话啊！
 
“立场”是我学到的一个新名词。似乎人都应该有一个鲜明的立场，而且一定要和自己人站在一起，否则怎么能叫“自己人”呢？但是，爸爸的立场越来越有问题。
那是个周日的中午，小曾（我的另一个同学）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破皮球，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赔我的球，赔我的球。”
几个小时以前，我们俩在他家门口踢球玩，结果我把球踢到了公路上，球被汽车压爆了。当时，双方友好分手。可是，回到家，小曾的家人恐怕是批评了他，并让他意识到理应来找我算账。于是就有了几个小时之后的情形。
爸爸出去了，家里只有妈妈和我正在吃饭。妈妈始终没说话，但是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暴雨将至。于是，我只好低着头，一边觉得愧疚，一边觉得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小曾回去了。我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下，但紧接着妈妈的骂声四起（因为她始终在移动）。就在这个时候，小曾带着他的二舅来了。小曾的二舅可好玩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哥哥，我每次去他家他也会跟我们一块玩，他身体特别好，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起来。可是，他二舅这次似乎不是来玩的，看样子不像是。
半小时后，我们家门口成了一场暴风骤雨的现场，核心当然是他二舅和我妈。双方从文斗即将演变成武斗。我对他二舅有些失望，我原以为他是很和蔼可亲的，但是现在看他瞪圆了眼睛，挥舞着拳头，像个。。坏人！有那么一会儿，我在困惑：为什么一个人的变化会这么大？但根本没有容我思考的时间，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气氛里，似乎只有怒不可遏是主流的调性。
虽然妈妈对我没有爸爸那么那么好，可她是我妈妈啊！没错，这就是立场！于是，看到他二舅想要欺负妈妈，作为一名男子汉怎能示弱。于是我怒吼着（其实是泪流满面的，估计是吓尿了）要和他二舅拼命，结果被隔壁爷爷一把推进门里，并被关在了里面。我奋力的拍打着门，听到外面传来“X你妈”、“X你妈”的问候声，于是我也在屋子里面扯着嗓子喊着“X！你！妈！的！”
两个小时后，爸爸回来了。人群早已散去，世界平静的就好像从来如此。妈妈最终在邻居的保护下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是心情依然糟糕，于是在爸爸回来前，我也顺理成章的挨过揍了。爸爸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并没有说什么，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当我回到家时，看到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果篮。里面有苹果、香蕉、橘子、菠萝，还有几种我不知道名字的，都是很大个儿、很漂亮的水果。开始我以为爸爸是要慰劳我的（因为昨天我受惊了），但是他却告诉我让我跟他一起把这水果篮送到小曾家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爸是不是吃错药了？那个坏哥哥要打妈妈啊，我们为什么要给他道歉？我们不以牙还牙就不错了啊！爸爸，你的立场在哪里？
所以，我死活就是不去。爸爸并没有跟我继续争执下去，最后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希望等你长大了，会明白我的立场在哪里吧。”
然后，爸爸还是一个人去了小曾家。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反正现在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我们仍旧处在“磨合期”吧。
 
好孩子坏孩子
虽然我在太多方面距离一个好孩子的形象差之千里，但是有一个方面，爸爸对我一直还是比较满意的，那就是学习。换句话说，那些别人经常拿出来数落我的罪状，爸爸并不太放在心上，他总觉得在做人方面他一直在潜移默化的示范给我看，孩子淘气一些并不会影响三观吧（但偷汽车玩具事件差点使他动摇，你看这祸闯的有多大）！作为一位伟大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最为看重的无疑是我的学习。按照他的话来说：“没有知识，哪懂得是非？”
但是，要让看似开明的爸爸在唯一的这一点上满意，可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喽。
每天晚上，除了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外，他都会从七点半到八点半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给我辅导功课。那时候主课就是语文和数学，不过爸爸总是把精力放在语文上，而从没给我辅导过数学。他总是对别的家长说：“数学嘛，就是几个数字加减乘除，有什么好教的？”这话要是让数学老师听到，估计会气吐血。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一天，班主任专门把我叫到讲台上，让我介绍每次数学都考100分的成功经验。我很骄傲的说：“我发现了一个秘诀，”同学们都瞪大了耳朵，“就是做完一遍再做一遍！”
因为当时学习好的同学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看谁先交卷。第一个交卷的总是伴随着“哇”声一片。但是爸爸对我说：“别着急，检查一遍自己。”（后来这话就变成我们所熟知的“慢一些，等等你的灵魂。”）
但是，等我上了初中以后，这个秘诀就成了把双刃剑。因为那时候数学变复杂了，我每做一道题总是瞻前顾后、反复检查，到最后就做不完了。可是那时候爸爸没有再传授新的秘诀给我。
除了平时每天晚上的学习，礼拜天就更惨了！从大概五岁开始，每个礼拜天爸爸都要教我学英语。OMG!那时候我周围都没人学英语的啊！学习的内容是一个叫李雷的哥哥和一个叫韩梅梅的姐姐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乱七八糟的吐槽无力的故事。
到放寒暑假就更更惨了！除了写长假作业外，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要学习一小时。学习内容是下学期要上的课的预习，继续学英语，然后是写毛笔字和画画。我感觉爸爸在这方面是有些专制的，要么就是他拿我过瘾。因为他的字写的太工整了，尤其钢笔字跟打印出来的一样。他自己没事在家的时候就用毛笔抄很多唐诗、宋词什么的，写完就放我书桌上，让我瞻仰学习。看了几个时辰后，我感觉顿悟，遂提笔疾书，写完后自信的微笑着递给爸爸。爸爸会说：“唉，别捣乱，浪费纸啊！”
我真不是捣乱，我是真的写不好。妈妈的字没有爸爸写得好，但是也比我写的好看。我的字。。。是这样，别人在看到我写的字后，一般会说：“这就是你写的字？”
这都怪他们！因为我本来是左撇子，妈妈说左撇子邪，非让我改成右手写字。结果改的不伦不类——最奇怪的是，我打羽毛球用左手，打乒乓球用右手（这两种运动有很大区别吗哎喂！），于是终于养成了无比纠结的人格，这都是后话。
在这些方面，我可能让爸爸失望了。这么多年这些他很擅长的才华，我并无长进。不过，爸爸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打击过我，他总是正向的激励我。他在给我写的“应做到十事”中这样写道：“骄傲使人进步，谦虚使人落后。这不是要让你自满，而是要让你自信；你应该意志坚定，而不唯唯诺诺，这不仅仅在于做事，更在于做人。”他总是跟妈妈说：“骄傲一点怎么了，会犯什么大错吗？顶多就是‘得意忘形’嘛！理直气壮也没什么不好，他有道理为什么不能反对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
爸爸恐怕万万没想到，我学会“反对”比学“讲道理”快多了。
那是二年级暑假的一天，照例吃完午饭又到了学习的时间。可是楼下小伙伴们吵闹的声音勾走了我的灵魂。我跟爸爸说，我不想学习。可是爸爸是有原则的人，他虽然不强制我，但是他特别强调要遵守约定和计划。
“可是我就是今天不想学习嘛！没有心情是学不好的！”我强调了身心合一的重要性。
他坐在我身边，语重心长的说：“你看，我也没有很过分啊，每天只安排一个小时时间学习，其他所有时间你想怎么玩都可以啊！”
“可是别人写完暑假作业都不学啊，下学期的课下学期再学又怎么了？”
于是爸爸又跟我讲预习的重要性啊，讲学习的步骤啊，开学了我就不那么吃力啊，从长远看我会一直很轻松啊什么的一堆。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听：“我不想学，我要下去玩！”
我不断重复着，态度很强硬。爸爸看看表，有些无奈的、语词恳切地说：“这样吧，还剩不到二十分钟了，咱们就把语文课看一看，到点你就去玩，不耽误你时间。”
我说：“不！”
爸爸停顿了许久，然后有些疲惫的站起身走到门口。我低着头、撅着嘴，用眼角余光斜视着他。只见他拿来我的凉鞋，放在床头，依然很平缓的说：“好吧，你自己选择，要么你学完习就去玩，要么你现在就去，你自己决定。”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回避了我的眼神。或许，他不想用任何表情暗示我，或许。。。。。。于是，我跳下床，穿好鞋，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我其实是有些犹豫的，但是人啊，最怕就是面子。有时候，你已经意识到这是种得不偿失的选择时，仍然固执的这样去做，完全是为了愚蠢的尊严。
实际上，那个下午玩的并不开心、并不踏实；但是我仍然努力的玩着，拍洋片、捉迷藏、丢沙包，倔强的想要证明什么。直到三楼阳台被金色的夕阳环绕，我没有看到爸爸站在那里，冲我熟悉的微笑。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实在不想玩下去了——那个我最爱的事业。我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推开门，回到家，看见爸爸躺在床上，眼角挂着泪痕。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回避了我的眼神。我惊慌失措的跳上床，怯怯的用手拽了拽他的胳膊，低声说：“爸爸，你怎么了？”
他没有理我，或是实在没有精力回答我。他喘着粗气，头扭到另一边。
是的，他不理我是最致命的。我有些委屈或是自责的撅起嘴皱着眉，将两只手放在肚子前，十个指头伸得长长的来回交叉着，就这样待在他身旁。过了一会他扭过头来，我看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
“你，”爸爸的声音是颤抖的，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我给你讲道理。。。讲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懂事，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可是，你。。。。让我很伤心，真的，非常伤心。我不想生你的气，你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能生气。可是你就是不能体谅我啊。下午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差点喘不过气来，你知道吗？我不想管你了，我看不到希望，我以后也不会再管你了，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越说喘得越厉害，声音愈加虚弱。爸爸从来没说过这么严重的话，他虽然没有打我，但是我的心里就像被无数条带刺的鞭子狠狠的抽打，眼泪刷刷的往下掉。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像是害怕他会飞走一样。
那一瞬间，我像是忽然长大了十岁，一切的骄纵与顽劣荡然无存。我不知道什么太大的道理，但是我知道我深深的伤害了爸爸对我的鼓励、对我的支持、对我的信任，对我的爱。我知道他压力很大，他一直在保护我，可是我却这样回报他的爱。
最快乐的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能为了些什么而做什么。知道为了什么，就知道活着的意义。爸爸总是能告诉我为什么，他指引我方向，点亮我内心的愿望，给我无限的鼓励而绝不强令我做什么，虽然他对我期望很高，但是他把它藏在心里，没有丝毫的张扬。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比我想象的更依赖他，更愿意听他的指引，更希望看到他因为我的表现而欣慰的笑。是啊，我就是他的宠儿，而他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爸爸缓缓的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就那样紧紧的抱着他，真的害怕有一天他会飞走了。
 
小手牵大手
嗯，我决定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爸爸的话一定要听；谁都可以不陪在我身边，但一定要爸爸陪在我身边。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
“早晨”这个词对于我来说莫过于“地狱”。据说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是为毛每天我都是在七点钟就被叫醒？说到叫醒服务，妈妈的叫醒服务使用的是庐山升龙霸的模式。可能由于我的小宇宙异常强大，所以，即便妈妈已经把我上下两层被褥都卷成了豆腐块，并将我从床中间强行拖拽数十里地，我仍能坚强而又舒展的在冷风中沉睡。但是很奇怪，每当爸爸坐在床边，用手摸着我的小脸，轻声的说“起床吧”，我就会像克赛一样从床上弹射出去。
 
我喜欢和爸爸一块洗漱。每次，我一边刷牙，一边斜着眼睛看着他慢慢的将锋利的刀片装进刮胡刀里；然后，将毛巾在盛满热水的盆中浸湿，捂在脸上。等我刷完牙，他才开始慢慢的、仔细的刮着并不算多的胡茬儿。有时候，我会禁不住趁他洗头的空当，拿起刮胡刀在自己脸上磨蹭磨蹭。那冰冷的刀片没有刮到一根胡须，却令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当爸爸满脸肥皂泡的看见我正干得好事，一只眼睛瞪的溜圆，另一只却被肥皂蛰的眯缝成一条线，那表情实在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边表示否定的发出“哎”的声音，一边迅速而不莽撞的从我手中夺回刮胡刀，认真的把它拆解开，扔掉刀片，表情严肃庄重，言外之意，“这不是小孩子玩的玩具。”
 
但是爸爸有时候也很顽皮的，中午快放学的时候他在卧室阳台上猫着，直到看见我走过来，他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一回到家，开心的喊着“爸爸”却找不到他的时候，他就会从门背后突然跑出来蒙住我的眼睛。可是我也不是白痴啊！一次、两次能骗住我，老这么搞谁还上当啊？于是，我采取反侦察，每次快走到楼下时都会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用余光扫描着阳台的动向，一旦看见爸爸图谋不轨，我便心中有数。等到了家，我就迅速的推开每一扇门，直到发现他的藏身之处，然后用力的推着门边把他挤在里面。爸爸不敢使劲，怕会伤到我，就这样被挤在墙角。于是，我们俩隔着那扇门哈哈大笑。
 
其实，我总觉得那些说爸爸溺爱我的人实际上是冤枉我了。没错，是冤枉我，不是他！好像我要什么就有什么一样，根本不是这样啊！
爸爸对我的好，主要体现在从不强迫我而已，可他并没有什么都满足我。比如，每天中午上学前，按照惯例我会在爸爸的脸颊和额头上各亲一下，这样就可以得到一毛钱零花钱（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一毛钱能买两个搅拌糖，或者一小包的锅巴，或者两根冰棍，可是那天这些我都想买。
“爸爸，今天给我两毛钱吧！”
“为什么？”
“我想吃冰棍和锅巴，还想玩一个搅拌糖。”
“那你可以分成两天买。”
“我就想今天都买嘛~要不我亲你六下，怎么样？”
“那倒不用，你亲我不是换取零钱的目的。”
“什么意思？那不管，我想要两毛钱，你给我吧！”
“不行，每天一毛钱，这是不能变的。”
“你！那我就不亲你了！”
“你随便~”
我都要气死了！爸爸真是小气鬼没的说！但是，我不甘心，就开始耍赖皮、软磨硬泡。一会儿“据理力争”（比如他从没给过我两毛钱，所以一次并不算过分），一会儿睁大眼睛撅着小嘴装可怜，眼看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
“上学要迟到了。”
“你给我两毛钱，我就去，要不我不去上学了！”
“哦，那就别去了，在家学也是一样。不过，在家就是没什么意思，没人陪你玩。”
“你快给我，我就去嘛！要不然就迟到了！”
“我说的就是啊。对了，下午第一节是许老师的课吧？听说她对迟到的学生可是不会留情面的，要罚站的吧？多丢人啊！”
我一下子被戳中了软肋，尼玛这辈子最烦罚站这种丢人的事了。
“你就给我能怎么样嘛！”我已经准备缴械了，但还找不到体面的台阶。
这时，爸爸把一毛钱塞进我手里，然后说：“快去吧，礼拜天爸爸带你去看火车。”
我愤愤的接受了这个条件，准备走人。爸爸拉住我，指指自己的脸。于是，我表示抗议的随便在他脸上蹭了三下，拔腿就往学校跑去。
 
是的，自从山东之行回来后，我一直对长长的火车车厢念念不忘。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节，每隔大概一个月左右，我都要求爸爸带我去他们工厂附近的铁路道口看火车。从家属区走到道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总是充满期待，想着又会看到冒着烟呼啸而过的火车头，心里就很激动。
不仅如此，这一路爸爸会给我讲好多特别有意思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故事，而且记得那么清楚，而且从来都不重样。我最喜欢听他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他讲的惟妙惟肖，尤其当他念到那句咒语“芝麻芝麻，快开门”时，我的脑子里仿佛真的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大山门。但是爸爸最喜欢给我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这个我也很喜欢，但总觉得那老太婆太不好了！
就这么讲着讲着、听着听着，我们就走到铁路道口了。看火车就像钓鱼一样，运气好能钓到大鱼，运气不好连条小鱼都没有；运气好的话能接连不断的钓上鱼来，运气不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所以，有时候，我们刚一到，禁止通行的长木杆就落下来了，这说明火车马上就来。于是，两边的人们隔着铁道站成两排，向同一个方向翘首以待。当火车呼啸而至的时候，我兴奋的一跃而起，向它大声的打着招呼。但是也有时候，半天都没有一趟火车，我孤零零的站在铁道中间，直勾勾的看着远处红色的信号灯。
 
当然，除了每个月看一次火车外，礼拜天还有其他好玩的事可做。只要我礼拜六晚上把所有作业都做完，复习好功课，爸爸就会在周日带我去电子游戏厅玩！
你想，我多爱玩啊！所以，当“极乐世界”（我们这的游戏厅）刚一开门的时候就彻底征服了我。可是，打游戏挺贵的，自己没有那么多钱。而且去游戏厅的大部分都是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好不容易攒的钱能买两个游戏币就被他们抢走了。所以大部分时候就是放了学去游戏厅眼巴巴的看人家玩。后来，爸爸发现我经常放学半天不回家，觉得奇怪；再后来，他就发现我经常去游戏厅鬼混。我开始很害怕，觉得自己又做错事了，当然为什么是错的自己也没想清楚，只是总听同学讲被他们爸爸发现去游戏厅玩就会被狠狠地打。我想，或许爸爸不会打我，但会不会很伤心难过呢？
结果，爸爸再次颠覆了我的三观。他说只要我好好学习，平时不要去“极乐世界”，周末了他就带我去玩！想想那场景就觉得拉风啊！当别的同学在夜黑风高夜被家长又踹又拽的拖回家时，我则在光天化日里一蹦一跳的拉着爸爸的大手去往游戏厅。于是，我在这边兴高采烈的打着游戏，他在那边跟老板聊天，还没人敢欺负我抢我的游戏币。不过唯一不太令我满足的是，就像每天一毛钱一样，爸爸说玩游戏也有约定：每次只能玩四个币，玩完就回家。这样也好，每周都有法定打游戏的时间，既踏实又开心呐，哈哈！
 
即便是在晚上吃完饭，我下楼去玩，他也总会拿着一个小板凳跟着出来。在家属区中央的小空地上，我和小伙伴们要么玩着捉迷藏，要么骑小三轮车比赛，爸爸则在路灯下和其他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大人们聊天的内容都好大、好枯燥、听不懂，没什么意思。即便如此，爸爸总是和他们聊得不亦乐乎。往往，他总是坐在最中间，别看他在家里一般不怎么讲话，但是一到这种场合他就像一个演讲者一样高谈阔论。他的话题多数是从他以前的一些经历和见闻说起，然后再讲到现在的一些很大的事情上。他似乎总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表达观点，说到兴奋时总是会哈哈大笑，而其他叔叔一面跟着笑起来，一面像是受益匪浅似得频频点头。
最后，等所有的小伙伴都被叫回了家，路灯下就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影子。我总是有些恋恋不舍的骑着小三轮围着路灯转圈圈，爸爸则恢复了平静，像一尊雕像一样若有所思。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向我招招手示意回家，我便骑着小车跟在他的后面，有些意犹未尽，他似乎也是如此。
 
对了对了，最近在学校我们学会了一个新游戏，特别刺激！叫“黑夜偷桃”，就是趁别的同学不注意时快速的掏他的裤裆，游戏的终极目标是看谁能又稳又狠的揪住对方的小鸡鸡。一开始大家都很主动，而且防备意识很差，所以揪与被揪的次数都很多。后来，大家逐渐意识到，在进攻之前要先做好防守，而且这个游戏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没有预警、不给提示。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每次下课和同学一照面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的护住裆部，再开口说话。
那天晚上，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游戏！我瞄着正在床边整理被褥的爸爸，瞅准时机一面大喊着“黑~夜~偷~桃”，一面迅速的掏了他的裆。哇，好大一坨啊！
爸爸好像被吓了一大跳，屁股一撅的弹起身来。然后瞪大着眼睛歪着嘴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我在边上得意的大笑着，说道：“哈哈哈哈！你被偷了！”
好一会儿，爸爸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紧皱着眉头教训我：“跟谁学的？没大没小的！”然后趁我被唬住的刹那，也给我来了个“黑夜偷桃”！
我兴奋地尖叫着，丧心病狂般的全力出击，伸直了双手冲向爸爸的裤裆，想要赚回一个桃来。但是这回爸爸早有防备，他轻松的用一只手抵住我的胸口，使我不得靠近，另一只手时不时的吓唬着我。
看着这情形，妈妈在一旁有些凌乱了。
 
我特别不喜欢一个人睡在小床上，于是，我一直跟爸爸妈妈睡在一张大床里。是的，我睡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妈妈有时候无奈的看着我，我心想：看什么啊！都是一家人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习惯先钻进爸爸的被窝，我总觉得那里最安全、最温暖。即便是在冬天，那时家里还没有暖气，我脱个精光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跐溜一下钻进爸爸的被子里，跪卧着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爸爸站在那里咧着嘴说道：
“哎呦，小雷锋，你把我的被子暖热了，一会再回自己被窝挨冻吗？”
我一边咯咯地傻笑着，一边颤微微的说：“爸爸，快。。。快，冷啊！”
然后，我勇敢的用小脚丫一点一点触探下面冰冷的区域，直到整个身体舒展开；然后，爸爸妈妈都上床准备睡觉，我就得挪到中间；然后，我就先把身体的一半挪进中间那冰冷的区域，另一半暂时呆在爸爸这边，一点一点，像一只横着蠕动的蚯蚓，慢慢的、完全的回到自己的被窝里；然后，我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边角伸出一只小手进入爸爸的被子，爸爸则心领神会的伸出大手握住我的小手。
然后，爸爸说：“睡吧。”
我说：“好~”
每晚如此。
 
葬礼
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手里举着一只特别大的花圈。它虽然大，但是一点也不重；它不仅大，而且特别漂亮；它不只漂亮，而且是队伍里所有花圈中最漂亮的！
这是在乡下老家，今天是一个我没有什么印象的奶奶的葬礼，准确的说是姑奶奶。我特别喜欢这里！虽然城里有很多小伙伴可以一起玩，但这里有好多哥哥和姐姐。他们可稀饭我啦，总是对我万般宠爱、礼让有加，你说我能不动情吗？最爽的是，那些比我小一两岁的孩子由于辈分的关系，都得叫我叔叔！我靠，我才七、八岁啊！手中的权力都不知道该怎么使啊！所以，每个假期都热烈期盼着爸爸带我来玩。哦，我说这些其实是想说，在我的直觉里，这就是又一次愉快的乡下之旅。
其实，不光是我，其他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乐呵呵的。大家举着各式各样的纸花圈、花环，头上绑着长长的白色布条，走在一起还挺有气势的。
爸爸和二叔、三叔走在队伍的前面，我一边不时瞄着他的位置，一边仰着头张大眼睛欣赏着手中那只飘扬着无数条长长丝带的精美花圈，心里美滋滋的。
不久，队伍来到一片荒地。我远远地看到大人们把棺材一点一点的移入事先挖好的一个大深坑里，又经历了好几道很神秘的仪式。然后，另外一些开着拖拉机来的大叔一边叼着烟头，一边熟练地用大铲子埋土。很快，不仅整个大坑的土都填满了，还堆起了一个小土包。
当厚重的石碑立好以后，二叔冲着我们这边喊道：“去，把花圈送过去烧了。”
烧了？？没搞错吧！这么好看的花圈怎么能烧了？我还要拿回去玩呢！于是，我没理二叔，他也没顾上理我。
这时，从坟前传来女人的哭声，特别刺耳。我站在人群的最外面，透过人缝看到有两个阿姨坐在地上，一个人拍打着石碑，另一个人拍打着地面。两人好像唱戏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完全听不懂说什么，但是她们一唱一和、有缓有急，并配合着夸张的肢体动作。我想，这就是老师教的那句成语“哭天抢地”的意思吧。
突然，我的手一抖，花圈没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二叔从我手里一把夺走了它。他一边骂咧着，一边大步向坟头走去。等我反应过来追到二叔跟前时，他决绝的一扬手，就将我的漂亮大花圈扔进了火海。在那一刹那，我看到那些长长的丝带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凄美的曲线，转瞬便化作一片花火。
火海的热浪一下子拍打在我的面庞，我瞪圆了眼睛却在火光前迷离的停顿了两秒，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就像一道晴天霹雳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两个阿姨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和不满的看着我；继而也提高了嗓门，又回到“哭天抢地”的成语中。
日上中天，空气中忽的刮起一阵旋风，几只乌鸦匆匆的路过，小心的躲闪着被热浪顶到高空的火花和灰烬。在那个悲伤肃穆的时刻，我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面朝着姑奶奶的坟头前（准确的说是面朝着火堆），用最凄厉的哭喊表达着伤心和无助。一个不认识的爷爷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咧着大嘴，满眼泪珠的回头看着他。他一脸同情的对我说道：
“好了好了！别哭了，孩子！有这个心就好！姑奶奶会看到的！”
其他人也一面自感羞愧，一面投来赞许的目光。
 
傍晚，天色已陷昏暗，远处的乌云连着山，找不到天地的界限。晚饭后，爸爸和我走在乡间小路上。这情景根本算不上幽静，路边的田野里，青蛙、蛐蛐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那里叽叽呱呱的吵闹着。路灯把我们俩人的影子分成了四份，有些清楚些，有些模糊些。我不停地在爸爸身边左右跳跃着，十分投入的用脚踩着他的影子，咯咯地笑。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也有些疲倦了，这才拉着爸爸的手，慢慢的走。
爸爸看着我，好像思考着什么，然后缓缓地对我说：“你知道吗，今天你的表现并不是很好。”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的看着爸爸，一脸茫然。
爸爸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没有笑容：
“今天是姑奶奶的葬礼，是一个应该严肃、伤心的日子。”
“我确实很伤心。。。”
“是的，但是应该为了姑奶奶而伤心，不是为了献给她的花圈。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不能再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怎样就怎样。”
“哦，我知道了。”其实，我只是为了安慰爸爸才这么说的，心里面对于被二叔烧掉的那个花圈仍然愤愤不平，“可是，爸爸，我能说实话吗？”
“好啊。”
“我对姑奶奶完全没有印象，我没有什么难过不难过的感觉。我这样是不是不好啊？”
“呵呵，主要是你和她接触不多。那，如果是爸爸不在了，就是死了，你会难过吗？”
“爸爸，到底什么是死啊？”虽然我亲眼看着姑奶奶入棺，下葬，可是我一点也不理解究竟什么是死亡。是的，我并非对“死”这个字毫无概念，当我踩扁一只蚂蚁或者看着罐子里的蛐蛐不再动弹时，我知道它们死了。可是，它们只是小动物。一个能和你说话，跟你一块玩儿，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的人怎么会死呢？所以，当爸爸说他也会死时，我很困惑。我完全无法理解，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不能理解。
“死就是永远的离开了你，你再也见不到他（她）了。”
“你才不会离开我呢！”但爸爸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转念又想到山东之行时的情形，又有些小担心的问道：“你会吗？”
“所有人都会死的，我和你妈妈，包括你在内。”
“那太上老君的仙丹可以让人复活啊！姜子牙也可以啊！哪吒也可以啊！擎天柱大哥也可以啊！”我认为事实是胜于雄辩的，爸爸应该没话说。
“这些。。。是在电视里才可以的，现实中是不可以的。”
“啊？那。。电视里的他死了，她就可以不死的，现实里也不可以吗？”
“什么他死了，他可以不死？”
“就是人家让他们选，一个人死了的话，就可以不让另一个人死的。”
“哦，哈哈！这叫‘以命抵命’、‘一命换一命’，”爸爸笑的跟哭似的，用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说，“那，假如是你，你会怎么办？你会用生命换爸爸的生命吗？”
“就是你活着，我死了？”
“对。”
“不会！”
“哦。”爸爸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是很快又回到一种淡然的神情。
“我死了，你活着，那就再也见不到了啊。所以咱们可以一块儿活着，或者一块儿死，那就永远在一起啦！哈哈，我聪明吧！！爸爸，我现在懂事啦，只要我好好学习，只要听话不调皮，你就不会生气不理我的，对吧？你就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你离开了也总是会回来的，对吧？反正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我觉得，爸爸所谓的“死”，就是生气了不愿再理我的意思。所以，我会好好表现的，不会让他再失望，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爸爸，他低下头微笑着看着我，欲言又止。
 
曾经
“你爷爷那时候是地下党，你爸爸是长子，很小就被爷爷从老家带走了，一直带在身边，一边上学一边也算是参加革命了，”这是姑姑在跟我讲爸爸以前的故事，她对爸爸一直是很崇敬的样子，“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就你爸长得最像你爷爷，脸庞消瘦、浓眉大眼的，年轻时候精神的很，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很帅啊，呵呵！
后来解放了，你爷爷去了外交部工作，你爸也去北京上了大学。虽说那时候国家号召发展重工业，所以他去了工科院校，但是你爸这个人是很有点文学才气的，你看看他写的那一手好字，以前还总写点小诗啊、文章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名符其实的第一代大学生啊！哦，对了，你爸跟你说过吗？他可是精通四国外语的！嗯。。我记得有俄语、英语、日语，好像还有一个法语。”
我想起家里书架上的确摆着好多不同文字的书，还记得爸爸以前经常听俄语广播，据说还是某个莫斯科广播台的荣誉会员什么的。
“你别看他现在好像很闷的样子，那年轻的时候可是潇洒得很嘞！你知道你爸爸跳舞跳得非常棒吗？我跳舞都是他教的。快三、慢四，不管哪个步调的他都拿手，跳起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对了，你爸唱歌也好听，哎，就是那种标准的男中音啊，”姑姑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回忆着往事，嘴角微扬，“我们这一代人啊，像你爸这样既活的精彩又内心丰富的人还真是不多呦！”
我知道爸爸还特别喜欢听音乐。之前家里有一台很酷的留声机，不是那种大喇叭的，一个P打头的日本牌子。他有好多好多张碟片，但都是我一听就要睡觉的交响乐。后来，那机子的机头被我玩坏了，好像没地方能修，爸爸很郁闷。再后来，他就买了一台两边有两个大喇叭的那种很大的收音机——我在电视里看见过一些大学生哥哥扛着这种机子边唱边跳一种像是触了电的舞——然后买了好多磁带，又是各种交响乐，最后听得我居然对它们都日久生情了。。。
“也许你爸并不喜欢他那个什么钢铁专业，但是学习成绩真的非常优秀，这一点你还真得好好向爸爸学习啊！想想也觉得挺神奇的，这么个人儿，能写会画、能唱会跳，懂的东西那。。么多；就是，那个什么词来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哦，对了，做饭还好吃，哈哈！你说你爸爸是不是个全才啊？”姑姑有些激动的说着，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听见别人夸爸爸我当然是很高兴的，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听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的确，家里人一说到爸爸时，从他们的表情就看出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那些哥哥姐姐每次讲到爸爸曾经如何教导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光，心里面也像我一样很骄傲似的。但他们夸奖爸爸最多的词不是“智慧”啊、“有学问”啊什么的，而是“正直”，好像在他们心里，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词。
“但是，这世界总没有十全十美，总不能尽如人意啊，”姑姑话锋一转，嘴角也沉了下来，“你爸上大学那时候，就有一个很喜欢的女朋友，你别跟你妈说是我说给你的啊！她和你爸是同学，可能是从小也见多识广，跟你爸的兴趣、爱好都很一致，就是出身不好，家里是商人。你爸倒是觉得无所谓，但是你爷爷死活不同意啊！结果毕业分配那年，你爷爷硬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人家姑娘发配到新疆去了。因为这件事，还因为你爷爷把你奶奶休了，重新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你爸就和你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
你爷爷可是最爱你爸了，长子嘛，从小又在身边，又那么聪明漂亮，能不喜欢吗？别人都巴结你爷爷巴结不上呢，你爸可好，你爷爷怎么巴结他，他都根本不买账。呵呵，你爸可倔了，谁说都不听。别看他从小就没在你奶奶身边，但是对你奶奶可是非常孝顺的。
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你爷爷以前是地下党，那肯定是要挨批斗的，我那时候在食品商店上班，也莫名其妙的被说成是走资派，但你爸是最惨的。他从苏联回来后留校当了老师，文革刚开始，一纸调令说让他去四川某个钢铁厂当厂长。去了没几个月，就被批斗了。直到文革结束，一直被关在地下室的黑监狱里。你想你爸是个多骄傲的人啊！荣誉感多强啊！你看就是现在，就像你妈老说他的，‘死活都不肯低头’，那个时候他能认罪吗？再说，何罪之有啊！唉，现在想想就觉得可怕，可恨！你爸年轻的时候满心的抱负和理想，结果好端端一个人被整的身体也垮了、激情也被泯灭了。文革结束的时候，家里人把你爸爸接回家，唉，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姑姑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窗外的小雨。我默默地在旁边听着，想起曾看见爸爸有时在书桌前写一些东西，像是一个小说，名字叫《荒唐的岁月》。
“唉，不说这些了，不说了！所以啊，孩子，现在你爸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这了。他经常跟我们说，说什么盼着你长大，把他所有学到的、知道的都教给你；看着你考上大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着你快快乐乐的生活，呵呵，将来找一个对你好的女朋友，结婚、生子。。。呵呵，你别笑，长大了都是这样的。他现在的理想就是盼着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听着听着，心思跑到了多年以后。我想象着，当我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爸爸是什么样子？等我长大了，他会讲更精彩的故事给我听吗？他会带我去钓那种很大很大的鱼吗？他会和我去更遥远的地方，去月亮上、去火星上抓外星人吗？等我长大了，有可能才体会得到爸爸真正的实力，而现在的我只不过让他使用了两成的功力就对付了，到那时，他会跟我讨论在院子路灯下跟叔叔们讲的那些很大的话题吗，他会和我分享他曾经的记忆吗？等我长大了，要面临那么多可怕的选择，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他会教导我应该怎样做人、怎样做事吗？他会认同我的想法吗？他会支持我吗？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别人的爸爸有多牛、多厉害我管不着，我也不在乎。我就是一朵小向日葵，爸爸就是我的大太阳，我会永远傻笑着尽力朝着爸爸的方向，沐浴在他给我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有这么一个令我骄傲的、自豪的，总可以拿出去吹牛的爸爸在，还能有什么烦恼呢？我要快长大、快快长大！我默默的下定决心，决定长大了以后不当科学家了，我要做像爸爸一样的人，实现他未实现的梦想！
 
尾声
这一年，我十岁了，上五年级。
这一年，我们搬家了。收拾新房子和搬家可把爸爸累坏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缓过来。我虽然很心疼爸爸付出的劳动，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新家。因为，房子比以前大了两倍，我和爸爸的距离也被拉远了两倍。爸爸说我长大了，不能总和他一起挤着睡了，于是我只能一个人睡在一个小黑屋里。可是我根本不习惯晚上不拉着他的手睡觉的感觉，实际上，根本就睡不着。于是，每到临睡前，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爸爸就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小手直到我进入甜美的梦香。
那一天晚上我闹肚子了，从没有这么严重过，眼看着一点干货都没有了，基本上是用屁股在尿尿。我一趟一趟奔波于床和厕所之间，一直折腾到快三点钟才算没了动静。
爸爸一直坐在我的床边，很平静的安慰着我。我终于躺了下来，对爸爸说：
“爸爸。。我想。。这次。。可以了。”
爸爸微微的点了点头，帮我把被子盖好。我直直的伸出手来，讪讪的笑着。爸爸心领神会的用他那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小手，我便顺势抱住他的小胳膊，侧躺着将他的手贴在脸旁，能够闻到那股熟悉的、踏实的、爸爸的味道，倦意顿时袭来。
爸爸说：“睡吧。”
我说：“好~”
第二天十点多我才醒来，爸爸不知去了哪里。我顾不上那么多，慌慌张张的穿上衣服向学校奔去。中午放学后，我像以往那样迅速的冲回家，敏捷的穿梭在各扇门之间去逮爸爸，但是他并不在那里。
 
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心里美滋滋的，甚至有些莫名的骄傲，因为所有人都整齐地一字排开跟在我后面——连妈妈也跟在我后面。小区里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用异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想，他们一定都特别羡慕我吧，因为我是队伍的龙头啊！
那是个已经有些寒冷的早晨，天空是无精打采的灰白色，没有太阳。街道上的人们都很安静，只有树枝上的小麻雀在那里窃窃私语。这样一支长长的队伍就这么默默的走过自由市场，走过街心花园，走过高矮错落的楼房，走过刚刚刷上白色油漆的大门口，走过一切我所熟悉的那些过去的场景。我虽然不明白这是要去向哪里，这是要去做些什么，但是仍像以往一样对未知的一切充满着好奇，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所期待的又一次旅程。
 
 
楼下的槐树发芽了，他用一只手轻轻地划过树干，围着它一圈圈的绕着。
爸爸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他心里的疑问越积越多。妈妈近来脾气特别不好，他也不敢问她。于是，吃过晚饭后，他就会一个人偷偷的跑下来，在这颗大槐树下胡思乱想着。
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以澄清那些难以理解的事情。他很聪明，他通过思考找到了答案——爸爸一直都隐藏着一些秘密，一些所有人、包括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实际上，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爸爸一定是去参加某个秘密任务了。他知道，这样的任务事关国家安危，正像爸爸在路灯下无数次提到的，这正是爸爸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他知道，爸爸一定有绝对的理由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他。不过，幸运的是他猜到了，因为他认为他和爸爸是有默契的，不是吗？
于是，每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围着老槐树转啊转、想啊想，不断强化着这个答案，不断地丰富着各种细节，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闷热的仲夏夜，并不如故事中描述的那般美好。急躁的知了一如往年那样躲在树冠中嘶喊着，但这已不是那颗熟悉的老槐树。
他跟着妈妈再次搬家了。在搬家之前，他悄悄地在门后刻下这样一行字：
“爸爸，张爷爷知道我们的地址。”
有些人说爸爸不会回来了，他当然是不信的，他甚至有些生气。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无论如何，爸爸是不会不管他的，这个是他们约定好的事情。爸爸不回来他能去哪呢？这就好像是说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一样可笑至极。所以那些流言要么就是嫉妒爸爸对他的好，要么就是觉得他不够懂事听话，拿出来吓唬他的。
爸爸的秘密任务一定还没有完成，所以他还迟迟不能回来。爸爸一定很想念他，正像他很想念爸爸一样。也许，爸爸此时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他喃喃自语着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他决心要好好表现，等爸爸回来让他看见一个已经长大的自己。于是，在新家院子的路灯下，只有瘦小的他和那被拉得长长的、纤细的影子站在那里，相互做伴、相互鼓励着。
 
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电视机里又在给大家拜年了。他站在阳台上，并没有看烟火的心情。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过年也不回家？所有人过年都要回家的啊！他那原本清澈的目光在黑暗与烟云中变得浑浊，那原本稚嫩的脸蛋儿在寒冬的冷风中冻得村红。
“爸爸，不管你在做什么，请你快点回来吧！我已经好久没学英语了，好久没练过大字了，好久没背过课文了，你不是最担心我的学习吗？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退步啊，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给我制定的那些学习计划了，现在。。现在的数学不再是那种简单的加减乘除了，我该怎么办？考试的时候我还要不要检查两遍啊？那些新开的课我该怎么学啊？你不是要教我所有的知识吗？
爸爸，你是生我的气了吗？对我失望了吗？抽屉里的那五块钱是我偷的，你知道了是吗？我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了，我发誓，真的不会了！无论我犯了什么错，这次我一定改好吗？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再也不会耍赖和你顶嘴了，再也不让别人说你只会惯着我、溺爱我了好吗？
爸爸，昨天我摔了一跤，你回来看看我好吗？他们老是说我、打击我、欺负我，你真的无动于衷吗？你不再像擎天柱大哥那样保护我了吗？如果你要是在，我就不会摔跤了，就不会变笨了，就不会这么爱哭了，你知道吗？”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默默的抹掉不住滑落的泪珠。
一切过往的童话在他的小脑袋里杂乱的涌现，他努力想要抓住这一切，可是一切都像过眼云烟。他似乎意识到一些什么，但是他强令自己删除了那些想法。他像以往一样，撅着小嘴，一面固执的在模糊的视线里继续搜寻着，一面习惯性的将两只手放在肚子前，十个指头伸得长长的来回交叉着。
 
三年过去了，他仍坚持着一有机会就站在路灯下或者阳台上眺望着，这不是电影、不是电视剧里的情形，这是他生活中的习惯。不过他的心里不再有焦虑和烦恼，他很平静，像死一样的平静。
此刻，他趴在床上，半个脑袋都埋在枕头里，只用一只眼镜呆呆的斜视着窗外。对面的楼房拆了又盖起来，每天晚上都灯火通明。冷漠的机械手臂在巨大的探照灯的笼罩下无情的推倒过去的砖墙。那些承重的支柱实在顽固，于是，在那尘土飞扬中，机械手臂奋力的击打着墙体，发出沉闷的聒噪。夸张扭曲的光影在空中不断跳跃变幻着，终于，那支柱崩塌了。他就这样呆呆的望着那些光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爸爸，我长高了，和你一样瘦，和你一样喜欢哈哈大笑。”
他闭上了眼睛，看见爸爸就坐在床前。他穿着他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藏蓝色的中山装，微笑着看着他。他也微笑着看着爸爸，缓缓的握住了他的大手——还是那熟悉的、踏实的味道。
爸爸说：“睡吧。”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