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这篇说的是一个关于夜奔的故事，可能有人会想到，王小波也写过一个《夜奔》，可惜我没有真正读过。我倒是读过后来写成长篇的《红拂夜奔》。要说明的是，本故事和王小波写的两个夜奔都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是汉朝。
　　
                                                                  一
　　
　　汉朝景帝年间，一个夜晚，卓文君决定和司马相如私奔。当时人们是这么描述的：卓文君在屋里偷偷收拾细软，万没想到她父亲已经做好了一切防范。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那一天她身边的丫鬟和仆从忽然间换了一拨，且都是些生面孔。这让卓文君在清晨的时候便产生了一定怀疑，但并没有太当回事儿，因为大户人家的丫鬟总是换得很勤，而她也的确向父亲抱怨过头一个丫鬟的种种不是。何况这个新丫鬟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说话粗声粗气，脸上贴满了狗皮膏药（她自己说是花粉过敏，尽管那时是秋天），走起路来总是隐约叮当作响，卓文君管她要剪子，她唰一下就从裆里拿出来一把——这都是小问题，嗓门粗可能是生病了，秋天花粉过敏可能是春天开始就一直没好，至于从什么地方掏出来剪子——咱们还能管别人裤兜缝在哪儿么。至少这个新丫鬟做事情很快，也很会看人眼色，更不用说——卓文君都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就能明白，这个新换的丫鬟分明就是个男的，而且来路不善。简单解释，这很有可能是个雇来的刺客，否则谁也不会把剪子藏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甚至那时候，整个卓府的仆从和丫鬟都已经悄悄换成了刺客。现在我们从史书上知道，卓文君的父亲叫卓王孙，是当地的富商，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雇来一些习惯了爬墙上屋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做这一切当然是不是为了对自己女儿动手，而是看好了府邸上上下下各处墙角门窗，防着卓文君有一天偷偷跑掉——这一点他已经担心了不少日子，睡觉都不敢睡熟。起初他听人说，早些年还没统一的年月，有个国家的相国为了工作枕着一块圆木睡觉，圆木一滚动，人就醒了，因此睡不死。卓王孙也依法照办，结果发现人一旦真困起来，就算是枕着一根狼牙棒也没用。况且这圆木一滚动，他就直接一头撞在床板上，为此还差点儿得了脑溢血。从此他对古人就产生了怀疑，心想这种话一定出自后人编排，不过是抬高这位相国的形象——面子工程，古往今来都是要做足的。后来他又得知，这个枕圆木睡觉的混蛋居然也叫“相如”，就更让他愤怒，吃饭时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手疼了好几天——总之不是头疼就是手疼，而这都是因为卓文君爱上了司马相如。故而卓王孙把这些倒霉事都怪罪给了司马相如，说他们两人命理相克，绝对不能把女儿嫁他。这种事就是这样的，把周围发生的坏事推罪给别人，我们自己心里就好受一些，好像这些事本来就没发生过一样。
　　但无论如何，卓文君是下决心要走了。她料想父亲不会知道。其实卓王孙已经想好了各种对策。如果她从正门走，正门阴影里就会窜出个老妈子，说门口地陷了，掉进五十个家丁去，另有五十个家丁在捞人。如果她从侧门走，几个侧门早安排好了几个假丫鬟在煮药茶，这东西奇臭无比，离半条街都能闻见，这些装扮成丫鬟的刺客还要戴上牛膀胱做的面具，才能保证自己不晕过去。如果卓文君想翻墙逃走——一个弱女子哪有这本事，以防万一，卓王孙还把府上所有的梯子都劈碎了烧柴。何况此时卓文君屋子的房顶全趴满了刺客，一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就能把全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当然，如果这些刺客里头有人动了坏心眼，挪开一块瓦片要看卓文君洗澡，这姑娘一辈子就毁了——虽然让她嫁给司马相如是不行，嫁给一个刺客卓王孙更不愿意。这一点他早想到，在给刺客协会送信的时候就附上说明，一定要搭配几个瞎子过来。刺客协会凑不出那么多瞎刺客，就挑几个基层的人员，干脆把他们搞瞎了，一并送到卓府去，同时还要宽慰他们说，忍忍吧，都是为了组织。
　　
                                                                   二
　　
　　下面该说说司马相如。卓文娟收拾细软准备逃跑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更想不到这姑娘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私奔。那晚上，他正点起了油灯，眯着眼睛冥思苦想，要写一首酸诗出来，好第二天送给隔壁卖猪头肉的老王家那个深藏不露的女儿——这句话的意思是，虽然这女孩穿着一身粗布的旧衣服，看起来上下一样宽，但实际上身材很好，凹凸有致，玲珑可人。这些在其他路人的眼里是看不出来的，他们只看到一个偶尔在门口一闪而过、给猪头肉店铺打下手的村姑，长相没什么特别，尤其皮肤还不白——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只有白了才有欣赏的价值，为此当朝的女性都买了最好的雪花膏来涂抹脸和脖子，实在没钱的，也知道偷偷刮点儿墙灰来凑数。经常有女孩好好地走在路上，经过一洼积水时突然哭嚎一声，双手掩面不知跑去了哪里——这就是出门前忘了收拾自己。只有司马相如坚持相信，一个女孩的真正价值和肤色没有关系——白不白并不能决定她的双乳和臀部长成什么样子，这个现在我们也都知道。他在猪头肉老王的店铺门口走了两个来回，便看出了这个女孩粗陋服饰下的无限诱人——后来我们管这个叫阅女无数——于是他就开始在脑子里盘算，应该怎么去勾搭她。
　　我们应该说明，司马相如开始计划勾搭猪头肉老王家女孩的时候，距他成功勾搭卓文君还不足一个月，但是司马相如已经觉出了麻烦，因为已经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居然统共就见过卓文君两面，连手都没能抓过，这就不符合他理念中勾搭应该有的收益——按照他的想法，这个时候卓文君至少该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怀孕了。更别说现在卓王孙天天派人盯他的梢，还往他的窗子里塞些血淋淋的信，说要弄死他。这让他想起以往勾搭普通民女甚或各地怡红院头牌的时候，一般弹一首《凤求凰》、写一首酸诗，对方就恨不能当场投怀送抱。虽然也许她们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懂，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乐府的那群糟老头子倒是听得懂，难道要我相如和他们搞同性恋吗？这样想着，他就渐渐对卓文君失去了兴趣，觉得和大户人家的女儿谈论爱情实在是费劲。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告诉他，卓文君打算和他私奔，非把他吓出心脏病不可，好像已经看见两个人不要命地往大漠逃跑，身后跟着一众草上飞的刺客要拿他们的头颅；或者一男一女藏身在一座鸟不拉屎的小城里，起早贪黑，靠在路边卖拉面为生——这都不是司马相如理想中的生活。他理想中的生活是车水马龙、美女如云，高兴的时候写写诗、弹弹琴，顺便结识各地的女子，四处遗情——或者遗精——只要不犯法，做什么都不需要负责任。而且——虽然本质上这人一无是处，但他心底还是隐约觉得家国为重，应该考个功名。至于此前几年为什么一直没考上，他说服自己是因为本来就没打算认真考，如果稍微用用功，还是很有希望的。这个时候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缠上呢？男人最重要的是事业——这个理由我们就很熟悉了。
　　如若我们可以再多了解一些汉朝人民的生活状况，我们会说，像司马相如这样的人，当时的临邛城里还有不少。除了高涨的自信心和性欲，他们还具有一切社会不安定因素的特点，即终日甩手闲逛、无所事事，过了五更才睡，到了中午才起，晚上聚在城中最破的几家酒馆里喝最便宜的酒，有时候还赊账。喝醉了他们就在大街上胡闹，砰砰砸别人家大门，或者举着个空盆玩儿了命地敲，说年兽来了。当然这些事司马相如是没有胆子干的，他只有一次喝醉了酒而参与其中，回家酒还没醒就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几乎要尿裤子。他也从来不屑于赊账，倘若有天出门喝酒而没带钱，就掏出随身的纸笔，厚颜无耻地对店主说，文字无价，店家，我给你写首诗……店主一般就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来，回头把他那些糊涂花脸的东西拿去烧掉。这些人放在各朝各代都让人厌恶，但是官差从来不管他们，怕他们写状子倒打一耙，何况那个时候的治安条例里，还没有“扰民”这一条。民众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在口舌上出出气，说，这是一群流氓。而这些人马上就瞪起眼睛反驳了：噫！说谁是流氓，我们有文化呀！
　　
                                                                     三
　　
　　总而言之，卓文君打定了主意要和司马相如私奔，而司马相如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时候卓文君也已经大概觉出了哪里不对，首要的一点是某天她居然看到自己的新丫鬟在后院里站着撒尿。这就使她产生了怀疑。当然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丫鬟腿酸，一时蹲不下去，又实在憋得厉害；或者她小时候没有母亲，唯一见过的就是站着小便的男人，产生了理解上的偏差。但是卓文君接二连三地在后院目睹了几个丫鬟做这种事，就再没有办法解释了。其实这一点卓王孙早应该想到，至少应该告诉刺客们，府上有给下人用的厕所，他们尽可以去。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大汉朝万国来仪，子民们都知廉耻、懂礼仪，绝不会做出诸如随地大小便的行为，何况临邛城官府当时正提出“争做文明城池”的口号，管教甚严，哪怕有人带着眼屎上街，都有可能被法办。但是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卓文君很快明白，父亲这样做是为了监视她，防止她偷偷跑去私奔。这也让她恨得咬起了后槽牙——倒不是因为卓王孙试图阻拦她的婚姻，而是这件事办得实在欠考虑，比如居然把她的丫鬟换成了男人——万一她某天不慎在后院看到哪一个的下体，这一辈子不就交代了吗？
　　于是卓文君就真的开始计划如何逃出卓府。有关这一段我们应该好好说一说。在计划前，卓文君已经猜到卓王孙雇来的全是（至少在她的理解里，绝大部分是）瞎子，因为有几次在她洗澡的间歇，她就听到房顶上有人低声说：听水声，这姑娘皮肤不错，唉，我想起我老婆了——哎，老四，你结婚了么？接着就有另一个声音回答：操，房子都没有，结个屁。然后瓦片后面一片唉声叹气，直到有个更响亮的声音喊：都他妈闭嘴！怕人家听不见吗？又或者在她吃饭的时候，有人说：真香，这是炒肝吧？另一个人便反驳：去你的，这明明是炖吊子。瞬间一大票人都在猜卓文君吃的是什么，直到那个响亮的声音再次高喊：都他妈闭嘴！吃你们的干粮！这就让卓文君猜想这些人估计全看不见，而且鼻子也不是很灵光——毕竟有多数是正常人临时戳瞎了凑数的——因为她吃的明明是南方运来的榴莲。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当刺客并不是一件多好的差事，别人吃饭的时候只能蹲在房顶上吞干粮，为了少上厕所，刺客协会还明令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白天不准喝水；别人家女孩洗澡的时候只能扒着瓦片想自己老婆，或者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老婆，倘若别人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也只好忍着听。更别说为了客户的要求，需要他们自戳双目、甚至扮成女人。除此之外，协会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定，比如刺客们的日常用度都必须在协会购买，包括厕纸，如果被发现用了别的牌子的东西，这名刺客就要被赶出去，同时昭告天下所有的分会，让他没有饭吃。且不用说——这些用度一定都卖得十分昂贵。这伙刺客在卓文君屋顶上趴了半个月，慢慢就开始消极怠工，表现为没有尿也非说想上厕所，一有机会就溜进厨房偷东西吃，而卓文君喊丫鬟帮忙的时候，过半柱香时间才有人耷拉着脸过来，脸上的狗皮膏药乱贴一气，还露出了胡子。但是卓文君仍然和和气气地同他们说话，看见胡子也丝毫不惊慌。这时她正忙着完成逃跑的准备，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了。
　　
                                                                    四
　　
　　卓文君的计划是这样的：先假说自己划破了手，要来一打狗皮膏药，又说秋天晚上凉，要了两个取暖的炭炉。她把炭炉的炭全埋在被子底下，让它们闷烧，然后自己往脸上贴满了狗皮膏药，换一身普通的衣服，躲在门后面。这时房顶的刺客们都在闲聊，这个说：天真冷啊——你妈逼的蚊子！旁边人笑：哈哈，活该你不带防蚊水，要借我的么？被蚊子咬的那个回答：要。妈的协会一瓶防蚊水敢卖到半贯铜钱，谁买得起。有人附和：就是，这个月薪俸又没发，要不是协会管饭我早就——咦怎么有烟味儿。又有人说：下头小姐烧炭呢。有钱人就是好啊……等这些人发现就是烧十个炭炉也烧不出这么大烟的时候，卓文君的屋子已经烧了一半。于是全体刺客跳下房顶，翻窗子进屋救火。因为谁也看不见，进屋时都撞在了一起，有几个人因为顺序的争执还打了起来，后来引发成群体斗殴。期间火势越来越大，终于把整个府邸都陷入了火海，所有人都从各处赶来。一片乱糟糟中，卓文君从容地打开门，就这么走了出去。由于她脸上贴了狗皮膏药，一路上大家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只有府邸大门的看守盘问了一句。卓文君回答说里头出了大事儿，协会要她去搬救兵，便被放过了。为了装得更像，她压低了嗓音，还有意无意从裆下掏出了一把剪子。虽然看守一头雾水，心想没听说出门要用剪子对暗号呀，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情况紧急，还是放她走了。
　　卓文君就这么逃出了卓府，一路急匆匆去找司马相如。这时候司马相如也收拾好了一切，正在给她写一封诀别信，大意是老家出了变故，要立刻起行，纵然两情相悦，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也没办法……这就表示他准备抛下卓文君，自己走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有天在卓府后面的街道闲逛，忽然发现几个丫鬟打扮的人正靠着墙磨刀，裆下各种凸起，不知道都藏了多少武器——无论如何，那话儿的形状都不应该是那些样子。他料想这是卓王孙打算来真的，要赶紧逃命。另一部分原因是他的钱已经付不起房租，而房东又不喜欢他的诗。所以一个脸上同样贴狗皮膏药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把司马相如吓了一跳。等对方揭下膏药、露出真面目，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说，是卓小姐——你裆底下那是？卓文君看到司马相如也收拾了细软，以为他早想到这天，已然心花怒放，当即扔了剪子，说，我们私奔吧。我把我们家房子烧了。司马相如本来想婉拒，听到后半句就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说，好，你知道么，我一直在等你……卓文君打断他，问，你刚才在写什么？司马相如立刻把写到一半的诀别信撕了，说，没什么，想你，瞎写，瞎写，哈哈。卓文君顿时心里无限柔情，说写给我的不给我看。司马相如顺势拉起她的手——这样的事对他而言简直是轻车熟路——说，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两人就这么开始了私奔。他们离开临邛城的时候，卓府的大火已经烧干了半条街——刺客毕竟是刺客，救火方面还是要差一点——大街上站满了看热闹和骂街的居民。而临邛令得知后勃然大怒，心想明天就是上级考察的日子，眼下一片狼藉，“争做文明城池”这件事算是黄了，恐怕要归邻县那个娘娘腔的混蛋。于是一声令下，官差和驻军都气势汹汹地杀奔卓府而来，当先就把卓王孙给锁了，又把一众刺客关进大牢，准备秋后砍他们的头。这后来直接导致了刺客这一行当的灭绝。而这一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都不再知道，他们趁夜逃出城池，要奔往蜀郡。临邛城内火光冲天、人声喧嚷，待业的文学青年们又敲起了脸盆唱歌，也没有人在意两个私奔的青年。这时卓文君拉着司马相如的手，满心幸福，认定从此这个人便是她的世界。而司马相如依然在遗憾，临行前没能把猪头肉老王家女儿搞到手，同时又想，私奔不等同于结婚，以后还有反悔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两人还没到蜀郡，卓文君就怀了孩子——孤男寡女，我们也不能怪谁——这就成了这件事最后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