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
9.13枪击案后，一段时间重庆市为了反腐打黑行动，晚上酒吧都不充许开到十二点，酒店也不可大开排场，连街道上也多出了许多开着治安摩托车的车队，一时间人人感到一种空前的紧张感，但这紧张感又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很多时候，人们冥冥之中总坚信，不幸也不是会随便就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不信你看，这世界不幸遇到意外的人，相比一生平安无事的人总多得多。但那一小小部分不幸的人，他们的不幸，其实总和那些幸福的人有那么点关系，微妙不易发觉的关系。
一
茶一轩是两层楼的古香古色的中式楼亭，里面的装饰，天花板，墙壁，桌椅，窗户，无不例外，也全是中式的仿古式的。茶一轩是个地道的川菜茶馆,早上一群中老年人习惯聚在这里来吃早餐,聊天,消遣大半个早上。茶馆大厅处，隔着一个舞台，供当地的一些老戏骨或业余的川剧爱好者演出。
碧薇的母亲陆太太喜欢赴茶会，一大清早的，总喜欢约一群熟女人到茶一轩去品茶吃点心。碧薇从小就跟惯了她母亲到茶一轩来，结婚后，又生了两胎，这几年都很少有来的。只是最近，她发现这些太太们好像又更越发的活跃起来，个个都恨不得非要拉了她来。不止这些太太们，自从她父亲陆正川先生升上了税务局长，她母亲也好像是更比以前欢腾雀跃了，时不时地就打电话催她出来，和一群太太又开茶会又办舞蹈班的。
即使是早晨下下茶馆，这些女人也都是盛妆打扮，脸上浓妆艳抹。她母亲坐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几层粉也掩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她头发本来已经白了不少，但是染过黑，所以看起来黑得光亮。在这些老徐半娘里边，碧薇已经算是最年轻的了。她长得也并没有多艳压群芳，脸上也只是上了淡淡的一点粉底，还是用于防晒的，衣服穿的是套灰溜溜的真丝装，她并不太会打扮，再名贵的服装穿在她身上也显不出多在的优势。
然而她戴的红宝石项链却是光彩夺目的，相比她的人，她脖子上常常带着的一条红宝石项链总是更能引人注目。那是七年前她结婚时丈夫魏连熹特意在巴黎名店里为她定做的一条渡金红宝石项链，鸽子血的红宝石坠子一直垂到了她衣服里微露出来的乳勾上，她发型是盘起来的蓬松大卷发，这一切几乎都能把宝石项链衬托得更显眼明亮。的确，这条项链简直是她的骄傲，名家设计，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是她幸福婚姻的象征，她到哪都爱戴着它，它是她丈夫的心意，那红得像血的宝石，一定是她丈夫心脏的颜色。至少她是这么想的，它是他们的定情物，人人都羡慕她有一个有前途又仪表堂堂的丈夫。他们结婚七年，她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六岁，小女儿四岁，女人生孩子总会耗许多精力和体力，更别说她已经三十有加了，她也不太懂女人那一套保养，两胎后，她腰围的肉都长了个救生圈，皮肤也松懈了下来，眼带也加重了，连乳房也感到了下垂。有人对她说过她看起来已经像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了，而魏进熹永远都是那样，像三十岁时候的样子，她现在都担心起来，猜想自己到这些太太们的那种年龄，还会不会有她们一半的风韵。她带有点阿Q精神，并不是很在意这方面，想到女人因为生孩子，哪对夫妻都是，妻子看起来总会比丈夫老态，这是女人生孩子的代价，她觉得这绝对是值得的。
今天唱的是《秋胡戏妻》，台上演员吱吱呀呀地操着浓浓的重庆腔用清音唱着，台下也是各种声响，有人拍手喝彩，有人跟着哼的，还有人嘻嘻哈哈的聊着些别的事。
碧薇那一桌，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人唧唧哼哼了半天后开口道：“戏里唱的倒对，女人太美貌就是一个祸水。”
一位瘦瘦的太太附和道：“现在漂亮的女人，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心也就想嫁个富二代。”
那旗袍女人又道：“你不知道，上次有一次我经过宜都大广场，有个女人，——也是很漂亮的，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被几个男人按着头打了一顿之后，那几个男人就逃之夭夭了。后来据说，是那个女人勾引了别的女人的老公，结果被那老婆雇了黑社会打手来给狠狠教训了一顿。要我说，我可是一点都不同情那种勾引别人老公的小三的。”
那瘦瘦的应道：“可不是，现在社会可真够乱的，所以现在打黑扫黄反腐，就是冲着那些个人来的，包括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碧薇顺口道：“可是几个男人打女人也太不像话了，那女人也真够可怜的，再说现在的男人，在外面有情妇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女人大笑道：“哎哟，那你倒说说，你们家连熹要是在外边养了个情妇，你也觉得不是什么稀罕事？”
碧薇脸色一沉，自知说错了话。
她母亲啐了一口道：“少咒人，连熹倒是个正经人，是不会乱来的。”
但她们都是这样开玩笑惯了的，大家又说笑了一回。
有位白白胖胖的女人早就注意到了碧薇的红宝石项链，道:“这位太太的项链真不错，我以前戴的是钻石项链，可现在脖子越发粗了起来，戴上倒更显胖，所以都不敢戴了。”
陆太太心直口快赶忙饮了口茶，便笑道：“这项链，我们碧薇是打算要戴到棺材里的，哈哈哈。”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碧薇也不说什么，只跟着陪笑。
那胖太太有点不太懂，但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个传说，红宝石是爱人的血做的，钻石是爱人的泪做的。”
一个道：“那你那条钻石就是你老公的眼泪做的？那岂不是太不值了？”
大家都笑她。她脸色有点得发白，岔岔道：“哎哟，扯到那老头子做什么，我们可没这么个故事。”
穿旗袍的那女人道：“我们那一代，谈恋爱结婚什么的，哪有送这送那的习惯。”
那瘦的道：“要说结婚，谁都没碧薇的美满。”
陆太太插嘴道：“我们家碧薇还不算美满，再生个男孩，才算美满了。”
碧薇有点不好意思。
因此当她和几位浓妆淡抹的太太并坐在一排玫红色的沙发上攀谈的时候，有位太太问她：“是不是还考虑再生一个？”
那太太又道:“也不怕超生的？”
另一个就像脱口而出一样，道:“还怕超生不超生的？孩子总得要的，我有个表姐，原来个儿子的，今年不想又添了个女儿，罚了一万，办户口手续也就麻烦点。”
那太太又扭着脸道：“唉哟，我生一个，已经够受的了。”
碧薇只是陪笑，也不言语。
又一个对她道：“下周四你妈不是又开茶会了吗？好多人都去了，也有带孩子去的，这段日子也不见你来，下周你来呗，咱们一起打打牌也好。”
碧薇道：“唉，现在，大女儿上小学了，小女儿也要上大班，好多事要照料。”
那人又道：“这些琐事，交给保姆不就得了吗？”
碧薇道：“还是自己带放心些。”
那人道：“了不得，你真算里女人中的模范妻子模范妈妈了。”
正说着有两三个服务员端上了麻辣的炸酱干面，还有两盘凉拌清瓜。
那胖太太忙道：“哎哟，我实在吃不了辣的东西。”
“你们南方人不是喜欢吃筒卷粉吗？这里也有的，你叫服务员给你点一个。反正有我们这些慈禧太后请的客。”那人说着瞄了一眼陆太太。
陆太太哼了两声，道：“今天我请客，天天我请客，下次也该轮到你们的，我看得像小学生值班打扫一样，得轮流着来。”
那人笑道：“谈钱就太伤和气了，陆太太家里喜事连连，请客却是应该的。”
陆太太啐道：“真赖不过你们这些婆娘。”
大家说着笑着，台上又唱起了《白蛇传》里的名段，那笑声和碰杯声比舞台上的戏剧还响亮。
二
那天她接女儿回家后，碧薇要给小女儿剪额前的头发，伊丽头发长得快，两三个星期就得剪一次，不然都盖到了眼皮上，碧薇又害怕会刺到孩子的眼里。伊丽动来动去地闹着不想剪，碧薇只得叫了家里的那保姆来帮忙，那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他们家的长工了，她本来在洗衣间里洗衣服,被碧薇一叫，只得丢下手中的活，蹒跚地走了出来。
“咦，李姨，你手也总得洗洗先吧，手里还残留着洗衣洗呢，给孩子沾上了又要闹痒的。”她叫她李姨。
李姨这才想了起来，刚刚忘了洗手了，于是她忙又匆匆地走回去洗手。
“顺便拿条干毛巾出来。”碧薇又嚷道。
可是老妇人洗完手后走出来，又发现自己忘了拿毛巾，她怕女主人看到，又急着回去拿毛巾。
碧薇哭笑不得，低声叹道：“女人老了就会变笨。”
在孩子方面，她一点都不想妥协。
伊丽依旧闹着不愿意剪头发，还故意一直摇着头。
“剪完了给你糖吃。”碧薇哄她道。
可是小女儿根本不在乎，吃和玩的东西她已经够多的了。
老保姆试着握住她的头不让她动。
“哎呀，按着她让她不舒服，会更闹的。”碧薇抱怨道。
老保姆只得停了手。
这时女教师却走了过来，坐下来笑道：“伊丽呀，要不要听故事，小美人鱼的故事。”
伊丽这才睁大了眼睛道：“我想听小兔子的故事。”
女教师又笑道：“好，那就讲小兔子和儿狼外婆的故事，不过，你要乖乖不要动，闭上眼睛，说不定呢，真的会有小兔子跑到这里来哟。”
伊丽这才乖乖地坐了下来。
“以前有一只兔妈妈......”女教师开始用甜美的声音讲起了故事来，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丽丽才刚刚上的小学一年级，伊丽还是幼儿园中班，自从丽丽上了小学后，不能和姐姐在一起，伊丽每天去上学都哭。碧薇没办法，一到中午就能去幼儿园哄她睡觉，然后到下午四点时再去接她，好在幼儿园学校离家很近。孩子依旧苦着脸，喊着要姐姐，丽丽都是晚一点回家，这时候碧薇又要急着去接大女儿。别人说她这些工作可以交给保姆，她总不放心，而且很享受。他们家几个月前请了个家庭教师，但实则更像个保姆，下午她会到他们家里来，遇到两天周末则呆更长的时间。她大学刚毕业没两年，她都两个小女孩画画，弹钢琴，唱儿歌，有时常常跟她们母女一起在他们家的游泳池里游戏，给孩子洗澡洗头，甚至哄她们去睡觉。
女教师叫董艾佳，她是个漂亮的人儿，她头发并不算太长，在前面斜中分的刘海，整齐地垂到肩，乌黑柔软。她的眼睛加而圆，一笑起来又会眯成一条线。她常常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外面再披件缕空的针织外套。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稚气未脱，看起来却亭亭玉立，青春几乎能从她身体里蹦出来。
之后，连熹从公司回来了，他现在正经营一家他父亲魏晨光中纪铝材集团下的一家铝材厂。他提着一个重甸甸的公文包，他的秘书小章则帮他拿着笔记本电脑，他把灰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里面穿的是件条纹的白衬衫，他又把领结松了松,他的动作和他的长像一定风采偏偏。丽丽和伊丽见到爸爸，都喊着奔了过来，好在伊丽的头发才刚刚剪完。
他是爱孩子的，他把小女儿抱得老高，然后放下来，捏着她的鼻子老半天，让她发出嗯嗯的鼻音，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然后他才对碧薇道：“等下公司里的几个领导要来，我打算在大客厅里讨论一下工作上的事。”他们家里有三个大小不同的客厅。碧薇道：“那我这就去收拾打扫一下先。”连熹道：“好。”
碧薇又去吩咐李姨：“把这些盆和毛巾收拾下，等下再去大客厅拖一下地板。”她又转向艾佳道：“你抱伊丽和我一起去客厅罢。”艾佳应了声，去抱伊丽，碧薇则领着丽丽一道出去了。
艾佳抱着伊丽走出去的时候,经过他面前，她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眼光扫视在她身上,这是他对她固有的眼光,是一种强有劲的眼光,一点背叛都不充许,他是最恨背叛他的人,她是属于他的。
后来他和他的秘书到在客厅去商谈些事，他们坐在沙发上，她用抹布擦拭具器，他还在看她。小张打开笔记本电脑，给他看他们请设计师设计好的新工厂蓝图，他的视线和精神还有那么点游丝飞絮。碧薇在，艾佳并不敢冒然看他，连头都不敢抬，可是待到她抬起头把窗帘撩起来的时候。她分明看到碧薇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却毫无表情。她一阵惊慌涌上来，可是她一定睛，碧薇已经笑嘻嘻地走过来，对她说：“章小姐，不用擦了，我们去煮点咖啡，等下拿给客人喝。”她总是称呼她蕫小姐，说话客客气气的，不知道是想让自己显得是彬彬有礼的人，还是对方只是个值得让她善待的人。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其肢体语言，旁人一看便知。
她当然知道这位董小姐和连熹的关系，她是他的情人，说得世俗点，她就是他情妇。可是又能怎样，就像她自己说的，“现在的男人，在外面有情妇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凡有点钱有点势的男人，谁不在外面有乱搞的时候。没钱没势的，有时靠个三寸不烂之舌都能讨到个情妇，古时候还有三妻四妾，到了现代，人们又说男人一生中就该至少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情人，一个是老婆。这些道理碧薇太懂了。她父亲陆正川先生也有情妇，她母亲陆太太性子和他一样烈，曾经因为陆先生搞外遇而打起来过。可是陆太太现在好像一下子变聪明了，过她自己的生活，夫妻总得还要同一张床睡觉，白天更不能因为男人出轨的事又打又吵。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有钱的人家，陆太太深知这一点，想要多恩爱就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多恩爱，一旦和丈夫为这种事反目，自己反倒输了，输给外面那个女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全家。她的“女人经”里这一点很重要，她对碧薇说过，男人一旦在外面有女人，做妻子的最好最明智的决策就是装不知道。她身边的许多太太的男人都有情人，太太们也都很苦恼。不止自己的父亲，她的岳父，连熹的父亲魏晨光也有情人，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养。魏先生离婚几乎就是因为那个情妇，离婚后几年，连熹的母亲因胃溃疡而死，之后他倒是并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别人都猜测那情妇不止魏先生一个情人。魏先生是个严肃的人，连碧薇和连熹都不太敢过多地去过问他的私生活。而现在呢，碧薇觉得连熹不仅和他父亲像是一模子印出来的，连冷峻外表下藏着的那一颗风流的心都遗传了下来。
晚上碧薇哄了两个女儿入睡，又忙了一阵子，已经到十点。连熹去和厂里的人吃饭，还没回来，谁知道呢，她可是连他租给她住的公寓都一清两楚。今天真是忍得够呛了，他看她的眼神，估计是真爱她，倘只是玩玩女人，于她倒更能容忍。她打电话给小章，小章说：“正在和朋友喝酒，不便多说。”便挂了。小章是她父亲的人，她父亲安插在中纪集团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连熹果真是回来了，一身的酒味，但他并没有醉。他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他说只是因为喝朋友的喜酒，才一连被灌了好几口，其他人差不多都是醉的。哪个男人外面没点应酬呢？
他去冲凉，回来的时候，她坐在镜子前对他道：“我想把李阿姨辞掉算了，人老了，做事也磨磨蹭蹭的。”
他陪着她坐下来，只是坐到了床沿上，应道：“辞掉她你忙得过来吗？又要接孩子上学放学，还要煮饭洗衣服什么的。”
碧薇道：“我反正打算不用她了，让董艾佳留下来帮我就行，孩子们可喜欢她了。到时再让她搬到我们家来住，这样子方便得多。”她底下就不叫她董小姐。
连熹脸上有点变，那镜子就像魔镜似的，把他微妙的心理变化都照了出来，碧薇喜欢在镜子里观察他，他并不懂得这点。
他还是道：“人家是做家庭教师的，又不是当保姆，她年纪又这么轻，不一定愿意做保姆。”
“她现在不也是只做家庭教师的工作吗？好歹我们给她两份的工资，我晚上也好有个可以聊天的人，有她在孩子们也欢乐很多。”
他有点不知所云，倘若她住到自己家来，他就不能到她住的公寓去了。之前有一次，他骗说家人说要去北京出差三天，结果一连三天都混在她住的公寓那里。没办法，他实在是爱她，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灵魂和身体一样都是诱人的。
碧薇继续道：“过几天伊丽四岁生日，他们幼儿园中班要给她举行个生日聚会。他们的老师上次来过我们家的，记得罢？给我们介绍了一会他们学校的那位，幼儿园遇到哪位小朋友生日，都要办生日聚会的。”
连熹忙道：“我可去不了，工厂扩建基地马上要动工了，只怕抽不了身。”
碧薇摸了一下她胸前的那条宝石项链，道：“你可别误会了，谁指望你这样的大人物去参加个幼儿园里的生日聚会的，我只不过是想......借你那条钻石项链戴一天。”
他显得出乎意料，那条钻石项链据着他祖父的时候传下来的，当年他祖父只是个开五金店的暴发户，后来不断筹集资金创办起了铝材厂，才开始做起了铝材的生意。子承父业，魏晨光先生现在已经把中纪集团发展到了全国排名前十的企业，连熹自然也是要吃这口饭的。当年他父母结婚时，他母亲只戴过一次，是他母亲在她临死前留给他的，他就一直锁在保险柜里。他的母亲自然是希望他将来结婚，可以给他的新娘戴，送给他爱的女人。碧薇倒是问过他，可不可以送给她，他只说：“母亲的遗物，总不好送人，何况你不是有那条宝石项链了吗？”
他去保险柜里取出项链，是装在一个精致的玫瑰色的盒子里。她握在手上，像握着颗星星般闪烁，又犹如他眼里闪烁的亮光。他帮她戴上。
他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的，连拿出来都舍不得拿出来，不止因为它的做工，还因为是我妈保留下来的。”
“我听说，钻石是爱人的眼泪......”她一直记得上回那胖太太说过的话，她又问他，“连熹，你信吗？”
他笑了一笑，道：“信，当然信。”
她笑道：“哎呀，这么说这玩意估计是你眼泪做的啦？你几点眼泪都这么值钱。”
“倘真的是爱人为你流的眼泪汇聚而成，你就会觉得它的价值远不只是用钱才能来衡量的吧。”
两人都相视一笑。
三
伊丽生日那天，小章开车来接连熹去公司，碧薇叫他们顺便送丽丽去学校，她则忙着给伊丽穿衣打扮。伊丽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色蓬蓬裙子，艾佳给她系了腰带，穿上红色的小皮鞋，还拿儿童化妆品给她上妆。她说：“伊丽今天真像个白雪公主。”她马上又闹着让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碧薇过来催她们快点，她的样子很急，像不是去参加小孩子的节目聚会似的，而且还要特意打扮一番，可是今天她却穿了件高领的上衣，把那条名贵的钻石项链都遮了一大半。
刚刚她给她看那条项链，带着高傲神气半开玩笑道：“这是连熹的眼泪滴成的钻石。”
她摸了一下，道：“真漂亮。”
碧薇眨眨眼，拍着艾佳道：“等你以后结婚，也让你男人送一条给你。”
她这么一说，她马上呆住了。
碧薇见她突然不说话了，还要说：“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应该有男朋友的吧？是不是还没打算结婚？早点结婚还好点，女人越年轻生小孩越容易的。”
她看着她，半天才道：“可是我打算不结婚......”
“你们这些大学生的新派思想，我们这一代人真不理解。”
到幼儿园的时候，一些老师和一群小朋友已经在舞蹈室里等她们了，舞蹈室里也布置了另一番光景，天花板上挂着全是彩带和卡通气球。中间有一个大的圆桌，旁边有椅子围在那里，一盒大蛋糕已经放在了圆桌中间，只是还没正式打开，另外还有糖和水果，任凭小朋友拿来吃。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几个幼儿园教师和碧薇客套地聊着话。
生日聚会开始不久，老师帮小朋友切蛋糕，削水果皮，几十个小朋友都欢声雀跃的，艾佳则坐在一边弹着电子琴。毕竟是做不光彩的事，碧薇神情有点慌张，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她溜到一边，给小章打电话。
“喂，小章，你钥匙帮我配好了吗？”
“早配好了，不过现在正在开会，大概二十分钟后我就去找你。”
“千万不要让谁知道你是来找我的，到时我到凤山路公交站台等你。”
“好。”
双方都挂了电话。
她的心嘣嘣地跳。她母亲的那些“女人经”也不是不对，但是打狗一定要一棒打死，不然一棒下去打不死，狗反过来咬的一定是打狗的人。她记不得是哪个名人说过的这道理。
她返回舞蹈室，故意坐到艾佳的旁边，她觉得这时候还特意来和她说话，可以壮壮她的胆，让她更看清她对她暗藏已久的愤恨。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董小姐你真是多才多艺，又会弹琴又讲故事。人长得又这么漂亮，相信男人见了你都喜欢，女人见了你都会嫉妒吧。”
电子琴嘣地一声戛然而止，一直以来自然也有很多人都有对她说过她漂亮，可是碧薇会这么说，艾佳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她也能感觉到她那种笑里藏刀的笑，嫉妒的笑。该不会她察觉到了她和连熹的关系吧？可是怎么可能，他把她藏得那么好，她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的了。碧薇的嘴角还一直在笑，她并不笑，只道：“女人长得太好看，反倒是件不幸的事，没必要羡慕嫉妒。”她知道她自己就是个例子，她母亲也是。
碧薇摆摆手，又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认为，敢情你一定是受了什么伤害。真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你可不要多想了，继续弹钢琴吧。我是想过来跟你说，我这会儿得上银行一趟，办点事拿点钱，家里好多生活用品都快用完了，什么都得买。你在这帮我看着伊丽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艾佳点头应了声。她又去跟伊丽说了几句话，方才又笑嘻嘻地出去了。
她一出幼儿园门口，脸色马上紧崩了起来。大概二十几分钟后，小章开着车到凤山公交车站台来接她。
一上车，她就急急忙忙问小章：“那公寓离这儿远不？”
小章道：“不堵车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不过进那个小区，不是屋主或雇主是要登记身份证的。”
碧薇怒道：“混帐！我要去我老公租的房子，有什么好登记的！”
小章道：“没事的，他们主要是怕些不三不四的小偷或流氓混进去做案，最近小区的治安都很严，他们也只是响应上级命令，做做样子罢了。”
碧薇又道：“你等下领我到门口，你就自个儿回去罢，不用等我的，想必连熹随时会找你。”
小章道：“知道了，魏太太。”
那个公寓是三室一厅，大厅，餐厅，还有厨房，卧室，并不算有多大，但看着却很舒适。大厅处的条纹沙发上还放着打开的报纸，玻璃桌子上有烟灰盅和茶具，墙上有一幅风景画，右下角有署名章艾佳的名字，其实她也能猜到是她画的，她可是多才多艺的大学生呢。阳台处她望见有一个鱼缸，几条金鱼正在水里摇摆着尾巴，栅栏处，摆着许多盆景，有水仙，月季，铃兰，还有些碧薇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真是章艾佳的风格呢。”她默念着，带着愤恨绕近那些花草，恨不得把这些都砸了才解气，砸掉她从她那里夺过来的幸福。她下意识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不会动任何东西，要一点痕迹都不留才行。
她走进卧室，带着一种她说不出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柜，里面有连熹的衣服，还掺杂着艾佳的，她胸口一阵剧痛，他们在一起到底多久了，恐怕比她知道的还久，两年？或三年？竟然能这么悄无声息的，这是最让她痛心的地方。里面摆着张双人床，两个白色的天鹅绒枕头，碎花的绿色被褥。床的左边是紧贴着一面的，另一边有个小桌台，上面放着一包还剩一半多的黄鹤楼香烟，连熹一直抽这种烟，有个烟灰盅却摆在了床头处的床脚下。碧薇知道，连熹有个坏习惯，他早上一觉醒来，才一开眼，总要睡意朦胧地扒在床上抽根烟，然后烟头就直接丢在床头的地板，这才起来穿衣，她常常有说他，可他就是改不了这毛病。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不那么慌张，然后，她从脖子上取下那条钻石项链，直接塞到了床右边下的一处地方，当然也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不过让那张床单给遮住了。她愿意冒这个险，最好是连熹先发现的这项链，但倘不是，她也不心顾虑，到时看董艾佳怎么交待。这时她背后铿锵一声，吓得碧薇猛站了起来，魂魄都没了似的双脚发抖。她本来以为是连熹或艾佳回来了，又或者是死神进来，要惩罚她的恶行，把她推进地狱，可是等她定神一看，才知道原来只是只黑色的猫咪，打翻了书架上的一个铁架子。那只猫用金灿灿的眼睛直瞪着她，又喵地大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看那猫的眼睛，让她起来了在黑暗里生长的恶魔精灵之类的神秘物。她必须得尽快回去，伊丽和艾佳还在幼儿园里等她呢。
一回到幼儿园学校，她整个人马上又变了回来，若无其事的和孩子老师一起切蛋糕。待到中午回到家时，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声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钻石项链已经不翼而飞了。艾佳也吓了一跳，李姨从院子里匆匆赶过来问是什么事。
艾佳问她：“是不是掉在幼儿园那里了？”
碧薇道：“我记得我们一起呼蛋糕那会儿我还摸过一次。”
可是她们俩还是重新返回去找了一遍，老师和小朋友都有问过，连路边的草丛都仔细的寻来寻去，一直沿着回来的路寻到家里，也没寻到什么踪影。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碧薇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伊丽一直问艾佳，妈妈怎么了，艾佳和李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碧薇让李姨用家里的电话打电话给连熹，叫他尽快赶过来。
连熹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进来看到碧薇坐在沙发上哭，急忙问：“这是怎么啦？”
碧薇也不答，艾佳才道：“她的项链......弄丢了。”
“什么？！”连熹一脸的惊讶，睁大眼睛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把公文包一丢到沙发上，一把坐下去，瞪着碧薇等待下文。
碧薇也不敢看他，抽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好的，一回到家就发现项链不在了......真是对不起啊......”
“你不是去了一趟银行吗？会不会掉在那里了。”艾佳道。
“哎呀，说了我们吃蛋糕那会儿我还摸过哩。”
连熹环顾了一下屋子，道：“不会是掉在我们家里的吧，家里有没有找过？李姨，你搞卫生有没有留意？”
李姨在魏家工作差不多有十年之久，她也知道那钻石项链的份量，被连熹这么一问，反应一下子大了起来：“魏先生，我刚刚在院子里捡些垃圾和杂草，那项链我只听说过，可是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呢，你可别扯到我身上。”
碧薇见她大声说话，心里很不爽，道：“只是问问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紧张？”
被她这么一说，李姨倒更来气了，道：“哎呀，魏太太你可不会是怀疑我偷了那项链吧？虽说我们这些人一个月挣的钱都没有你们这些人的一顿饭的钱多，但我们穷人有穷志，绝不去做这种肮脏的事啊。”说完她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又道，“反正我也知道，太太你嫌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倒也罢，辞掉我不就得了？现在何必又闹这一出，给我顶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碧薇一直苦于不好意思开口把这位长工保姆辞掉的言辞，现在真是遂了她的心了，忙道：“也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姨还一直哭，碧薇气色也是煞白得像上了石膏，弄得连熹头都大了。他连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对她们道：“你们不要再吵了，趁这会儿再到处找找看，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艾佳忙问：“这个......能立案吗？”
“为什么不能？你知道那钻石项链值多少钱吗？十克拉的4C纯天然钻石，我爸爸都有找美国质监部门的地质专家检验过的，按现在市场上钻石价格不断攀升的气势，远不止一百万。更何况，它是我祖父留给我们家的遗物。”他又转向碧薇道，“你一定是被人下迷药什么的，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从脖子上偷了去。你今天接触过的什么人，包括幼儿园里的老师学生，我都要一个一个调查清楚。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要揪出那个人，到时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说着就播打了110的报警电话。
他多年以前曾经被一宗官司缠身两年。有天晚上他驾着他的奥的车办公回来的时候，开过一条国道时，和一个开着一辆桑塔娜走跑的飙车党撞了上去，两辆车都损了半身，幸好连熹系紧着安全带，可是对方情况并不好，坐在副驾座上的一名少年被撞飞出了车窗，摔到路边的一堵墙上，在急救的途中死亡，而开车的另一名少年额头被撞破了，流了许多血，不过也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两人互不相让，闹上了法庭。对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口口声声嚷着说他们家多有权势，上诉要求连熹赔偿经济损失费，精神损失费和医疗费。连熹并不把对方当回事，是他超驾在先的。更何况呢，他父亲创业以来几乎是一路打着官司而来的，他见的纠结多了，并不怕打官司。他父亲有个专用的律师，在律师界人家都称他为“肖光头”。他特有的光头形象深入人心，擅长打各种案件纠纷，民事诉讼，刑事案件，接手的案件十件有九件都是胜算的。结果是少年反被赔，而在他从法院返回的路上，还被黑社会的人打了个半残。黑社会的人自然也是受人指使的，但是也称不上受谁指使，这是他们与魏家老板惯有的一种默契，让你连一点证据都找不到。不仅要融入白道人，还得融入黑道人。
“不会放过他”这几乎是魏家父子的口头禅，碧薇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是魏家人的一贯作风。
四
那两天，警方办案人员去幼儿园里调查，盘问，社区里的摄像头记录每个角落也一段段地仔细观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经过。碧薇曾担心她去凤山公交站台等小章时会被记录下去，可是可能摄像头照不到那一个角落，或者因为当天人实在太多，而且小章也并没有下过车。何况她说：“去银行回到幼儿园后，还有摸过项链的。”所以竟也没有人注意到她那时的行踪。
但是她的心像是悬在了崖上，摇摇欲坠，又要破不及待地等一个奇迹出现。她也意识到自己真是坏极了，卑鄙无耻，但是她为了什么，为她爱的人，她的钻石，她的怨恨，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就没有了什么罪恶感。她想起了那只黑猫，它那眼睛放射出来的那眼神，像极了黑夜中凶相极恶的恶鬼的眼睛，像要扑过来把它吃掉似的。它一定是看到了她的恶行，才会投来咄咄逼人的怨恨的眼神，那种眼神一定一辈子都跟着她了。
有一天一大早，碧薇和连熹都还没起床，突然连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连熹起身接过电话，碧薇侧耳聆听，她希望是她所期待的事情发生了。是小章打来的，对方道：
“经理，你有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没有，这几天因为钻石的事一直睡不好，现在才刚刚起来。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厂里的？”
“不，可是不好说，是你岳父陆先生那边出的事。”
碧薇如五雷轰顶，连熹的手机音量她是能听见的。
连熹惊得望了碧薇一眼，忙又问小章：“是什么样的事？”
“大事，全重庆的大事。电话里不好细说，今天的报纸应该送上门了吧？你赶紧去看看。等下你到公司来一班我们再仔谈，那先挂了。”
连熹急急忙忙的脱掉睡衣，换上衣服。
碧薇也早已翻身起了来，揍过去问：“我爸爸出什么事了吗？”
连熹边忙着梳头边道：“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又把梳子一摔道，“真是的，偏偏李姨已经辞职走了，现在又得跑到门卫那拿报纸。”
他皮带也没有扣，就急急地出去了。碧薇也是心急如焚。
待到他回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你爸爸被检查了。”他手里的报纸被他捏拿得揉成一团。
她把报纸抢过来，翻了翻，看到个标题，写的是“网上流传疑似十多名政企官员的不雅视频”，“重庆市将此事件的举报定性为实名举报”，“举报者称还有诸多尚未公开的视频，有关部门迅速展开调查”。
碧薇气讪讪地道：“我上次看新闻，有个官员还因为情妇争宠被其中一名情妇给举报了呢。”
他想起两年前他和他岳父还有几个人去中纪酒店参加一个项目的庆功会时，酒后便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安排小姐，不料，是有摄像头的。
连熹道：“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你爸爸已经把这些事处理过了，不知道现在又被谁拿出来。”
碧薇道：“你们那些事，我不懂。你就说说，爸爸倘真出事了，严重的结果会怎样？”
“革职，没收财产，监禁，少则十几年，多则终身。”
“你可不要吓我，那样我宁愿去死......”
“你不用太担心，你爸骨子都很硬，他不会屈服的。”他又道,“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工程项目也会受损。”他穿了套黑色西装，便出去了。
他知道她父亲违纪远不止这些，但他仍然身居要职，人脉扩阔，这对他来说只是小风小浪。
五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外加轰轰的雷鸣闪电。碧薇哄着丽丽和伊丽入睡。伊丽怕打雷，捂着耳朵，丽丽道：“妈妈，是不是世界末日来了？”碧薇忙道：“别胡说！”两个小孩又在床上吵闹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肯安静地睡了下去。李姨负气走后，很多事都由碧薇来做，接孩子，拖地板，洗衣服，买菜做饭，扫地，倒垃圾，一大堆家务事。忙得这些天都是腰酸背痛的。艾佳也并没答应她搬进来住，何况做家庭教师也并非她所愿，她不过是想能多见到连熹。“她休想得寸进尺。”她想，她之所以让她来当什么家庭教师，不过只是想整整她。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她卧室，外面还下着大雨，她能听到大风吹响树木的哗哗声，像板了丽丽说的世界末日，真到世界末日的话，总是会审判的。她躲在床上，如坐针毯。
门突然开了，连熹像窜了进来似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他头发还是湿露露的。碧薇忙起身问他：“下这么大雨，开车也不方便，何必急着赶回来。”
他也没回答她，像没听到似的，用手擦了擦鼻子。
碧薇又道：“你赶紧去换套衣服吧，小心感冒了。”她就站在原处，只是看他，习惯性的撩撩她的长发。
他对她真是感到厌恶，他讨厌她那种监视的眼神和高高在上的以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碧薇问他：“听说你爸爸是个卖五金的暴发户？”连熹勉强笑道：“那是我爷爷早年的时候了。”她又道：“听说你爸爸养了个漂亮的情妇，到哪都带着她。”他气得咬紧牙齿，恨不得往她脸上打几巴掌，可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他不过二十五岁，她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他回到家后问他父亲：“碧薇总是说我们家是个开五金商店的暴发户，那她家又是个什么样的？”他父亲听了非常生气，冷笑道：“陆正川这个老狐狸，要不是看在他有权有势，我才懒得理他。”然后他又心平气和地说：“不过你要对他女儿好点。”
他们结婚的时候，晚上她抱着他说：“连熹，让我们创造一个我们幸福的家庭。”他倒抽一口烟气，道：“恩，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夜太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他的话在屋里久久的回荡着。
他在衣柜前换了件皮夹外套，过了中秋，天气渐渐冷了下去。她在他后面看他，觉得他今晚行为有些不同，带着一种无奈，像极了刚刚被惩罚后的小孩。
她走过去问他：“连熹，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深吸一口气，道：“碧薇，我说过，一定要找回那条项链，这不，我给你找回来了。”他从他口袋里摸了半天，取出那条钻石项链，把它递到她手上。
她道：“你也太疏忽了，怎么就这么随便放在口袋里，万一又弄丢了如何是好，我可再受不起。”
“不要紧......”他道，“现在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了，它是你的了。我妈以前说,希望我把它送给自己爱的女人。”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像要哭的样子。她的目的到底达成了。
他已经瘫坐在了床沿上。她坐过他身边道：“你这几天，为了项链和我父亲的事，一定够累的吧？”
“你猜猜看，我打哪儿找回的这项链。”他的表情带着点苦笑，但随之马上又被一脸的忧郁盖过。
碧薇只道：“在哪里找到的？”
“董艾佳那里。”他回答得倒很平静，但几乎心里在想着什么事，眼睛直往地板看。
碧薇作出惊讶的神情，道：“怎么会在她那里？”
“我有些事必须向你坦白。”他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但依旧在看地板，又道，“ 这让我向何说起好呢。”
他划过一丝苦笑，顿了顿，才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有到董艾佳住的公寓去......”他看了看她，想看她是什么表情，可是他读不懂，她脸上毫无表情可言。
她最后还是假装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女主人不能请太年轻漂亮的保姆，老板也不能用太年轻漂亮的秘书。”
“不，你误会了，我认识她，是早在她来我们家当家庭教师之前的事了，让她来我们家当家庭教师，是我刻意安排的，她说她想帮忙照顾我们的孩子。”
连熹低着头，玩他的手指甲，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他带着酸酸的微笑，又道：“你猜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你一定想不到，这得从两年前你父亲发生的那一桩丑闻事件说起。那时我和你父亲不是去中纪酒店参加某项目的庆功会吗？酒店里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正酒店的人，总之是很坏的一些下三流的人，他们给我们按排了小姐，而董艾佳就是她们中的一人。可是她那时候是第一次出来做这种事的，所以死活不肯。你知道吗？他们本来是要把她献给你父亲的，他们让她在房间里等你父亲，你父亲那时没到，她自己就溜走了。结果酒店里的那帮人到处找她，她没处跑，胡乱中就躲进了我住的那房间里。那时候我一眼就被她的美貌所迷，她穿着件紧身的白色晚礼服，皮肤白得像雪一样，我都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尤物。我们两人都是一见独情。后来那些人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姐，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在那，我就拒绝了那个小姐。我和她聊了起来，她说她是被她的男朋友骗到这里来做小姐的，他们一团伙的，而且多是一对一对的男女朋友或夫妻，那些男人让自己的女人专门去色诱一些有钱人或官员，然后拍下他们的不雅照片或视频。她还告诉我说，房间里是有摄像头的，只是太隐秘，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两人一旦上床，就会被偷怕下来。可是后来呢，明明知道是被下了陷井的，我们还是忍不住做了......真是幼稚得就像电影里的一样。”
“我和她搞到半夜，果然，她那个未婚夫冲进来，破口大骂。他是个瘦瘦高高的人，戴着副金边眼镜。他让她马上跟他走，说：‘别忘了你是我的人。’她就壮着胆子说：‘我现在是魏先生的人了。’当时我听了她这么说很激动。他又踢了她两脚，我上去止住他，说：‘你们做这种勾当引别人上勾，拍下视频后，再进行敲诈，所以上当的人只得底下私了这种不光彩的事，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那么点钱吗？你要多少，我给你，不过人你不能带走。’他却道：‘魏先生，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钱才我女人来做这种事的，那你就错了。我们是为了更崇高的反腐事业，是为了推翻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伪君子，还百姓一个公正的世界，而代价总是要付出的。魏先生，想不被爆出丑闻被调查的话，那你就应该识相点。’我就笑着对他说：‘我不告你偷拍我的隐私已经算客气了，我和董小姐是恋爱关系，我们真心相爱，你现在竟然闯进我房间里来，是不是要等我叫警察来了你才滚呢？’他气急败坏地又对她乱骂了一通，指着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说着他才气急败坏地走出了房间。那天艾佳一直哭到天亮，她告诉他，她的家庭背景并不好，父亲在她早年时发生意外死亡，弟弟被留给了她父亲的本家人。她跟了她母亲，改用她的姓，她母亲换了一个又一个丈夫，一会儿定居上海，一会儿定居广州，连泰国都嫁过去过。
她告诉我说她那个未婚夫叫张含，她读大二的那一年认识他的，那时候他是《重庆晚报》的某个专栏记者。他和她一起租房子，给她生活费用，还帮她交过两次学费。可是后来因为一则报道得罪了上级的人，他被报社开除，还被新闻界雪藏。他性格渐渐暴躁，特别是喝酒之后，还会时不时的对她踢拳相加。那时候她怀过他的孩子，可是后来流产了。她对我说：‘遇到你，算是得到救赎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话，他只紧闭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碧薇从没见过他这样，她觉得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她自己都有点不认得。
他停了半天，又用更擅抖的声音说了出来，像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似的：“从两年前在酒店的那件事后，她就一直在我租给她的公寓里住着，她说她上街都怕会不小心遇到张含，因此那公寓所在的地方一点都不好找，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在哪。她怀过一次孩子，我和她的孩子，还是今年过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已经是四个月的胎儿，我劝她去把孩子打掉，她执意不肯，又拖到了第五个月，她是想通了，我是不能跟她结婚的，她只想一直做我的情人，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也并不想那么远。后来去医院打掉的时候，照出来都能看到胎儿已经成形了，是个男婴，因此只引产了。打掉孩子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哭了三天三夜——也许也没那么夸张——但这种说法也差不多，反正她枕头上全是泪水，就像被水泼过一样。她读初中的时候，被她的数学老师迷奸过，后来糊里糊涂地结识了她的前男友，流了一次产，现在又堕胎，她总说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妇科病，永远生不了小孩了。”
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连熹说过，他从来不哭过，但他在他母亲死去的时候哭过一次。碧薇第一次看见男人哭，还是这么竭斯底里的话，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倒像个脆弱的女人。但是碧薇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对艾佳的经历感到同情，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惋惜，但她不会为此对他们怀有慈悲。他是她爱的男人，可是他却爱着另一个女人，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法忍受，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哪一个得不到的。就好比那条钻石项链，得不到它时，她只会千方百计地一定要让自己得到它。她哭，是因为那个被艾佳打掉的男婴，她想起丽丽和伊丽，同样是连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宁愿让她生下来，她要是抚养不来，可以让她来抚养，总之，不管怎么样，先生下来再说，总比把他活生生地在她肚子里扼杀掉的好。就凭这一点，她对她绝对仁慈不来，而她对连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总能怀有一颗善心的。
他取出香烟，拿出打火机，可是那打火机好像没油了，怎么打也打不出火来，他索性一把把它丢到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
他说：“现在可是一切都像被熄灭了。她企图偷走我的项链——我本来是想在哪天送给她的，她还狡辩说项链不是她拿的，我问她那还能有谁拿到她床底下去呢？她马上就答不上来了，除了我没人知道她住的那所公寓。现在她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是张含先把她供了出来，张含怎么盗取了我电脑里的工厂扩建地图，和银行内部交易的机密资料，我现在都不知道呢。估计她和张含还有联系，现在张含把那些秘密文件都公开了，那一伙人更是把两年前的视频翻了出来，他们还声称，他们所掌握的视频还多着呢，现在闹得整个官场都大地震了。”
她问他：“你今后还会爱她吗？”
他好不容易点上了烟，这才道：“不会再爱了......”他没说，谁都不会再爱了，但他其实也没爱过她，他垂涎的只是她父亲的权利。
他又道：“我妈以前说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像我父亲一样,过着有老婆和情妇的荒诞日子，那样对家庭是个严重的伤害。可是呢，我竟然辜负了她的期望。所以碧薇，今天起，让我们创造一个我们幸福的家庭。”
他看着她，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像在哈哈镜中渐渐变扭曲的镜像。
这几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她心可以放了下来，他是她的了，所以那天晚上她醒得特别沉，一点梦都没做。等到第二天醒来，连熹早已起床出去了，可是她发现他的枕头是湿的，就像他说的“像被水泼过一样”，估计他昨晚睡的并不好，而且还哭了。
五
那几天，碧薇总是翻报纸，上网查新闻，其中报纸有一则新闻是:重庆市为了配合打黑反腐工作，近日捣毁了一团以敲诈，勒索为主的犯罪团伙。她想去找她母亲，可是因为照顾孩子又走不开，她打电话过去，她母亲叫她不用担心，而她父亲呢，在电话里依旧嘻嘻哈哈的，他说，请了个光头的律师来辩护，难关已经度过了，叫她没必要担心。他又笑道：“看来男人真要管住自己的裤裆才行啊。”最后又说，男人的丑闻可是男人的光荣史，然后在哈哈声中挂了电话。碧薇见她父亲还这么生龙活虎的，也就放心了大半。又过了几天，连熹从公司回家，她又迫不及待地去问他：“厂里的情况怎样？我爸爸的那案件进展怎样了？”
他说：“这几天，在东郊区的工厂发生了流血事件，那里的居民纷纷举报我们的工厂污染和噪音严重扰民，为了举行抗议，一群有组织的群众冲进厂里，结果和十几个保安发生了冲突。保安死了一人，他们也死了一人，结果警察赶来，还是镇压不过来，一个警察被人乱棍打死，一个警察开枪把那个人当场击毙了，他们才停了手。当时的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估计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派警察封锁了许多地方，记者也不敢入境内，又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报社闭口不提。群众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我们公司赔偿当地居民因污染和扩建遭受的经济损失，还要为冲突事件负责。但是还是有记者大批地涌向工厂和公司，我的车一过去，不是被记者追过来，就是被群众砸石头，我父亲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那也被追围，他们还组织了游行群众，说要到市里来游行。我因为怕连累你们，并不敢贸然回家，怕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了，对你和孩子都不利。”
他又告诉她：“其中涉案的七名政企官员做了免职处理，并调查此案，但是你父亲没事了。那帮团伙也已经被警方调查拘留，他们涉嫌敲诈高官总计五百万元不止，还搞了好多个非法公司，还涉嫌进行传销活动，至少都得判个十来年的监狱，张含还多了一条散布谣言和编造虚假新闻的罪名。”他还说，他在看守所见到董艾佳了，她一声不吭，她母亲委托专业从事刑事辩护的律师韦庆一做她的辩护律师，称一定要为她讨还清白。隔着玻璃，他看见她泪流满脸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他听不见她说什么，那从嘴型判断，她好像在说：“连熹，我爱你。”可是他也不太断定，也许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随后她律师便把她带走了，他觉得这就算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她的律师是她母亲委托的，专业从事刑事辩护的赵一林律师，名声也是响当当，他在上网声称自己一定要非打赢这场案件不可。
而连熹的工厂呢，扩建项目自然被撤销了，还赔了不少的血本钱，生产量也得降下来，群众还是有抗议声，但冲突已经镇压了下去。老魏虽然知道民营企业生存并不容易，但他也不服气，另投了两百亿下去，到四川一处偏远山区去重新建厂了。铝材厂这种东西本来就避免不了污染，这招可真高明，以提高农村就业率为由，偏僻的山区没多少人会管，最多请县长吃几顿饭就搞定了。
碧薇现在又请了个保姆，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是越南人，她丈夫是广西人，她说她丈夫用了两千人民币打她从越南买过来做老婆，她三十岁，可是她有个儿子，已经十四岁了。她长得并不算高，可是力气却大得很，她有时候背着丽丽，一手还抱着伊丽，在后院子里都能跑来跑去。她很勤快，闲下来就不舒服似的。她听懂普通话，但只会说些许的日常话，有时伊丽嚷着要她讲白雪公主或兔子的故事，她也不会讲，只是孩子睡觉时，她会哼着歌，她对碧薇说她唱的是越南的儿歌，她小时候她母亲常常教她唱。
碧薇晚上听她唱着这些沉闷的曲调，她的心情莫名的就惆怅起来。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月事要来了，可是并没有，这个月并没有来，后来去调查，医生才说：“恭喜太太，是怀孕了。”她一阵惊喜，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希望这次生的是男孩”。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连熹也是独生子，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两家子人都希望她能生个男孩。
到了第二年六月份的时候，她诞下了个七斤重的婴儿，但是并不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哭了好一阵子，连熹安慰她道：“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她知道当然都一样，都是他和她的孩子，可是如果能再生个男孩，是最好不过的。她现在已经三十八岁了，已经算高龄产妇，她已经渐渐感到身体的疲劳，她又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和太太，自己像要带着超生似的，是要受人议论的。她在黑暗中想到那个被艾佳打掉的男婴，还有那只长着锐利的双眼的黑猫。她有一天会不会对连熹坦白她做过的谋害艾佳的事呢？也许会，也许不会，要看她的心情， 真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事件真相后还是什么反应。
她现在有一条红宝石项链和一条钻石项链，都是连熹送给她的，是她家庭婚姻美满幸福的象征。红宝石那条红得像爱人的血，钻石的那条，晶莹得像爱人的眼泪。
六
到了二零一三年那一年，也不知道隔了多少年，碧薇懒得去算，总之，丽丽已经读高一了，伊丽也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而她最小的女儿小美还在读小学。她自己则生了不少的白发，连熹的白发则更多，经营一家这么大的民营企业真够不容易的，特别是现在，碧薇的父亲陆正川因心脏病去世有五年了，而连熹的父亲也因为中风得了老年痴呆症，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二个大靠山。风里来雨里去，他去国外避过难，也曾想把全家人接到国外去一走了之。
有一天，碧薇突然对连熹坦白了多年前的真相。
她先是说：“连熹，以前的那个董艾佳，你还记得罢？”
他当然记得的，他这辈子可能真正爱过的唯一女人就是她了，其他的女人最多只能满足他的身体，却满足不了他的灵魂。可是他已经不见她这么多年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过这么个女人，也许那只是在梦里的。
他道：“记得的，在美国那几年，只听说那些人都被判了十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提她。”
“那个......”她声音哽咽起来，但也并没有哭，“那时候那条项链，并不是她拿走的，是我让小章跟踪你，偷偷配了她公寓的钥匙，溜进去，把项链放在床底下的......”
他像被人当头一棒，震得回不过神来，但是马上他又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于是大哭起来：“这些年，我还常常会梦到想到被她打掉的那个男婴呢，对我喊着：‘救命，救命。’还有一只黑猫，闪着锐利的眼睛，扑过来要把我吃掉。”
连熹道:“好了，不要再说了，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还提这档子事做什么呢？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年轻漂亮，你还爱她，真叫人嫉妒啊。”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他又道，“她应该满刑了吧，她估计也不知道是你栽赃的她，应该不会恨你的，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你不恨我吗？”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打她一巴掌。
“不，我恨我自己。这事不要再提了，知道吗？”他说着就径直走了出去。
她之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连熹依旧是那样，面目冷峻，整天忙里忙外。有时他暗暗想，希望在某个地方会遇到艾佳，然后哭着说一大堆道歉的话，再把钻石项链送给她，和她再继前缘。
但是其实，当时的那案件发酵一年，进行审查起诉一年，那两年间，艾佳在看守所里，因患了重流感而死去了。她母亲为她申诉差不多花光了积蓄，为她辩护的赵一林律师还说她太不争气了，害自己努力了这么久。
一
茶一轩是两层楼的古香古色的中式楼亭，里面的装饰，天花板，墙壁，桌椅，窗户，无不例外，也全是中式的仿古式的。茶一轩是个地道的川菜茶馆,早上一群中老年人习惯聚在这里来吃早餐,聊天,消遣大半个早上。茶馆大厅处，隔着一个舞台，供当地的一些老戏骨或业余的川剧爱好者演出。
碧薇的母亲陆太太喜欢赴茶会，一大清早的，总喜欢约一群熟女人到茶一轩去品茶吃点心。碧薇从小就跟惯了她母亲到茶一轩来，结婚后，又生了两胎，这几年都很少有来的。只是最近，她发现这些太太们好像又更越发的活跃起来，个个都恨不得非要拉了她来。不止这些太太们，自从她父亲陆正川先生升上了税务局长，她母亲也好像是更比以前欢腾雀跃了，时不时地就打电话催她出来，和一群太太又开茶会又办舞蹈班的。
即使是早晨下下茶馆，这些女人也都是盛妆打扮，脸上浓妆艳抹。她母亲坐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几层粉也掩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她头发本来已经白了不少，但是染过黑，所以看起来黑得光亮。在这些老徐半娘里边，碧薇已经算是最年轻的了。她长得也并没有多艳压群芳，脸上也只是上了淡淡的一点粉底，还是用于防晒的，衣服穿的是套灰溜溜的真丝装，她并不太会打扮，再名贵的服装穿在她身上也显不出多在的优势。
然而她戴的红宝石项链却是光彩夺目的，相比她的人，她脖子上常常带着的一条红宝石项链总是更能引人注目。那是七年前她结婚时丈夫魏连熹特意在巴黎名店里为她定做的一条渡金红宝石项链，鸽子血的红宝石坠子一直垂到了她衣服里微露出来的乳勾上，她发型是盘起来的蓬松大卷发，这一切几乎都能把宝石项链衬托得更显眼明亮。的确，这条项链简直是她的骄傲，名家设计，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是她幸福婚姻的象征，她到哪都爱戴着它，它是她丈夫的心意，那红得像血的宝石，一定是她丈夫心脏的颜色。至少她是这么想的，它是他们的定情物，人人都羡慕她有一个有前途又仪表堂堂的丈夫。他们结婚七年，她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六岁，小女儿四岁，女人生孩子总会耗许多精力和体力，更别说她已经三十有加了，她也不太懂女人那一套保养，两胎后，她腰围的肉都长了个救生圈，皮肤也松懈了下来，眼带也加重了，连乳房也感到了下垂。有人对她说过她看起来已经像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了，而魏进熹永远都是那样，像三十岁时候的样子，她现在都担心起来，猜想自己到这些太太们的那种年龄，还会不会有她们一半的风韵。她带有点阿Q精神，并不是很在意这方面，想到女人因为生孩子，哪对夫妻都是，妻子看起来总会比丈夫老态，这是女人生孩子的代价，她觉得这绝对是值得的。
今天唱的是《秋胡戏妻》，台上演员吱吱呀呀地操着浓浓的重庆腔用清音唱着，台下也是各种声响，有人拍手喝彩，有人跟着哼的，还有人嘻嘻哈哈的聊着些别的事。
碧薇那一桌，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人唧唧哼哼了半天后开口道：“戏里唱的倒对，女人太美貌就是一个祸水。”
一位瘦瘦的太太附和道：“现在漂亮的女人，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心也就想嫁个富二代。”
那旗袍女人又道：“你不知道，上次有一次我经过宜都大广场，有个女人，——也是很漂亮的，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被几个男人按着头打了一顿之后，那几个男人就逃之夭夭了。后来据说，是那个女人勾引了别的女人的老公，结果被那老婆雇了黑社会打手来给狠狠教训了一顿。要我说，我可是一点都不同情那种勾引别人老公的小三的。”
那瘦瘦的应道：“可不是，现在社会可真够乱的，所以现在打黑扫黄反腐，就是冲着那些个人来的，包括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碧薇顺口道：“可是几个男人打女人也太不像话了，那女人也真够可怜的，再说现在的男人，在外面有情妇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女人大笑道：“哎哟，那你倒说说，你们家连熹要是在外边养了个情妇，你也觉得不是什么稀罕事？”
碧薇脸色一沉，自知说错了话。
她母亲啐了一口道：“少咒人，连熹倒是个正经人，是不会乱来的。”
但她们都是这样开玩笑惯了的，大家又说笑了一回。
有位白白胖胖的女人早就注意到了碧薇的红宝石项链，道:“这位太太的项链真不错，我以前戴的是钻石项链，可现在脖子越发粗了起来，戴上倒更显胖，所以都不敢戴了。”
陆太太心直口快赶忙饮了口茶，便笑道：“这项链，我们碧薇是打算要戴到棺材里的，哈哈哈。”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碧薇也不说什么，只跟着陪笑。
那胖太太有点不太懂，但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个传说，红宝石是爱人的血做的，钻石是爱人的泪做的。”
一个道：“那你那条钻石就是你老公的眼泪做的？那岂不是太不值了？”
大家都笑她。她脸色有点得发白，岔岔道：“哎哟，扯到那老头子做什么，我们可没这么个故事。”
穿旗袍的那女人道：“我们那一代，谈恋爱结婚什么的，哪有送这送那的习惯。”
那瘦的道：“要说结婚，谁都没碧薇的美满。”
陆太太插嘴道：“我们家碧薇还不算美满，再生个男孩，才算美满了。”
碧薇有点不好意思。
因此当她和几位浓妆淡抹的太太并坐在一排玫红色的沙发上攀谈的时候，有位太太问她：“是不是还考虑再生一个？”
那太太又道:“也不怕超生的？”
另一个就像脱口而出一样，道:“还怕超生不超生的？孩子总得要的，我有个表姐，原来个儿子的，今年不想又添了个女儿，罚了一万，办户口手续也就麻烦点。”
那太太又扭着脸道：“唉哟，我生一个，已经够受的了。”
碧薇只是陪笑，也不言语。
又一个对她道：“下周四你妈不是又开茶会了吗？好多人都去了，也有带孩子去的，这段日子也不见你来，下周你来呗，咱们一起打打牌也好。”
碧薇道：“唉，现在，大女儿上小学了，小女儿也要上大班，好多事要照料。”
那人又道：“这些琐事，交给保姆不就得了吗？”
碧薇道：“还是自己带放心些。”
那人道：“了不得，你真算里女人中的模范妻子模范妈妈了。”
正说着有两三个服务员端上了麻辣的炸酱干面，还有两盘凉拌清瓜。
那胖太太忙道：“哎哟，我实在吃不了辣的东西。”
“你们南方人不是喜欢吃筒卷粉吗？这里也有的，你叫服务员给你点一个。反正有我们这些慈禧太后请的客。”那人说着瞄了一眼陆太太。
陆太太哼了两声，道：“今天我请客，天天我请客，下次也该轮到你们的，我看得像小学生值班打扫一样，得轮流着来。”
那人笑道：“谈钱就太伤和气了，陆太太家里喜事连连，请客却是应该的。”
陆太太啐道：“真赖不过你们这些婆娘。”
大家说着笑着，台上又唱起了《白蛇传》里的名段，那笑声和碰杯声比舞台上的戏剧还响亮。
二
那天她接女儿回家后，碧薇要给小女儿剪额前的头发，伊丽头发长得快，两三个星期就得剪一次，不然都盖到了眼皮上，碧薇又害怕会刺到孩子的眼里。伊丽动来动去地闹着不想剪，碧薇只得叫了家里的那保姆来帮忙，那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他们家的长工了，她本来在洗衣间里洗衣服,被碧薇一叫，只得丢下手中的活，蹒跚地走了出来。
“咦，李姨，你手也总得洗洗先吧，手里还残留着洗衣洗呢，给孩子沾上了又要闹痒的。”她叫她李姨。
李姨这才想了起来，刚刚忘了洗手了，于是她忙又匆匆地走回去洗手。
“顺便拿条干毛巾出来。”碧薇又嚷道。
可是老妇人洗完手后走出来，又发现自己忘了拿毛巾，她怕女主人看到，又急着回去拿毛巾。
碧薇哭笑不得，低声叹道：“女人老了就会变笨。”
在孩子方面，她一点都不想妥协。
伊丽依旧闹着不愿意剪头发，还故意一直摇着头。
“剪完了给你糖吃。”碧薇哄她道。
可是小女儿根本不在乎，吃和玩的东西她已经够多的了。
老保姆试着握住她的头不让她动。
“哎呀，按着她让她不舒服，会更闹的。”碧薇抱怨道。
老保姆只得停了手。
这时女教师却走了过来，坐下来笑道：“伊丽呀，要不要听故事，小美人鱼的故事。”
伊丽这才睁大了眼睛道：“我想听小兔子的故事。”
女教师又笑道：“好，那就讲小兔子和儿狼外婆的故事，不过，你要乖乖不要动，闭上眼睛，说不定呢，真的会有小兔子跑到这里来哟。”
伊丽这才乖乖地坐了下来。
“以前有一只兔妈妈......”女教师开始用甜美的声音讲起了故事来，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丽丽才刚刚上的小学一年级，伊丽还是幼儿园中班，自从丽丽上了小学后，不能和姐姐在一起，伊丽每天去上学都哭。碧薇没办法，一到中午就能去幼儿园哄她睡觉，然后到下午四点时再去接她，好在幼儿园学校离家很近。孩子依旧苦着脸，喊着要姐姐，丽丽都是晚一点回家，这时候碧薇又要急着去接大女儿。别人说她这些工作可以交给保姆，她总不放心，而且很享受。他们家几个月前请了个家庭教师，但实则更像个保姆，下午她会到他们家里来，遇到两天周末则呆更长的时间。她大学刚毕业没两年，她都两个小女孩画画，弹钢琴，唱儿歌，有时常常跟她们母女一起在他们家的游泳池里游戏，给孩子洗澡洗头，甚至哄她们去睡觉。
女教师叫董艾佳，她是个漂亮的人儿，她头发并不算太长，在前面斜中分的刘海，整齐地垂到肩，乌黑柔软。她的眼睛加而圆，一笑起来又会眯成一条线。她常常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外面再披件缕空的针织外套。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稚气未脱，看起来却亭亭玉立，青春几乎能从她身体里蹦出来。
之后，连熹从公司回来了，他现在正经营一家他父亲魏晨光中纪铝材集团下的一家铝材厂。他提着一个重甸甸的公文包，他的秘书小章则帮他拿着笔记本电脑，他把灰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里面穿的是件条纹的白衬衫，他又把领结松了松,他的动作和他的长像一定风采偏偏。丽丽和伊丽见到爸爸，都喊着奔了过来，好在伊丽的头发才刚刚剪完。
他是爱孩子的，他把小女儿抱得老高，然后放下来，捏着她的鼻子老半天，让她发出嗯嗯的鼻音，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然后他才对碧薇道：“等下公司里的几个领导要来，我打算在大客厅里讨论一下工作上的事。”他们家里有三个大小不同的客厅。碧薇道：“那我这就去收拾打扫一下先。”连熹道：“好。”
碧薇又去吩咐李姨：“把这些盆和毛巾收拾下，等下再去大客厅拖一下地板。”她又转向艾佳道：“你抱伊丽和我一起去客厅罢。”艾佳应了声，去抱伊丽，碧薇则领着丽丽一道出去了。
艾佳抱着伊丽走出去的时候,经过他面前，她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眼光扫视在她身上,这是他对她固有的眼光,是一种强有劲的眼光,一点背叛都不充许,他是最恨背叛他的人,她是属于他的。
后来他和他的秘书到在客厅去商谈些事，他们坐在沙发上，她用抹布擦拭具器，他还在看她。小张打开笔记本电脑，给他看他们请设计师设计好的新工厂蓝图，他的视线和精神还有那么点游丝飞絮。碧薇在，艾佳并不敢冒然看他，连头都不敢抬，可是待到她抬起头把窗帘撩起来的时候。她分明看到碧薇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却毫无表情。她一阵惊慌涌上来，可是她一定睛，碧薇已经笑嘻嘻地走过来，对她说：“章小姐，不用擦了，我们去煮点咖啡，等下拿给客人喝。”她总是称呼她蕫小姐，说话客客气气的，不知道是想让自己显得是彬彬有礼的人，还是对方只是个值得让她善待的人。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其肢体语言，旁人一看便知。
她当然知道这位董小姐和连熹的关系，她是他的情人，说得世俗点，她就是他情妇。可是又能怎样，就像她自己说的，“现在的男人，在外面有情妇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凡有点钱有点势的男人，谁不在外面有乱搞的时候。没钱没势的，有时靠个三寸不烂之舌都能讨到个情妇，古时候还有三妻四妾，到了现代，人们又说男人一生中就该至少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情人，一个是老婆。这些道理碧薇太懂了。她父亲陆正川先生也有情妇，她母亲陆太太性子和他一样烈，曾经因为陆先生搞外遇而打起来过。可是陆太太现在好像一下子变聪明了，过她自己的生活，夫妻总得还要同一张床睡觉，白天更不能因为男人出轨的事又打又吵。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有钱的人家，陆太太深知这一点，想要多恩爱就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多恩爱，一旦和丈夫为这种事反目，自己反倒输了，输给外面那个女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全家。她的“女人经”里这一点很重要，她对碧薇说过，男人一旦在外面有女人，做妻子的最好最明智的决策就是装不知道。她身边的许多太太的男人都有情人，太太们也都很苦恼。不止自己的父亲，她的岳父，连熹的父亲魏晨光也有情人，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养。魏先生离婚几乎就是因为那个情妇，离婚后几年，连熹的母亲因胃溃疡而死，之后他倒是并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别人都猜测那情妇不止魏先生一个情人。魏先生是个严肃的人，连碧薇和连熹都不太敢过多地去过问他的私生活。而现在呢，碧薇觉得连熹不仅和他父亲像是一模子印出来的，连冷峻外表下藏着的那一颗风流的心都遗传了下来。
晚上碧薇哄了两个女儿入睡，又忙了一阵子，已经到十点。连熹去和厂里的人吃饭，还没回来，谁知道呢，她可是连他租给她住的公寓都一清两楚。今天真是忍得够呛了，他看她的眼神，估计是真爱她，倘只是玩玩女人，于她倒更能容忍。她打电话给小章，小章说：“正在和朋友喝酒，不便多说。”便挂了。小章是她父亲的人，她父亲安插在中纪集团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连熹果真是回来了，一身的酒味，但他并没有醉。他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他说只是因为喝朋友的喜酒，才一连被灌了好几口，其他人差不多都是醉的。哪个男人外面没点应酬呢？
他去冲凉，回来的时候，她坐在镜子前对他道：“我想把李阿姨辞掉算了，人老了，做事也磨磨蹭蹭的。”
他陪着她坐下来，只是坐到了床沿上，应道：“辞掉她你忙得过来吗？又要接孩子上学放学，还要煮饭洗衣服什么的。”
碧薇道：“我反正打算不用她了，让董艾佳留下来帮我就行，孩子们可喜欢她了。到时再让她搬到我们家来住，这样子方便得多。”她底下就不叫她董小姐。
连熹脸上有点变，那镜子就像魔镜似的，把他微妙的心理变化都照了出来，碧薇喜欢在镜子里观察他，他并不懂得这点。
他还是道：“人家是做家庭教师的，又不是当保姆，她年纪又这么轻，不一定愿意做保姆。”
“她现在不也是只做家庭教师的工作吗？好歹我们给她两份的工资，我晚上也好有个可以聊天的人，有她在孩子们也欢乐很多。”
他有点不知所云，倘若她住到自己家来，他就不能到她住的公寓去了。之前有一次，他骗说家人说要去北京出差三天，结果一连三天都混在她住的公寓那里。没办法，他实在是爱她，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灵魂和身体一样都是诱人的。
碧薇继续道：“过几天伊丽四岁生日，他们幼儿园中班要给她举行个生日聚会。他们的老师上次来过我们家的，记得罢？给我们介绍了一会他们学校的那位，幼儿园遇到哪位小朋友生日，都要办生日聚会的。”
连熹忙道：“我可去不了，工厂扩建基地马上要动工了，只怕抽不了身。”
碧薇摸了一下她胸前的那条宝石项链，道：“你可别误会了，谁指望你这样的大人物去参加个幼儿园里的生日聚会的，我只不过是想......借你那条钻石项链戴一天。”
他显得出乎意料，那条钻石项链据着他祖父的时候传下来的，当年他祖父只是个开五金店的暴发户，后来不断筹集资金创办起了铝材厂，才开始做起了铝材的生意。子承父业，魏晨光先生现在已经把中纪集团发展到了全国排名前十的企业，连熹自然也是要吃这口饭的。当年他父母结婚时，他母亲只戴过一次，是他母亲在她临死前留给他的，他就一直锁在保险柜里。他的母亲自然是希望他将来结婚，可以给他的新娘戴，送给他爱的女人。碧薇倒是问过他，可不可以送给她，他只说：“母亲的遗物，总不好送人，何况你不是有那条宝石项链了吗？”
他去保险柜里取出项链，是装在一个精致的玫瑰色的盒子里。她握在手上，像握着颗星星般闪烁，又犹如他眼里闪烁的亮光。他帮她戴上。
他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的，连拿出来都舍不得拿出来，不止因为它的做工，还因为是我妈保留下来的。”
“我听说，钻石是爱人的眼泪......”她一直记得上回那胖太太说过的话，她又问他，“连熹，你信吗？”
他笑了一笑，道：“信，当然信。”
她笑道：“哎呀，这么说这玩意估计是你眼泪做的啦？你几点眼泪都这么值钱。”
“倘真的是爱人为你流的眼泪汇聚而成，你就会觉得它的价值远不只是用钱才能来衡量的吧。”
两人都相视一笑。
三
伊丽生日那天，小章开车来接连熹去公司，碧薇叫他们顺便送丽丽去学校，她则忙着给伊丽穿衣打扮。伊丽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色蓬蓬裙子，艾佳给她系了腰带，穿上红色的小皮鞋，还拿儿童化妆品给她上妆。她说：“伊丽今天真像个白雪公主。”她马上又闹着让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碧薇过来催她们快点，她的样子很急，像不是去参加小孩子的节目聚会似的，而且还要特意打扮一番，可是今天她却穿了件高领的上衣，把那条名贵的钻石项链都遮了一大半。
刚刚她给她看那条项链，带着高傲神气半开玩笑道：“这是连熹的眼泪滴成的钻石。”
她摸了一下，道：“真漂亮。”
碧薇眨眨眼，拍着艾佳道：“等你以后结婚，也让你男人送一条给你。”
她这么一说，她马上呆住了。
碧薇见她突然不说话了，还要说：“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应该有男朋友的吧？是不是还没打算结婚？早点结婚还好点，女人越年轻生小孩越容易的。”
她看着她，半天才道：“可是我打算不结婚......”
“你们这些大学生的新派思想，我们这一代人真不理解。”
到幼儿园的时候，一些老师和一群小朋友已经在舞蹈室里等她们了，舞蹈室里也布置了另一番光景，天花板上挂着全是彩带和卡通气球。中间有一个大的圆桌，旁边有椅子围在那里，一盒大蛋糕已经放在了圆桌中间，只是还没正式打开，另外还有糖和水果，任凭小朋友拿来吃。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几个幼儿园教师和碧薇客套地聊着话。
生日聚会开始不久，老师帮小朋友切蛋糕，削水果皮，几十个小朋友都欢声雀跃的，艾佳则坐在一边弹着电子琴。毕竟是做不光彩的事，碧薇神情有点慌张，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她溜到一边，给小章打电话。
“喂，小章，你钥匙帮我配好了吗？”
“早配好了，不过现在正在开会，大概二十分钟后我就去找你。”
“千万不要让谁知道你是来找我的，到时我到凤山路公交站台等你。”
“好。”
双方都挂了电话。
她的心嘣嘣地跳。她母亲的那些“女人经”也不是不对，但是打狗一定要一棒打死，不然一棒下去打不死，狗反过来咬的一定是打狗的人。她记不得是哪个名人说过的这道理。
她返回舞蹈室，故意坐到艾佳的旁边，她觉得这时候还特意来和她说话，可以壮壮她的胆，让她更看清她对她暗藏已久的愤恨。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董小姐你真是多才多艺，又会弹琴又讲故事。人长得又这么漂亮，相信男人见了你都喜欢，女人见了你都会嫉妒吧。”
电子琴嘣地一声戛然而止，一直以来自然也有很多人都有对她说过她漂亮，可是碧薇会这么说，艾佳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她也能感觉到她那种笑里藏刀的笑，嫉妒的笑。该不会她察觉到了她和连熹的关系吧？可是怎么可能，他把她藏得那么好，她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的了。碧薇的嘴角还一直在笑，她并不笑，只道：“女人长得太好看，反倒是件不幸的事，没必要羡慕嫉妒。”她知道她自己就是个例子，她母亲也是。
碧薇摆摆手，又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认为，敢情你一定是受了什么伤害。真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你可不要多想了，继续弹钢琴吧。我是想过来跟你说，我这会儿得上银行一趟，办点事拿点钱，家里好多生活用品都快用完了，什么都得买。你在这帮我看着伊丽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艾佳点头应了声。她又去跟伊丽说了几句话，方才又笑嘻嘻地出去了。
她一出幼儿园门口，脸色马上紧崩了起来。大概二十几分钟后，小章开着车到凤山公交车站台来接她。
一上车，她就急急忙忙问小章：“那公寓离这儿远不？”
小章道：“不堵车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不过进那个小区，不是屋主或雇主是要登记身份证的。”
碧薇怒道：“混帐！我要去我老公租的房子，有什么好登记的！”
小章道：“没事的，他们主要是怕些不三不四的小偷或流氓混进去做案，最近小区的治安都很严，他们也只是响应上级命令，做做样子罢了。”
碧薇又道：“你等下领我到门口，你就自个儿回去罢，不用等我的，想必连熹随时会找你。”
小章道：“知道了，魏太太。”
那个公寓是三室一厅，大厅，餐厅，还有厨房，卧室，并不算有多大，但看着却很舒适。大厅处的条纹沙发上还放着打开的报纸，玻璃桌子上有烟灰盅和茶具，墙上有一幅风景画，右下角有署名章艾佳的名字，其实她也能猜到是她画的，她可是多才多艺的大学生呢。阳台处她望见有一个鱼缸，几条金鱼正在水里摇摆着尾巴，栅栏处，摆着许多盆景，有水仙，月季，铃兰，还有些碧薇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真是章艾佳的风格呢。”她默念着，带着愤恨绕近那些花草，恨不得把这些都砸了才解气，砸掉她从她那里夺过来的幸福。她下意识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不会动任何东西，要一点痕迹都不留才行。
她走进卧室，带着一种她说不出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柜，里面有连熹的衣服，还掺杂着艾佳的，她胸口一阵剧痛，他们在一起到底多久了，恐怕比她知道的还久，两年？或三年？竟然能这么悄无声息的，这是最让她痛心的地方。里面摆着张双人床，两个白色的天鹅绒枕头，碎花的绿色被褥。床的左边是紧贴着一面的，另一边有个小桌台，上面放着一包还剩一半多的黄鹤楼香烟，连熹一直抽这种烟，有个烟灰盅却摆在了床头处的床脚下。碧薇知道，连熹有个坏习惯，他早上一觉醒来，才一开眼，总要睡意朦胧地扒在床上抽根烟，然后烟头就直接丢在床头的地板，这才起来穿衣，她常常有说他，可他就是改不了这毛病。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不那么慌张，然后，她从脖子上取下那条钻石项链，直接塞到了床右边下的一处地方，当然也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不过让那张床单给遮住了。她愿意冒这个险，最好是连熹先发现的这项链，但倘不是，她也不心顾虑，到时看董艾佳怎么交待。这时她背后铿锵一声，吓得碧薇猛站了起来，魂魄都没了似的双脚发抖。她本来以为是连熹或艾佳回来了，又或者是死神进来，要惩罚她的恶行，把她推进地狱，可是等她定神一看，才知道原来只是只黑色的猫咪，打翻了书架上的一个铁架子。那只猫用金灿灿的眼睛直瞪着她，又喵地大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看那猫的眼睛，让她起来了在黑暗里生长的恶魔精灵之类的神秘物。她必须得尽快回去，伊丽和艾佳还在幼儿园里等她呢。
一回到幼儿园学校，她整个人马上又变了回来，若无其事的和孩子老师一起切蛋糕。待到中午回到家时，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声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钻石项链已经不翼而飞了。艾佳也吓了一跳，李姨从院子里匆匆赶过来问是什么事。
艾佳问她：“是不是掉在幼儿园那里了？”
碧薇道：“我记得我们一起呼蛋糕那会儿我还摸过一次。”
可是她们俩还是重新返回去找了一遍，老师和小朋友都有问过，连路边的草丛都仔细的寻来寻去，一直沿着回来的路寻到家里，也没寻到什么踪影。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碧薇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伊丽一直问艾佳，妈妈怎么了，艾佳和李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碧薇让李姨用家里的电话打电话给连熹，叫他尽快赶过来。
连熹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进来看到碧薇坐在沙发上哭，急忙问：“这是怎么啦？”
碧薇也不答，艾佳才道：“她的项链......弄丢了。”
“什么？！”连熹一脸的惊讶，睁大眼睛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把公文包一丢到沙发上，一把坐下去，瞪着碧薇等待下文。
碧薇也不敢看他，抽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好的，一回到家就发现项链不在了......真是对不起啊......”
“你不是去了一趟银行吗？会不会掉在那里了。”艾佳道。
“哎呀，说了我们吃蛋糕那会儿我还摸过哩。”
连熹环顾了一下屋子，道：“不会是掉在我们家里的吧，家里有没有找过？李姨，你搞卫生有没有留意？”
李姨在魏家工作差不多有十年之久，她也知道那钻石项链的份量，被连熹这么一问，反应一下子大了起来：“魏先生，我刚刚在院子里捡些垃圾和杂草，那项链我只听说过，可是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呢，你可别扯到我身上。”
碧薇见她大声说话，心里很不爽，道：“只是问问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紧张？”
被她这么一说，李姨倒更来气了，道：“哎呀，魏太太你可不会是怀疑我偷了那项链吧？虽说我们这些人一个月挣的钱都没有你们这些人的一顿饭的钱多，但我们穷人有穷志，绝不去做这种肮脏的事啊。”说完她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又道，“反正我也知道，太太你嫌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倒也罢，辞掉我不就得了？现在何必又闹这一出，给我顶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碧薇一直苦于不好意思开口把这位长工保姆辞掉的言辞，现在真是遂了她的心了，忙道：“也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姨还一直哭，碧薇气色也是煞白得像上了石膏，弄得连熹头都大了。他连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对她们道：“你们不要再吵了，趁这会儿再到处找找看，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艾佳忙问：“这个......能立案吗？”
“为什么不能？你知道那钻石项链值多少钱吗？十克拉的4C纯天然钻石，我爸爸都有找美国质监部门的地质专家检验过的，按现在市场上钻石价格不断攀升的气势，远不止一百万。更何况，它是我祖父留给我们家的遗物。”他又转向碧薇道，“你一定是被人下迷药什么的，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从脖子上偷了去。你今天接触过的什么人，包括幼儿园里的老师学生，我都要一个一个调查清楚。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要揪出那个人，到时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说着就播打了110的报警电话。
他多年以前曾经被一宗官司缠身两年。有天晚上他驾着他的奥的车办公回来的时候，开过一条国道时，和一个开着一辆桑塔娜走跑的飙车党撞了上去，两辆车都损了半身，幸好连熹系紧着安全带，可是对方情况并不好，坐在副驾座上的一名少年被撞飞出了车窗，摔到路边的一堵墙上，在急救的途中死亡，而开车的另一名少年额头被撞破了，流了许多血，不过也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两人互不相让，闹上了法庭。对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口口声声嚷着说他们家多有权势，上诉要求连熹赔偿经济损失费，精神损失费和医疗费。连熹并不把对方当回事，是他超驾在先的。更何况呢，他父亲创业以来几乎是一路打着官司而来的，他见的纠结多了，并不怕打官司。他父亲有个专用的律师，在律师界人家都称他为“肖光头”。他特有的光头形象深入人心，擅长打各种案件纠纷，民事诉讼，刑事案件，接手的案件十件有九件都是胜算的。结果是少年反被赔，而在他从法院返回的路上，还被黑社会的人打了个半残。黑社会的人自然也是受人指使的，但是也称不上受谁指使，这是他们与魏家老板惯有的一种默契，让你连一点证据都找不到。不仅要融入白道人，还得融入黑道人。
“不会放过他”这几乎是魏家父子的口头禅，碧薇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是魏家人的一贯作风。
四
那两天，警方办案人员去幼儿园里调查，盘问，社区里的摄像头记录每个角落也一段段地仔细观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经过。碧薇曾担心她去凤山公交站台等小章时会被记录下去，可是可能摄像头照不到那一个角落，或者因为当天人实在太多，而且小章也并没有下过车。何况她说：“去银行回到幼儿园后，还有摸过项链的。”所以竟也没有人注意到她那时的行踪。
但是她的心像是悬在了崖上，摇摇欲坠，又要破不及待地等一个奇迹出现。她也意识到自己真是坏极了，卑鄙无耻，但是她为了什么，为她爱的人，她的钻石，她的怨恨，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就没有了什么罪恶感。她想起了那只黑猫，它那眼睛放射出来的那眼神，像极了黑夜中凶相极恶的恶鬼的眼睛，像要扑过来把它吃掉似的。它一定是看到了她的恶行，才会投来咄咄逼人的怨恨的眼神，那种眼神一定一辈子都跟着她了。
有一天一大早，碧薇和连熹都还没起床，突然连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连熹起身接过电话，碧薇侧耳聆听，她希望是她所期待的事情发生了。是小章打来的，对方道：
“经理，你有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没有，这几天因为钻石的事一直睡不好，现在才刚刚起来。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厂里的？”
“不，可是不好说，是你岳父陆先生那边出的事。”
碧薇如五雷轰顶，连熹的手机音量她是能听见的。
连熹惊得望了碧薇一眼，忙又问小章：“是什么样的事？”
“大事，全重庆的大事。电话里不好细说，今天的报纸应该送上门了吧？你赶紧去看看。等下你到公司来一班我们再仔谈，那先挂了。”
连熹急急忙忙的脱掉睡衣，换上衣服。
碧薇也早已翻身起了来，揍过去问：“我爸爸出什么事了吗？”
连熹边忙着梳头边道：“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又把梳子一摔道，“真是的，偏偏李姨已经辞职走了，现在又得跑到门卫那拿报纸。”
他皮带也没有扣，就急急地出去了。碧薇也是心急如焚。
待到他回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你爸爸被检查了。”他手里的报纸被他捏拿得揉成一团。
她把报纸抢过来，翻了翻，看到个标题，写的是“网上流传疑似十多名政企官员的不雅视频”，“重庆市将此事件的举报定性为实名举报”，“举报者称还有诸多尚未公开的视频，有关部门迅速展开调查”。
碧薇气讪讪地道：“我上次看新闻，有个官员还因为情妇争宠被其中一名情妇给举报了呢。”
他想起两年前他和他岳父还有几个人去中纪酒店参加一个项目的庆功会时，酒后便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安排小姐，不料，是有摄像头的。
连熹道：“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你爸爸已经把这些事处理过了，不知道现在又被谁拿出来。”
碧薇道：“你们那些事，我不懂。你就说说，爸爸倘真出事了，严重的结果会怎样？”
“革职，没收财产，监禁，少则十几年，多则终身。”
“你可不要吓我，那样我宁愿去死......”
“你不用太担心，你爸骨子都很硬，他不会屈服的。”他又道,“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工程项目也会受损。”他穿了套黑色西装，便出去了。
他知道她父亲违纪远不止这些，但他仍然身居要职，人脉扩阔，这对他来说只是小风小浪。
五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外加轰轰的雷鸣闪电。碧薇哄着丽丽和伊丽入睡。伊丽怕打雷，捂着耳朵，丽丽道：“妈妈，是不是世界末日来了？”碧薇忙道：“别胡说！”两个小孩又在床上吵闹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肯安静地睡了下去。李姨负气走后，很多事都由碧薇来做，接孩子，拖地板，洗衣服，买菜做饭，扫地，倒垃圾，一大堆家务事。忙得这些天都是腰酸背痛的。艾佳也并没答应她搬进来住，何况做家庭教师也并非她所愿，她不过是想能多见到连熹。“她休想得寸进尺。”她想，她之所以让她来当什么家庭教师，不过只是想整整她。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她卧室，外面还下着大雨，她能听到大风吹响树木的哗哗声，像板了丽丽说的世界末日，真到世界末日的话，总是会审判的。她躲在床上，如坐针毯。
门突然开了，连熹像窜了进来似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他头发还是湿露露的。碧薇忙起身问他：“下这么大雨，开车也不方便，何必急着赶回来。”
他也没回答她，像没听到似的，用手擦了擦鼻子。
碧薇又道：“你赶紧去换套衣服吧，小心感冒了。”她就站在原处，只是看他，习惯性的撩撩她的长发。
他对她真是感到厌恶，他讨厌她那种监视的眼神和高高在上的以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碧薇问他：“听说你爸爸是个卖五金的暴发户？”连熹勉强笑道：“那是我爷爷早年的时候了。”她又道：“听说你爸爸养了个漂亮的情妇，到哪都带着她。”他气得咬紧牙齿，恨不得往她脸上打几巴掌，可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他不过二十五岁，她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他回到家后问他父亲：“碧薇总是说我们家是个开五金商店的暴发户，那她家又是个什么样的？”他父亲听了非常生气，冷笑道：“陆正川这个老狐狸，要不是看在他有权有势，我才懒得理他。”然后他又心平气和地说：“不过你要对他女儿好点。”
他们结婚的时候，晚上她抱着他说：“连熹，让我们创造一个我们幸福的家庭。”他倒抽一口烟气，道：“恩，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夜太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他的话在屋里久久的回荡着。
他在衣柜前换了件皮夹外套，过了中秋，天气渐渐冷了下去。她在他后面看他，觉得他今晚行为有些不同，带着一种无奈，像极了刚刚被惩罚后的小孩。
她走过去问他：“连熹，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深吸一口气，道：“碧薇，我说过，一定要找回那条项链，这不，我给你找回来了。”他从他口袋里摸了半天，取出那条钻石项链，把它递到她手上。
她道：“你也太疏忽了，怎么就这么随便放在口袋里，万一又弄丢了如何是好，我可再受不起。”
“不要紧......”他道，“现在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了，它是你的了。我妈以前说,希望我把它送给自己爱的女人。”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像要哭的样子。她的目的到底达成了。
他已经瘫坐在了床沿上。她坐过他身边道：“你这几天，为了项链和我父亲的事，一定够累的吧？”
“你猜猜看，我打哪儿找回的这项链。”他的表情带着点苦笑，但随之马上又被一脸的忧郁盖过。
碧薇只道：“在哪里找到的？”
“董艾佳那里。”他回答得倒很平静，但几乎心里在想着什么事，眼睛直往地板看。
碧薇作出惊讶的神情，道：“怎么会在她那里？”
“我有些事必须向你坦白。”他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但依旧在看地板，又道，“ 这让我向何说起好呢。”
他划过一丝苦笑，顿了顿，才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有到董艾佳住的公寓去......”他看了看她，想看她是什么表情，可是他读不懂，她脸上毫无表情可言。
她最后还是假装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女主人不能请太年轻漂亮的保姆，老板也不能用太年轻漂亮的秘书。”
“不，你误会了，我认识她，是早在她来我们家当家庭教师之前的事了，让她来我们家当家庭教师，是我刻意安排的，她说她想帮忙照顾我们的孩子。”
连熹低着头，玩他的手指甲，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他带着酸酸的微笑，又道：“你猜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你一定想不到，这得从两年前你父亲发生的那一桩丑闻事件说起。那时我和你父亲不是去中纪酒店参加某项目的庆功会吗？酒店里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正酒店的人，总之是很坏的一些下三流的人，他们给我们按排了小姐，而董艾佳就是她们中的一人。可是她那时候是第一次出来做这种事的，所以死活不肯。你知道吗？他们本来是要把她献给你父亲的，他们让她在房间里等你父亲，你父亲那时没到，她自己就溜走了。结果酒店里的那帮人到处找她，她没处跑，胡乱中就躲进了我住的那房间里。那时候我一眼就被她的美貌所迷，她穿着件紧身的白色晚礼服，皮肤白得像雪一样，我都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尤物。我们两人都是一见独情。后来那些人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姐，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在那，我就拒绝了那个小姐。我和她聊了起来，她说她是被她的男朋友骗到这里来做小姐的，他们一团伙的，而且多是一对一对的男女朋友或夫妻，那些男人让自己的女人专门去色诱一些有钱人或官员，然后拍下他们的不雅照片或视频。她还告诉我说，房间里是有摄像头的，只是太隐秘，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两人一旦上床，就会被偷怕下来。可是后来呢，明明知道是被下了陷井的，我们还是忍不住做了......真是幼稚得就像电影里的一样。”
“我和她搞到半夜，果然，她那个未婚夫冲进来，破口大骂。他是个瘦瘦高高的人，戴着副金边眼镜。他让她马上跟他走，说：‘别忘了你是我的人。’她就壮着胆子说：‘我现在是魏先生的人了。’当时我听了她这么说很激动。他又踢了她两脚，我上去止住他，说：‘你们做这种勾当引别人上勾，拍下视频后，再进行敲诈，所以上当的人只得底下私了这种不光彩的事，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那么点钱吗？你要多少，我给你，不过人你不能带走。’他却道：‘魏先生，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钱才我女人来做这种事的，那你就错了。我们是为了更崇高的反腐事业，是为了推翻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伪君子，还百姓一个公正的世界，而代价总是要付出的。魏先生，想不被爆出丑闻被调查的话，那你就应该识相点。’我就笑着对他说：‘我不告你偷拍我的隐私已经算客气了，我和董小姐是恋爱关系，我们真心相爱，你现在竟然闯进我房间里来，是不是要等我叫警察来了你才滚呢？’他气急败坏地又对她乱骂了一通，指着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说着他才气急败坏地走出了房间。那天艾佳一直哭到天亮，她告诉他，她的家庭背景并不好，父亲在她早年时发生意外死亡，弟弟被留给了她父亲的本家人。她跟了她母亲，改用她的姓，她母亲换了一个又一个丈夫，一会儿定居上海，一会儿定居广州，连泰国都嫁过去过。
她告诉我说她那个未婚夫叫张含，她读大二的那一年认识他的，那时候他是《重庆晚报》的某个专栏记者。他和她一起租房子，给她生活费用，还帮她交过两次学费。可是后来因为一则报道得罪了上级的人，他被报社开除，还被新闻界雪藏。他性格渐渐暴躁，特别是喝酒之后，还会时不时的对她踢拳相加。那时候她怀过他的孩子，可是后来流产了。她对我说：‘遇到你，算是得到救赎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话，他只紧闭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碧薇从没见过他这样，她觉得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她自己都有点不认得。
他停了半天，又用更擅抖的声音说了出来，像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似的：“从两年前在酒店的那件事后，她就一直在我租给她的公寓里住着，她说她上街都怕会不小心遇到张含，因此那公寓所在的地方一点都不好找，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在哪。她怀过一次孩子，我和她的孩子，还是今年过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已经是四个月的胎儿，我劝她去把孩子打掉，她执意不肯，又拖到了第五个月，她是想通了，我是不能跟她结婚的，她只想一直做我的情人，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也并不想那么远。后来去医院打掉的时候，照出来都能看到胎儿已经成形了，是个男婴，因此只引产了。打掉孩子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哭了三天三夜——也许也没那么夸张——但这种说法也差不多，反正她枕头上全是泪水，就像被水泼过一样。她读初中的时候，被她的数学老师迷奸过，后来糊里糊涂地结识了她的前男友，流了一次产，现在又堕胎，她总说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妇科病，永远生不了小孩了。”
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连熹说过，他从来不哭过，但他在他母亲死去的时候哭过一次。碧薇第一次看见男人哭，还是这么竭斯底里的话，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倒像个脆弱的女人。但是碧薇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对艾佳的经历感到同情，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惋惜，但她不会为此对他们怀有慈悲。他是她爱的男人，可是他却爱着另一个女人，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法忍受，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哪一个得不到的。就好比那条钻石项链，得不到它时，她只会千方百计地一定要让自己得到它。她哭，是因为那个被艾佳打掉的男婴，她想起丽丽和伊丽，同样是连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宁愿让她生下来，她要是抚养不来，可以让她来抚养，总之，不管怎么样，先生下来再说，总比把他活生生地在她肚子里扼杀掉的好。就凭这一点，她对她绝对仁慈不来，而她对连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总能怀有一颗善心的。
他取出香烟，拿出打火机，可是那打火机好像没油了，怎么打也打不出火来，他索性一把把它丢到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
他说：“现在可是一切都像被熄灭了。她企图偷走我的项链——我本来是想在哪天送给她的，她还狡辩说项链不是她拿的，我问她那还能有谁拿到她床底下去呢？她马上就答不上来了，除了我没人知道她住的那所公寓。现在她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是张含先把她供了出来，张含怎么盗取了我电脑里的工厂扩建地图，和银行内部交易的机密资料，我现在都不知道呢。估计她和张含还有联系，现在张含把那些秘密文件都公开了，那一伙人更是把两年前的视频翻了出来，他们还声称，他们所掌握的视频还多着呢，现在闹得整个官场都大地震了。”
她问他：“你今后还会爱她吗？”
他好不容易点上了烟，这才道：“不会再爱了......”他没说，谁都不会再爱了，但他其实也没爱过她，他垂涎的只是她父亲的权利。
他又道：“我妈以前说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像我父亲一样,过着有老婆和情妇的荒诞日子，那样对家庭是个严重的伤害。可是呢，我竟然辜负了她的期望。所以碧薇，今天起，让我们创造一个我们幸福的家庭。”
他看着她，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像在哈哈镜中渐渐变扭曲的镜像。
这几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她心可以放了下来，他是她的了，所以那天晚上她醒得特别沉，一点梦都没做。等到第二天醒来，连熹早已起床出去了，可是她发现他的枕头是湿的，就像他说的“像被水泼过一样”，估计他昨晚睡的并不好，而且还哭了。
五
那几天，碧薇总是翻报纸，上网查新闻，其中报纸有一则新闻是:重庆市为了配合打黑反腐工作，近日捣毁了一团以敲诈，勒索为主的犯罪团伙。她想去找她母亲，可是因为照顾孩子又走不开，她打电话过去，她母亲叫她不用担心，而她父亲呢，在电话里依旧嘻嘻哈哈的，他说，请了个光头的律师来辩护，难关已经度过了，叫她没必要担心。他又笑道：“看来男人真要管住自己的裤裆才行啊。”最后又说，男人的丑闻可是男人的光荣史，然后在哈哈声中挂了电话。碧薇见她父亲还这么生龙活虎的，也就放心了大半。又过了几天，连熹从公司回家，她又迫不及待地去问他：“厂里的情况怎样？我爸爸的那案件进展怎样了？”
他说：“这几天，在东郊区的工厂发生了流血事件，那里的居民纷纷举报我们的工厂污染和噪音严重扰民，为了举行抗议，一群有组织的群众冲进厂里，结果和十几个保安发生了冲突。保安死了一人，他们也死了一人，结果警察赶来，还是镇压不过来，一个警察被人乱棍打死，一个警察开枪把那个人当场击毙了，他们才停了手。当时的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估计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派警察封锁了许多地方，记者也不敢入境内，又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报社闭口不提。群众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我们公司赔偿当地居民因污染和扩建遭受的经济损失，还要为冲突事件负责。但是还是有记者大批地涌向工厂和公司，我的车一过去，不是被记者追过来，就是被群众砸石头，我父亲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那也被追围，他们还组织了游行群众，说要到市里来游行。我因为怕连累你们，并不敢贸然回家，怕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了，对你和孩子都不利。”
他又告诉她：“其中涉案的七名政企官员做了免职处理，并调查此案，但是你父亲没事了。那帮团伙也已经被警方调查拘留，他们涉嫌敲诈高官总计五百万元不止，还搞了好多个非法公司，还涉嫌进行传销活动，至少都得判个十来年的监狱，张含还多了一条散布谣言和编造虚假新闻的罪名。”他还说，他在看守所见到董艾佳了，她一声不吭，她母亲委托专业从事刑事辩护的律师韦庆一做她的辩护律师，称一定要为她讨还清白。隔着玻璃，他看见她泪流满脸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他听不见她说什么，那从嘴型判断，她好像在说：“连熹，我爱你。”可是他也不太断定，也许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随后她律师便把她带走了，他觉得这就算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她的律师是她母亲委托的，专业从事刑事辩护的赵一林律师，名声也是响当当，他在上网声称自己一定要非打赢这场案件不可。
而连熹的工厂呢，扩建项目自然被撤销了，还赔了不少的血本钱，生产量也得降下来，群众还是有抗议声，但冲突已经镇压了下去。老魏虽然知道民营企业生存并不容易，但他也不服气，另投了两百亿下去，到四川一处偏远山区去重新建厂了。铝材厂这种东西本来就避免不了污染，这招可真高明，以提高农村就业率为由，偏僻的山区没多少人会管，最多请县长吃几顿饭就搞定了。
碧薇现在又请了个保姆，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是越南人，她丈夫是广西人，她说她丈夫用了两千人民币打她从越南买过来做老婆，她三十岁，可是她有个儿子，已经十四岁了。她长得并不算高，可是力气却大得很，她有时候背着丽丽，一手还抱着伊丽，在后院子里都能跑来跑去。她很勤快，闲下来就不舒服似的。她听懂普通话，但只会说些许的日常话，有时伊丽嚷着要她讲白雪公主或兔子的故事，她也不会讲，只是孩子睡觉时，她会哼着歌，她对碧薇说她唱的是越南的儿歌，她小时候她母亲常常教她唱。
碧薇晚上听她唱着这些沉闷的曲调，她的心情莫名的就惆怅起来。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月事要来了，可是并没有，这个月并没有来，后来去调查，医生才说：“恭喜太太，是怀孕了。”她一阵惊喜，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希望这次生的是男孩”。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连熹也是独生子，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两家子人都希望她能生个男孩。
到了第二年六月份的时候，她诞下了个七斤重的婴儿，但是并不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哭了好一阵子，连熹安慰她道：“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她知道当然都一样，都是他和她的孩子，可是如果能再生个男孩，是最好不过的。她现在已经三十八岁了，已经算高龄产妇，她已经渐渐感到身体的疲劳，她又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和太太，自己像要带着超生似的，是要受人议论的。她在黑暗中想到那个被艾佳打掉的男婴，还有那只长着锐利的双眼的黑猫。她有一天会不会对连熹坦白她做过的谋害艾佳的事呢？也许会，也许不会，要看她的心情， 真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事件真相后还是什么反应。
她现在有一条红宝石项链和一条钻石项链，都是连熹送给她的，是她家庭婚姻美满幸福的象征。红宝石那条红得像爱人的血，钻石的那条，晶莹得像爱人的眼泪。
六
到了二零一三年那一年，也不知道隔了多少年，碧薇懒得去算，总之，丽丽已经读高一了，伊丽也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而她最小的女儿小美还在读小学。她自己则生了不少的白发，连熹的白发则更多，经营一家这么大的民营企业真够不容易的，特别是现在，碧薇的父亲陆正川因心脏病去世有五年了，而连熹的父亲也因为中风得了老年痴呆症，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二个大靠山。风里来雨里去，他去国外避过难，也曾想把全家人接到国外去一走了之。
有一天，碧薇突然对连熹坦白了多年前的真相。
她先是说：“连熹，以前的那个董艾佳，你还记得罢？”
他当然记得的，他这辈子可能真正爱过的唯一女人就是她了，其他的女人最多只能满足他的身体，却满足不了他的灵魂。可是他已经不见她这么多年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过这么个女人，也许那只是在梦里的。
他道：“记得的，在美国那几年，只听说那些人都被判了十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提她。”
“那个......”她声音哽咽起来，但也并没有哭，“那时候那条项链，并不是她拿走的，是我让小章跟踪你，偷偷配了她公寓的钥匙，溜进去，把项链放在床底下的......”
他像被人当头一棒，震得回不过神来，但是马上他又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于是大哭起来：“这些年，我还常常会梦到想到被她打掉的那个男婴呢，对我喊着：‘救命，救命。’还有一只黑猫，闪着锐利的眼睛，扑过来要把我吃掉。”
连熹道:“好了，不要再说了，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还提这档子事做什么呢？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年轻漂亮，你还爱她，真叫人嫉妒啊。”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他又道，“她应该满刑了吧，她估计也不知道是你栽赃的她，应该不会恨你的，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你不恨我吗？”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打她一巴掌。
“不，我恨我自己。这事不要再提了，知道吗？”他说着就径直走了出去。
她之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连熹依旧是那样，面目冷峻，整天忙里忙外。有时他暗暗想，希望在某个地方会遇到艾佳，然后哭着说一大堆道歉的话，再把钻石项链送给她，和她再继前缘。
但是其实，当时的那案件发酵一年，进行审查起诉一年，那两年间，艾佳在看守所里，因患了重流感而死去了。她母亲为她申诉差不多花光了积蓄，为她辩护的赵一林律师还说她太不争气了，害自己努力了这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