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温暖的小老太太

工作之后第一次回到这个小院，没想到已物是人非。 记忆中关于这里最早的印象，是姥爷去世时。那时的我刚刚记事，在小院里进进出出，好奇的打量着悲伤的人们，每一个都头戴白色的孝帽，眼睛哭的通红，在那颗小脑袋里，觉得人们怎么都像极了一只只兔子。到现在我都不确定，我脑海里的这些记忆，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某天莫名其妙即兴而作的梦而已。 在这个模糊的记忆里，没有你的身影。那时的你，心情是怎样的，那之后的二十年，你是怎样独自撑起那个家，直到最小的孩子也成家，然后又是怎样，数年如一日，带大了孩子们的孩子们。 我很想写一写你，在匆忙坐上北上的列车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要好好写一写你。可是突然又不知道该怎样写。 你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老太太，大概从出嫁以后，一辈子就都和那个小院子联系着，过着自己的不吵闹不喧哗的日子。 真的没有什么吵闹，只有命运去打扰你，而你从来不想打扰和麻烦任何人。 真的也没有什么喧哗，除了过年时孩子们拖家带口去陪你，以及乡下有集会时亲戚们去看你，给你的小院带去一天的热闹。你总会提前一天开始准备一屋子人的酒菜，在那天时，却喜欢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一屋子的人的欢声笑语。 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符合中国传统女性形象的人，安然的接受别人和命运安排自己的人生。我看不起身边有这样特质的人，可我却没办法有一丁点的看不起你。 我只是心疼你，我只是困惑，一个对于生活对于身边的人要求都不多的人，真的就应该得到的也很少吗？ 他们说，你没有受太多的苦。我以此安慰自己，或许最后，是上天不忍让你过着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承受太多病痛了吧。 这两年来，我从未如此深刻的体会到命运的无常。 去年夏天，奶奶突然去世之后，我写过一段文字： ------------------------------------------------------------------------------------- 回杭州前，全家去乡下看望独居的姥姥。 姥爷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留下姥姥一个人。她至今坚持还住在那个小院，种了一院的瓜果。几个女儿想接她出去一起住，她却住不惯楼房，又牵挂着她的小菜园，总是住不久又回到乡下。 院里种出来的甜瓜豆角，她都好好留着，等我们回去时让我们带走。那些瓜果，并不是多贵的东西，她却珍宝一样的收着。 我们回去那天恰是高温。还没回去时，老人家盼着。回去后，吃过午饭反而一直赶我们走，怕我们吹惯了冷气，在她那里会热着。 车子拐出来时，我不经意回头看，发现那个瘦弱的身影还站在胡同深处，看着我们的方向，没有离开。 突然想到在老家的葬礼上，老爸说，他好像还能看到奶奶站在胡同口，等着他回家，然后一个大男人哭到无法自抑。 而胡同深处那个瘦小的身影，却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次竟然是我倒数第二次看到你。 火车半夜到站，坐在关了灯的车厢里，越近情越怯。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学会怎么去面对死亡。面对会刺痛内心的事情，我一向习惯于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把它藏在自己和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用装傻来面对，以及忘记。摔倒了，爬起来，等泪干了忘记了，伤就好了，就能继续笑着前行。 可是亲人的离去，从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可以用装傻就能糊弄过去的。所以我真的很害怕面对这种自愈模式失效的事件。 一直到今天，我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太容易会把自己代入到别人的位置，来搞清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想，你预感到自己的生命接近尽头时是怎样去面对的；我在想，你最后离开时有没有觉得舍不得、或者觉得是解脱；我在葬礼上看着妈妈，陪着她，不知道她在她那个年龄上内心是怎样承受这件事的；我看着妹妹，看着爸爸，看着每一个来送你的亲人，去代入，去想象他们的感受…… 然后就这样迷失了，我没办法代入我自己。 在持续了三天的葬礼上，我还在想象，如果你还能看到我们，还能感受到我们，你大概会像以前一样，半带责怪半带心疼的说：流传下来的这一套规矩真麻烦，这么折腾人干什么，简单点就好了。 我其实也觉得，乡下这种过于歇斯底里的葬礼，实在是不太适合你。直到最后一天，看着你睡在那一片棉花田里，在姥爷身边，我才觉得终于对你是一种宽慰了。 其实很想给你另外一种葬礼，你的孩子们和亲人们聚在一起，准备些饭菜饮料，甚至一起包顿饺子，一起聊天，笑着怀念你的一生，怀念这个很少会想到自己的小老太太，说到动情处，大家可能会眼中泛泪，但还是笑着的，心里是温暖的。总觉得，这样才符合你的风格，这样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因为你就是一个温暖的小老太太啊。 在你生命的最后，你的孩子们从全国各地奔向你，奔向那个小院，像往常过年时一样。只是少了你，每个人的心里都少了点什么。甚至表哥家才两三岁的女儿都说，不要让老奶奶死好不好，老奶奶还要陪我玩呢。你就是这样，好像没有存在感，但是其实在这个家庭每一代人的心里都无可替代。 在送你走之前，我最后看了你一眼，惶惶然的内心竟然感受到一些安静和温暖。 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个纪录片《最后的笑脸》，里面讲到地震遇难者经入殓师整理面容后和家人告别的场面，不只是伤痛，还有温暖、感恩和希望。 我想，我也该庆幸，这一生，我们都真心对待彼此。 --------------------------------------------------------------------------------- 今天中秋节，你离开的第七天。 可是，我总觉得，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们会好好的，我会让我们都好好的。 2013，中秋 昨晚的月亮很圆 告别的人终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