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住在里尔

      我从没去过里尔，那里离我的生活太远。我仅有的知识告诉我这是座靠近德国的法国城市，也许还靠近荷兰。也许什么名人也没有。不像艾克斯有塞尚，阿尔有梵高。更比不上巴黎，许多名人在巴黎住过。
      我住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城市，芜杂而又庞大。完全是机缘巧合，先是被以前的朋友骗了一次，然后又被自己骗了一次。我总是过于相信人，当我遭受挫折时，这种信赖感便伤了我的自尊。我的眼是有笑容的，嘴也常常发笑。别人看我总是看到我的乐观之处。事实上我常常情绪低落。过去有几个月还很严重，整天睡觉，不刮胡子，懒得洗澡，饥饿迫不得已时，才会出门。那时总是泛起死的念头，内心也常有泪光闪烁。离开学校后，我的情感已生不出太多爱意，一切都使人失望透顶。我离生活很远。
      去年十月和十一月，我住在乡下老家，日子闲散得令人舒适，我喜爱早晨十一点左右印照在我书桌的斑驳光线。那是在太阳天，而且桌上总有本摊开的书。窗子很旧，树叶和栅栏把阳光揉碎得像水一样。我用了很多稿纸，后来也徒然无获。反而令人不时恶心。我常常对自己失望，是对贫乏和做作失望。人是贫乏和做作的吗？当此刻我正在写着的时候，回过头来看这些文字时会感觉到贫乏和做作吗？我对写字的人有种由衷的反感，我常常反感自己。那些拿腔作势的语调令人心理不适，真是些自我中心、善于自欺的造物啊。
      我离自己很远。当我读着小说，哲学和诗歌时，我发现人和物的意义被一次次地弄混淆了。我过于投入，以致我成为了其中的意义，然而我是被混淆的一个人。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去照镜子，我就必然发现我是那个被混淆的人。我被生活之上的虚假弄混淆了。我被身体和心灵的病症折磨得不成人样。所以我总是不敢断然直视镜子——这句话并非什么比喻，而是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实。
      我常常惦记别人。知道那些人还活着时，我总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他们曾经也在我的生活里活过啊。如果失去联系的话，那么死了又与我何干呢？是，当我们形同陌路，彼此不再打招呼时，那么当然是各自死去了。我早就搬走了，离你也越来越远。对你而言我仅仅是你脑中的一个鬼魂罢了，如同你偶尔想起死去的亲人那样。
      那时候我是做梦了。一对恋人被虎视眈眈地瞧着，二人靠得很近其实各有异心。在梦里人是通灵的动物，对万物有感，所以彼此都能窥测出各自的内心。然而仔细一想是不对的，梦中的角色再多，也必然全然投影到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是对自己有所感而已，那些声色、形象只是自己的声色和形象而已。是个没法邀请到他者的绝望导演，于是只好自导自演，分饰多角。我们的每一个内在彼此都虎视眈眈地远远瞧着，互相威胁，却又依赖。
      我想到树，一大片一大片的，是森林。假如我从来不曾走进一片森林，那我便永远也走不进那片森林了。对于自己我过于松懈，无法持续去做一件事。没有抵达之前，我就意志全失，停在路边远远地看着了。我画不了画，写不出字，因为犹疑甚至挣不到大钱。我母亲总觉得我是个大角色，是个万人中的异类。然而我什么都不是，连异类也称不上。我从没有抵达过任何世俗之景，也不曾走进任何一片森林。如果我觉得饥饿，就应该去填饱肚子，顺便找点水喝，像任何自以为体面的人一样。
      我患有神经衰弱。午夜临近之时，头脑便胀痛不已。我突然想到了里尔，想到了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里尔也是座常死人的城市，却还是有人在那继续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