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night in Beijing
工作关系，北京停留一天一夜，下文摘自此行手机备忘录的笔记。侯哥是我大学同学，也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北京工作。
一条短短的巷子，出租车计价器显示只走了三百米，但是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是下午三点的北京。目之所及，到处塞满了汽车，司机抱怨着不该拐进这条胡同来，收音机里沙沙响，郭德纲操着跟司机一样的口音在讲长篇单口《丑娘娘》。秋天阳光热烈，车停着，我放下窗户，看着外面，旁边院里的墙根长出一棵大树，一片还没黄透的树叶掉了下来，在空中打了个转，飘进车窗，落在了我的腿上。
侯哥让我去一个叫团结湖的地方。
很早之前，我看过一张照片，是肖全拍的年轻时的余华，余华在公交车站点等车，黑白照片里下着大雪，后面的站牌上写着“团结湖”。那时我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地方啊，能配得上这么别致的名字。那天下午侯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单位离团结湖不远，让我在团结湖地铁站的B口等他。我跟着出租车兜兜转转，司机师傅说，“你就在这下吧小伙子，前面堵得太厉害，进去我就出不来了，团结湖地铁站前面就是，不过是哪个口我记不清了，你过去看看吧，不远都。”我下了车，走了几步，前面的地铁站上写着团结湖站C口，穿着各异的人从地铁口里源源不断地被吐出来。我给侯哥打电话，他说他在斜对面，我说你过来吧，我怕我进地铁口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等了五分钟，我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看北京人下班。下午五点半，太阳将落未落，暮色渐浓，车辆开起大灯，骑车的人无一例外紧捂口罩，看上去像是整个城市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听见侯哥叫我，那声音我太熟悉了，转头看见侯哥在窄窄的非机动车道对面，胳膊夹着两瓶可乐，冲着我笑，运动鞋，韩版过膝短裤和从前那件蓝色polo衫，没胖也没瘦，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头顶的地铁站牌上写着“团结湖站C口，”我当时就想掏出相机给他拍张照，相机放在箱子里取出来不方便才作罢。在陌生的城市碰到熟悉的朋友这种感觉难以形容，顿时让我高兴地想哭。一年前的夏天，毕业不远，我们一伙人整天跻拉着一双破拖鞋，三五成群，像一伙蝗虫似的在学校里晃荡。一年之后再见到侯哥，他没怎么变样，我却改头换面假模假式人模狗样，我刚要过去，侯哥说别动，掏出手机给我照了张相。然后我们俩下了地铁站，挤上了地铁。
地铁人很多，大概一个车厢里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中国各个省市自治区直辖市的代表，能听到各种口味的方言，我们俩站在门口，聊着毕业之后各自的境遇，和以前同学现在的去向，有时大笑有时沉默。对着车厢的门，地铁飞驰在漆黑的通道里，车门上的玻璃像是一面镜子，我身后的十几张脸被挤在这面小镜子上。车厢里冷气嗤嗤地往外冒，但也难以抵挡这狭小空间里这么多人同时呼吸产生的热量。大多数人都是短袖薄衫，我身后有个男人，西装衬衣领带，一丝不苟，左手抓住车辆里的把手，右手不住地擦汗。过了一站，我们被挤到车厢中部，门口的位置站上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姑娘，打扮的朴实又不平庸，忍不住让我多看了几眼。她背靠在车厢上，一脸疲惫，右脚偷偷从高跟鞋里抽出来，惬意地活动着，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靑桃，摩挲了一路，却没咬一口。我转头看看侯哥，侯哥盯着窗外的黑暗出神，地铁一路呼啸，声如呜咽。
下车的时候侯哥跟我说，有时候他从一条线的这头坐到那头才两块钱，感觉真他妈的值，北京也就这个最便宜了。偶尔下车的时候碰到往上挤得，眼看车要开了后面还有几个想上车的伙计连车门都没摸到，侯哥下车顺势就把最后徒劳地挣扎着的几个人一块挤了下去。我说你的业余生活也太乏味了点。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说起了北京人，侯哥说北京人最大的特点的就是，晚上一喝酒，三五杯下肚就要拯救世界，这个方案那个计划，今天上马明天暴发，第二天酒醒了，洗洗脸该哪蹲着哪蹲着。其实何尝是北京人，这一点上，谁笑话谁都是五十步笑百步，雄心壮志理想抱负什么的，如果喝醉了也没法拿出来过过瘾的话，那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基本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吧。
地铁就像个怪物，一路飞驰吞噬太阳。进地铁的时候，天上还有光亮，出了地铁站天已经黑透了，感觉就像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事实上，我确实到了另一个世界，侯哥带我到他住的地方，这个地方叫霍营，传说中的北京穷摇们的家园。天已经黑了，周边的几个小区都亮起了灯，街边林林总总的大排档，超市，旅馆，药店，小吃摊，乱七八糟地蔓延到了街上，本来不宽的道路变得更窄。侯哥说还得倒一趟公交，不远就到吃饭的地。我问不远是多远，坐车大概二十分钟吧。北京到底是大城市，在我的印象里，不远就是走路几分钟的事。靠近公交站牌的地方停着一排车，黑出租司机热情地拉客，语气急切。更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在夜色里显得更黑，一辆车驶过，车灯晃过他们的脸，表情是整齐划一的苦。
挑了一辆人少的车，还有空座。车顶挂着电子显示屏上写着“和谐家园 到了”，停了几站，这六个字却一直没变，直到我们下车，后来我才明白，这六个字其实是个终极理想，就像伟大的共产主义，永远在黑夜里闪着亮吸引着人们朝它奔跑，而在霍营这样的地方，显然尚未被终极理想波及到。
晚上还有事，所以简单地吃完饭之后我还要去往他处，担心赶不上车，侯哥宽慰我说，地铁公交通到十一点。出了饭馆已经八点多，往公交站点走的一段路正在施工，路面尚未硬化，来往的车全都紧闭门窗，车一过，灯光照亮的区域里有数不清的尘土在翻滚跳跃，我捂住口鼻，一时无法呼吸顺畅。侯哥淡定地站在黑暗中看不见的飞扬的尘土里，神情平淡全然不见了从前的那个他自己。
这一路上侯哥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打算，恩爱的女友还在读研，他在这里打拼几年，可最终还是要回家。后来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送我上车，我跟他告别，像往常一样，像分别的时候一样。下次什么时候再见，也许是从前某个人的婚礼吧。
那趟车有售票员，阿姨很热情。车一路从霍营开出来，很难想象这一路经过的风景全都叫北京。就是那个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广播里听到报纸上看到的北京，我作为一个外地人，北京的陌生人，偶然来到这里，感觉像是在拍电视剧，周围的人说话的口音做事的风格全都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偶然间，我就进了镜头，然后像这个城市的多数人一样，在镜头里被虚化成一个模糊的点，最后一闪而逝。我始终不明白这无数的大好青年把他们的青春献给这个城市，究竟是为什么，说他们无私吗？可他们毕竟有所企图，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在这个拥挤的城市站下一只脚，然后把自己像个图钉一样深深地，深深地按进去。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呢？该付出的都付出了，不该付出的可能也付出了，最后还是回到生养他们的地方，过真实的生活。这一切无异于一场赌博，赢者寥寥。或许我不懂得奋斗吧，我只能这样理解。最后，祝福你们，我在北京一夜遇到的所有人。
一条短短的巷子，出租车计价器显示只走了三百米，但是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是下午三点的北京。目之所及，到处塞满了汽车，司机抱怨着不该拐进这条胡同来，收音机里沙沙响，郭德纲操着跟司机一样的口音在讲长篇单口《丑娘娘》。秋天阳光热烈，车停着，我放下窗户，看着外面，旁边院里的墙根长出一棵大树，一片还没黄透的树叶掉了下来，在空中打了个转，飘进车窗，落在了我的腿上。
侯哥让我去一个叫团结湖的地方。
很早之前，我看过一张照片，是肖全拍的年轻时的余华，余华在公交车站点等车，黑白照片里下着大雪，后面的站牌上写着“团结湖”。那时我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地方啊，能配得上这么别致的名字。那天下午侯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单位离团结湖不远，让我在团结湖地铁站的B口等他。我跟着出租车兜兜转转，司机师傅说，“你就在这下吧小伙子，前面堵得太厉害，进去我就出不来了，团结湖地铁站前面就是，不过是哪个口我记不清了，你过去看看吧，不远都。”我下了车，走了几步，前面的地铁站上写着团结湖站C口，穿着各异的人从地铁口里源源不断地被吐出来。我给侯哥打电话，他说他在斜对面，我说你过来吧，我怕我进地铁口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等了五分钟，我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看北京人下班。下午五点半，太阳将落未落，暮色渐浓，车辆开起大灯，骑车的人无一例外紧捂口罩，看上去像是整个城市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听见侯哥叫我，那声音我太熟悉了，转头看见侯哥在窄窄的非机动车道对面，胳膊夹着两瓶可乐，冲着我笑，运动鞋，韩版过膝短裤和从前那件蓝色polo衫，没胖也没瘦，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头顶的地铁站牌上写着“团结湖站C口，”我当时就想掏出相机给他拍张照，相机放在箱子里取出来不方便才作罢。在陌生的城市碰到熟悉的朋友这种感觉难以形容，顿时让我高兴地想哭。一年前的夏天，毕业不远，我们一伙人整天跻拉着一双破拖鞋，三五成群，像一伙蝗虫似的在学校里晃荡。一年之后再见到侯哥，他没怎么变样，我却改头换面假模假式人模狗样，我刚要过去，侯哥说别动，掏出手机给我照了张相。然后我们俩下了地铁站，挤上了地铁。
地铁人很多，大概一个车厢里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中国各个省市自治区直辖市的代表，能听到各种口味的方言，我们俩站在门口，聊着毕业之后各自的境遇，和以前同学现在的去向，有时大笑有时沉默。对着车厢的门，地铁飞驰在漆黑的通道里，车门上的玻璃像是一面镜子，我身后的十几张脸被挤在这面小镜子上。车厢里冷气嗤嗤地往外冒，但也难以抵挡这狭小空间里这么多人同时呼吸产生的热量。大多数人都是短袖薄衫，我身后有个男人，西装衬衣领带，一丝不苟，左手抓住车辆里的把手，右手不住地擦汗。过了一站，我们被挤到车厢中部，门口的位置站上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姑娘，打扮的朴实又不平庸，忍不住让我多看了几眼。她背靠在车厢上，一脸疲惫，右脚偷偷从高跟鞋里抽出来，惬意地活动着，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靑桃，摩挲了一路，却没咬一口。我转头看看侯哥，侯哥盯着窗外的黑暗出神，地铁一路呼啸，声如呜咽。
下车的时候侯哥跟我说，有时候他从一条线的这头坐到那头才两块钱，感觉真他妈的值，北京也就这个最便宜了。偶尔下车的时候碰到往上挤得，眼看车要开了后面还有几个想上车的伙计连车门都没摸到，侯哥下车顺势就把最后徒劳地挣扎着的几个人一块挤了下去。我说你的业余生活也太乏味了点。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说起了北京人，侯哥说北京人最大的特点的就是，晚上一喝酒，三五杯下肚就要拯救世界，这个方案那个计划，今天上马明天暴发，第二天酒醒了，洗洗脸该哪蹲着哪蹲着。其实何尝是北京人，这一点上，谁笑话谁都是五十步笑百步，雄心壮志理想抱负什么的，如果喝醉了也没法拿出来过过瘾的话，那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基本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吧。
地铁就像个怪物，一路飞驰吞噬太阳。进地铁的时候，天上还有光亮，出了地铁站天已经黑透了，感觉就像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事实上，我确实到了另一个世界，侯哥带我到他住的地方，这个地方叫霍营，传说中的北京穷摇们的家园。天已经黑了，周边的几个小区都亮起了灯，街边林林总总的大排档，超市，旅馆，药店，小吃摊，乱七八糟地蔓延到了街上，本来不宽的道路变得更窄。侯哥说还得倒一趟公交，不远就到吃饭的地。我问不远是多远，坐车大概二十分钟吧。北京到底是大城市，在我的印象里，不远就是走路几分钟的事。靠近公交站牌的地方停着一排车，黑出租司机热情地拉客，语气急切。更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在夜色里显得更黑，一辆车驶过，车灯晃过他们的脸，表情是整齐划一的苦。
挑了一辆人少的车，还有空座。车顶挂着电子显示屏上写着“和谐家园 到了”，停了几站，这六个字却一直没变，直到我们下车，后来我才明白，这六个字其实是个终极理想，就像伟大的共产主义，永远在黑夜里闪着亮吸引着人们朝它奔跑，而在霍营这样的地方，显然尚未被终极理想波及到。
晚上还有事，所以简单地吃完饭之后我还要去往他处，担心赶不上车，侯哥宽慰我说，地铁公交通到十一点。出了饭馆已经八点多，往公交站点走的一段路正在施工，路面尚未硬化，来往的车全都紧闭门窗，车一过，灯光照亮的区域里有数不清的尘土在翻滚跳跃，我捂住口鼻，一时无法呼吸顺畅。侯哥淡定地站在黑暗中看不见的飞扬的尘土里，神情平淡全然不见了从前的那个他自己。
这一路上侯哥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打算，恩爱的女友还在读研，他在这里打拼几年，可最终还是要回家。后来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送我上车，我跟他告别，像往常一样，像分别的时候一样。下次什么时候再见，也许是从前某个人的婚礼吧。
那趟车有售票员，阿姨很热情。车一路从霍营开出来，很难想象这一路经过的风景全都叫北京。就是那个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广播里听到报纸上看到的北京，我作为一个外地人，北京的陌生人，偶然来到这里，感觉像是在拍电视剧，周围的人说话的口音做事的风格全都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偶然间，我就进了镜头，然后像这个城市的多数人一样，在镜头里被虚化成一个模糊的点，最后一闪而逝。我始终不明白这无数的大好青年把他们的青春献给这个城市，究竟是为什么，说他们无私吗？可他们毕竟有所企图，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在这个拥挤的城市站下一只脚，然后把自己像个图钉一样深深地，深深地按进去。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呢？该付出的都付出了，不该付出的可能也付出了，最后还是回到生养他们的地方，过真实的生活。这一切无异于一场赌博，赢者寥寥。或许我不懂得奋斗吧，我只能这样理解。最后，祝福你们，我在北京一夜遇到的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