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寨的姑娘

1
幸福的人才有资格看到你。
五点半，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穿上冲锋衣爬上青旅的楼顶，架好相机，对面就是梅里十三峰。
我蜷缩在楼顶一隅，开始抽烟，10月底的藏区已经寒风凛冽大雪封山。早上五点尤其冻得人直打哆嗦。只能不停地抽烟来缓解阵阵入肺的冷空气。之前寄给我自己的明信片丢在一边，明信片上的卡瓦博格金碧辉煌。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个名叫麦子的陈寨姑娘。
在时间的洪流中我可能会忘掉她真实的名字甚至长相，但是每当我想起陈寨都必然会想起她，每当想起她也必定想起那个大村庄。在我的记忆里她已经和陈寨融为一体。缺一不可。
2
前往郑州住进陈寨，其实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那年春节，我一个人窝在香格里拉的一个小旅馆做义工，冬天的藏区几乎看不到游客，小旅馆里除了老板之外就是我这个做义工的伙计，大雪封山，百无聊赖，“在这样的鬼地方只有喝酒才能解闷”老板说着就拉着我去喝酒，我知道老板家的后院有个小木屋，那里的酒就算我俩喝一冬天都喝不完，更何况是我喝不惯的青稞酒。
“这可是上好的青稞酒，免费让你喝你还不喝啊？”我知道老板已经醉了。
老板口中的上好青稞酒就如同二锅头兑了白开水一样，难以下咽。
正好此时阿伟给我留言让我去郑州找他，阿伟是我的网友，一起游戏时认识的。在我之前骑行过川藏线，我和阿伟算是臭味相投，只是天涯两地无相见之机。我觉得让我下定决心抛弃酒鬼老板去投奔阿伟是因为阿伟告诉我他那里有好几百本藏书加上我可以在无人打搅下进行写作。
在某个夜晚，我和老板围着火堆一起喝酒，老板酒品极差，稍微一高就开始谈论女人，这是我最忍受不住的，但是那晚我却安静的听完了他所有关于女人的事情，然后在天蒙蒙亮之时留下字条离开了。
“虎哥，谢谢你这一个多月照顾，我还会回来的，青稞酒真的喝不惯，保重！”
在我坐上前往丽江的长途客车之时，呆哥发来短信：你小子有种别回来！我一个人喝完整屋子青稞酒。
就这样我一路到了郑州，一个人摸黑进了陈寨。
3
早晨六点，我看到了雪山全貌。六点二十，日照金山开始，有人开始尖叫，我丢掉半截烟蒂，入神的看着卡瓦博格一点点浸染金黄，如同明信片上的一样。居然忘了拍照。
六点二十三，游离在半山腰棉絮般得白云在气温的影响下开始上升，直到遮住熠熠生辉的峰顶。
如果有你在该有多好，你会不会惊到尖叫？会不会兴奋的泪带微笑？会不会觉得旅途的所有艰辛在此刻都是值得的？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未来到。
4
陈寨到底有多大？
这是我在见到阿伟时地第一句话。
阿伟看着我茫然失措的说：如果现在你转身离开，我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搞他妈这么文艺的比喻，你是搞艺术的？
我在花卉市场当搬运工。
跟着阿伟在陈寨的小巷子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来到了一栋十来层的居民楼前，阿伟掏出钥匙，熟练的打开生了锈的铁大门。摸着黑我们开始爬楼，而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一进门就听到楼上隐隐传来的呻吟声，阿伟啐了一口痰说道：加班加点连轴转啊！当我们爬到一半的时候，呻吟声戛然而止。显然，屋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阿伟的出租屋在六层离楼梯口最远侧位置，阿伟说，他喜欢清静。我说晚上能不能睡着？阿伟沉默不语。
收拾好东西躺到床上已经是凌晨两点，鉴于我是来客，阿伟让我睡在了床上而他打了地铺，从丽江坐火车到昆明都没怎么睡觉，昆明到郑州的三十多个小时的时间里也是没怎么合眼，现在躺在了阿伟的床上突然觉得像是沉入了万丈深渊，怎么用力挣扎就是无济于事，随着身体的下沉，意识也跟着变得模糊。就在此时，呻吟声穿过门缝窗户再一次传来。无尽的深渊变成了布满荆棘的牢笼，模糊的意识的也变得急躁不安。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我觉得我被阿伟坑了，从我昨晚踏进陈寨的第一步，凌晨一点听到叫床声起，再到现在看到阿伟传说中的几百本藏书。我彻底对阿伟失去了信心。而此时的阿伟却在他口中的花卉市场搬运大批大批的玫瑰。
我下班要不要拿回去几束花给你接接风？阿伟发来短信。
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去处了。
看在那么多书得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阿伟不会是同性恋吧？瞬间的思维跳跃吓了我一身冷汗。
5
收好相机，我又蹲在楼顶开始抽烟，等待天亮。而此时大多数游客都已经又回到旅馆睡回笼觉去了，我突然觉得可笑。看看表才六点四十，如果现在我在陈寨的那个出租屋的话很定又被那该死的闹钟吵醒。六点四十，是麦子起床的时间，很多次我都建议她完全可以将闹钟调到七点二十，然后安心的多睡上四十分钟，每次她都会说，七点到七点半是起床上班的高峰期，这个时间段起床连水都接不到。道理讲完之后她还不失时机的唠叨几句“你这不用上班，睡到自然醒的人当然体会不到”。听完唠叨之后情绪低落的我只好翻个身接着睡去。而此时各种声音也次第响起，我也再无睡意。
七点半，麦子准时下楼，走之前不忘交代我一句：记得吃饭。然后将门带上，嗒嗒的皮鞋声渐渐变弱，直至被淹没在嘈杂之中，而此时的我全然已无睡意。起身倚着窗口开始抽烟，每次都可以一眼看到人流中的麦子，而每次她都会绕过早餐店直接走到公交站台等车，然后随着人流上车消失在忙忙车潮人海中。
一根烟抽完就是上厕所时间，此时的楼内再无人抢水抢厕所，我可以随意的在厕所里蹲上半个小时直到被氨气呛的快要窒息或者双腿承受不住身体压力之时再起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然后下楼吃饭，再回到屋内开始我一天的写作。我觉得那段时间是我生活最规律的时候，每天下午六点我都会在车站等麦子回来，每次看到麦子痛苦的表情我都难过的不得了。我知道，麦子严重晕车。从陈寨到她公司也就四十分钟车程。
我们在文化北路摆地摊，我卖着阿伟给我留下来的盗版图书，麦子卖着在银基淘回来的劣质胸罩。我会弹一些简单的曲子给她听，而她往往会跑到附近的小吃摊买来不知名的小吃让我吃，但是多半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安逸的生活往往孕育着更多的变数，我的文章接近尾声而我的心再一次不安分起来，麦子在忍受着每天坐车的煎熬，我知道她总有撑不住的一天就如同我终有再次出行的那一天一样。我给她讲我在路上遇到的人经历的故事，我给她描绘那些不可言说的美景，我让她看我写的游记手稿，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我再次出发的时候她可以义无反顾的跟我走。
6
阿伟高中辍学，鬼使神差的骑着单车走完了川藏线，那是05年的事，那时候走川藏线还没有被文艺青年发扬光大，沿途也没有那么多旅馆餐厅，路边也不会看到易拉罐和塑料袋。我承认在这一点上阿伟的确要比我前卫，我问他那时候为什么会想着骑行川藏线，他说：没事可做。
后来阿伟就来到郑州，一呆就是三年。
在这里住了一星期后，我才慢慢感觉这里是个好地方，白天安静如夜，夜晚喧嚣如昼，正好契合了我的作息时间，摆脱了被打扰的困境，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晚上七点，阿伟回来，我们一起拖着满满两箱盗版图书出来摆地摊，我问阿伟为什么会想到卖书，阿伟说：没事可做，卖书还可以自己看。
诚如阿伟所说，无事可做的时候看书是最好的消遣，在陈寨耀眼的路灯下，一夏天我看完了整整一箱的盗版书，而阿伟也再也没有去引进新的盗版书。因为阿伟要走了。
那天阿伟回来跟正在整理装箱的我说今晚不去卖书了，去喝酒。
说实话，自从离开香格里拉到这里半年过去了还真没有好好和阿伟一起喝过酒，我们随便找了家夜市坐了下来，老板却拿过来了一瓶二锅头，阿伟说这是他要的酒。
酒过三巡，就等着阿伟开口呢，他点了根烟开始说话。
7
七月中旬，隔壁地摊过来一个卖内衣的姑娘，她就是麦子。
我觉得我有必要开启装x模式，因为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姑娘，她的到来侵占了我三分之一的地方，我抱着书不表态；她闲来无事翻看我的书，我依旧一个姿势看书不表态，她跟我说：给推荐本好看的书呗。我觉得是我献殷勤的时候了。
我给他推荐李娟的阿勒泰，推荐走吧张小砚，推荐沙哈拉的故事，我希望她可以燃起对旅行的热爱，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陪我走陌生的路看不同的风景。
就这么，慢慢和麦子熟悉起来。
那天，临近夜市收摊，我鼓足勇气想要问她要电话。
她说：以后都会在这里见面，没必要吧。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阿伟的时阿伟给我说的话。
陈寨太大，我怕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你。
麦子给我留了电话。
麦子说，这是她听过的最美丽的情话。
8
阿伟狠狠的抽了一口烟，说：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结婚。
和谁啊？我郁闷的问，阿伟在郑州最少呆了三年。
和我们庄上的一个姑娘。阿伟说：我爸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在为我生气操劳。当年辍学离开，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吧，回家次数很少，年前回家看到我爸蹲在炉火边抽烟，蜷缩在一起，已经没有我印象中的高大的背影，我知道我爸老了，而我也该承担起一些责任。前两天我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我觉得在小城市生活也未尝不可，亲戚朋友都在一起，结婚生子，平静的过完一辈子。
我觉得阿伟喝多了，而我却想起了香格里拉，想起了青旅的虎哥，想起了二锅头兑水的青稞酒。想起了辍学半年给我爸打的电话。
我将二锅头兑了半杯水递给阿伟：这就是青稞酒。
阿伟一口而尽。说：我走后东西全留给你，着他妈青稞酒也太难喝了。
阿伟走后，我收拾东西搬进了两个胡同之外的麦子的出租屋。因为阿伟走后，我交不起房租。
麦子的出租屋本来就不大，扔满了她卖的劣质胸罩，再加上我搬过去的几百本书，已经没有了可以下脚的地方，麦子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到位，这才感觉像是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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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睡着，背对着背就这么熬了一夜，早上闹钟还没有响我就起床了，东西不多，很快都收拾了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麦子道别，因为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看着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想上前抱着她，最后一次抱一抱她，我期待着她可以转身过来，看着我坚定地跟我说：我跟你走。
我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突然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里面的李然最后没有选择周萌，两个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不是不爱了，而是想要要的生活对方却永远给不了。
我对麦子说：我们一起去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见陌生的人。
麦子给我说：我喜欢小城安宁的生活，如果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任何交通工具。
我在楼下站台逗留了几分钟，因为从出租屋的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这个位置。以前全是我在楼上注视着等车的麦子，我希望麦子也可以注视我一下。我努力的回头望去，窗口空无一物，麦子并没有起身看我。
在前往昆明的火车上，我收到了麦子发来的短信：我是不是可以被你写进故事里了？
我回复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陈寨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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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麦子，我答应自己要为他再做最后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把他写在我的故事里；第二就是让她也可以看到卡瓦博格。
我将我拍的照片传给了她，她应该能够看到。
第二年从尼泊尔回来，我将我的新书邮寄给了以前麦子的邻居小美，让其代为转交给麦子，因为我知道，麦子已经离开陈寨，离开郑州。回到了她所向往的生活里去了。
新书第一篇故事就是《陈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