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的追忆I
那年中秋节前夕，外婆忽然对母亲说，你们不用来了，家里东西太多太乱，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不大好。听了这话，父亲藏不住的惊讶，说，挤在一起不才算是团圆么？母亲不悦，但还是说，妈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要太过勉强。
这场景似曾相识。就在那年的除夕夜，外婆也不让我们去她家，也是借口家里太乱。那时外公刚去世不到半年，我曾偷偷去看过外婆：偌大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舍不得丢的东西，显得十分拥挤。外婆孤身一人坐在沙发边上看着春晚，不时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对着身旁外公的遗像说几句家常话。外公生前常常坐在那个位置和外婆一起看电视，那口气就好像外公还在世一般。遗像前是一小盅茅台酒，房间里酒香四溢。外公年轻时嗜酒如命，身上难免带着酒气。外婆这么做，或许是想借着这份熟悉的味道怀想一下他老人家吧。又或许，是想替外公招魂也说不定。零点钟声一敲，外婆一声叹息，把遗像和酒盅放回原处，拖着苍老的身体走进了卧室。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有一个心愿，让外公和外婆再次见面。
“见面？不可能！”小白一边牵着死者的魂魄，一边冲我说道，“你这是找死！不要太过叛逆，到时候被阎王发现了，你下地狱，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问。
“没有就是没有……”小白一边说，一边别过头去。
“求求你了。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吧！求您了。”死者的魂魄涕泪交加，全身被小白的锁链紧紧缠着，不停地挣扎扭动，想要停下来。他可是小白一抬手，就把魂魄拽得几乎是飞了起来。医院的地面冰凉而光滑，映着头顶苍白的日光灯。
“别吵！”小白大喝一声，收紧了铁索，疼得魂魄哇哇叫。
我觉得他有些残忍，但是我能理解他。小白就是这样，对死者毫无怜悯，但是总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连续八年评上优秀无常，今年是第九年。按照阴间的规矩，所有无常每九年考核一次，成绩第一者升为判官，脱离永无止境的狩魂索命生涯。他现在恰恰是第二名，不努力才怪。
转眼间，我们走进了阎王殿中。小白麻利地给死者来了个五花大绑，移交给了殿中的守卫。走出大殿时，他想起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停住了脚步，对我说：
“小黑，我警告你，别打死者的主意。不然，不然……”
他似乎想要威胁我一下，可我们毕竟是出生入死的搭档，这种威胁又让他觉得很别扭。那天，他照例送我到了到了鬼门关。但是，我们没说再见就分别了。他一路走回幽暗的阴间，一边用铁链狠狠抽打着地面，发泄着心中的不快。
一觉醒来，才是早上六点。我捂着头，晕乎乎地坐起身来。阳光有些刺眼，让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狠狠捏了捏拳头，试图找回一些拥有人类肉体的实感。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有着人类和无常的双重身份。白天，我是普通的中学生；夜晚，我是索命的黑无常。这么说似乎很酷，但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无常，尤其是黑无常。黑无常大多面貌凶恶，专治厉鬼。然而，我不是凶神恶煞，也装不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镇不住那些鬼头鬼脑的魂魄，有时反而被他们戏弄。一次，我接手一个魂魄，那人生前是药贩子小头目。那人话很多，恰巧我也是个爱讲话的人，两人便攀谈起来。等到小白赶到时，我已经被他发展成了下线，手里塞满了各种滋补品的转单。小白哭笑不得，只得把那魂魄揍了一顿，逼他对我说“我是骗你的，以后再也不要买这些东西了”才罢休。这件事过后，小白很严肃地找我谈话，说我对人类还存有怜悯之心，还没看破生死，不适合当无常，建议我转业，去做小鬼头目也不错云云。我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一笑置之。
我并非不想反驳，而是不知从何说起。我何尝不知道那个魂魄是个骗子，不过一时兴起，想试试看被骗的滋味罢了。而且，跳出功利的念头，去欣赏他的说辞，还真有那么些雄辩术的味道。
话说回来，那个死者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不过生前说服了无数人，死后自是不愿放下执念罢了。而人类的执念恰是小白无法理解的，虽然他自己也有着深深的执念，那就是不再劳碌，不做无常。
总而言之，人类汲汲于生死名利，无常汲汲于转业轮回。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无常。因此，我并不在意生死，也不关注业务。凡事思考不经过大脑，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与时俯仰。天地广阔，我们渺小以至不可见不可闻。什么无常，什么人类，都将淹没在宇宙洪荒之中。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了，说不定能够跳出轮回，立地成佛之类的。一日无事，我租了小船，在冥河上泛舟，不知不觉到了地藏王的宅邸。阴间普遍潮湿寒冷，地藏王庭院却炙烤如焦热地狱。我推开门，小心地踩着熔岩间的礁石，一路蹦蹦跳跳来到了地藏王身前。地藏王闭目不动，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双唇紧闭，又像是随时要开口的样子。我站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感到有些无聊。刚想说话，就闻到地藏王身上发出的凛冽的芳香。那一刹那，我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全身动弹不得，脑海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思绪纷乱。好像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有在想，琐碎的回忆、千般感受如同走马灯在脑海中一一掠过……那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都不忍心再提，只记得向来口齿伶俐的自己唇焦口燥，说话结结巴巴，竟然东拉西扯地和这位烈火中的菩萨唠起家常。地藏王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到了最后，我嚅嗫地问，我能不能成佛……
或许是因为太过羞耻的缘故，记忆到了这里有些混乱。他好像回答了我，好像没有回答，我记不大清了。出了府邸，我有种莫名的挫败感。我躺倒在小船里，把手臂浸在冰冷透骨的冥河水里，强迫冷静下来。凉风吹拂着我滚烫的面颊，我努力回想之前的情景，却一无所获。
后来我就醒来了，恍恍惚惚地去了学校，上课什么听不进去，满脸通红，就像思春期的少女。
莫非我也会六根不净？
再再后来，我顿悟：记忆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纠结着的状态。我本以为自己两袖清风，心无挂碍，可真到了菩萨面前，却又漏洞百出，不能一语。执念啊执念，我心里念叨着，我究竟在执念何物呢？
后来的一个除夕夜，当我看到外婆愈发佝偻的背影将外公的遗像缓缓放回案几上时，我才猛然惊觉。
我放不下亲情，我尚未看破生死。
小白的话，或许是对的。
某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请了年假去看外公。
外公生前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至少在身为人类的我看来是这样的。但是，地狱的罪名是非常多的，打死个蚊子都算是杀生。曾有五个饿得皮包骨的夜叉鬼找到乔大木悉达多，说自己一心向善，但是本性只喝鲜血，取人性命，为之奈何。乔王子便划开了自己的小腿动脉让他们喝。最后他们功德圆满，夜叉变成了罗汉，乔王子变成了佛祖。但是佛祖只能有一个，剩下的人不是被夜叉喝干了血，就是把夜叉都宰了。彼岸有彼岸的功德，凡尘有凡尘的逻辑。日久天长，人类建立起了自己的道德，并且怀着对人类自身的怜悯杀生无数。外公生前就是治理“四害”的能手，死后自然遭罪。这罪名荒唐得可以，却又似乎是人类必然的宿命……电梯缓缓下降到了负九层。一开门就看到一口大锅，装满了滚沸的红油。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的焦香味。
“把他带过来，我要问话。”我塞给领班的小鬼外公的名牌。
小鬼一蹦一跳地把我领到了一片空地上。手脚并做地把不远处的外公捞了起来，又在地上找到了外公的眼珠，塞了回去，带到我面前。
过了一会儿，外公清醒了过来，隔着油锅的蒸汽瞧见了的黑帽子，顿时惶恐起来，叫着“大人”“饶命”之类的话。我简直吐槽无力。
命都没了，还饶什么命？
叫我大人，大人个p，我不是你外孙么？
……
哦，对了，你喝过孟婆汤了。
你不认识我了。
我顿时兴趣全无，问小鬼：“这人什么时候投胎啊？”
“无常大人，还没定。”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了。背后传来炉灶添柴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外公又一次的惨叫。
自那以后我就变得忧心忡忡。我本以为让外婆和外公相见是做了人情，可是，见到外公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单纯了。外公不认得我，自然也不认得外婆了，这是其一；其次，外婆也未必认得外公，因为外公早已破相，原来周整的脸已经被油炸得外焦里嫩、残破不堪。就连我也是再三比对了姓名和死亡日期才确信这是我的外公的。
这么一来，我的心愿岂不是毫无意义了？我有些困惑，有些生自己气。
“哟，小黑，你今天不错么，进步了。”走出阎王殿后，小白忽然称赞起我来。
我随手拿起死者的镜子一看。自己眉头紧蹙，满脸不爽，像是随时要宰人的模样，的确和我的前任越来越像了。我不禁莞尔。
“别笑别笑，就保持这个样子，”小白说，“这才是黑无常。”
说到这里，我似乎应该交代一下自己的前任黑无常。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我既是人类，又是无常呢？莫非天生异质？
答案显然是否。我原本是人类的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我留在学校当志愿者。一天晚上，我推着自行车来到车库，忽然看到日光灯下一个面貌凶恶的黑衣男子盘腿坐在我面前。他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很高很高，就像厨师那种，不过是黑色的。
我吓了一跳，旋即感到有些失态，立马装作没看到他，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心想，这人干啥，存心吓人么？
那个男子忽然说，你再过两天就要死了。
我脱口而出，干你屁事。
男子说，你不信也罢。我遭人暗算，阴寿所剩无几，现将黑无常之位传之于你，望你好好照顾白无常，别让他累着。说完，那个男子的脸色更差了，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坐不稳的样子。我见他不妙，急忙丢了自行车去扶他。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男子把帽子脱了下来，迅速戴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身体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拽了拽帽子，根本拔不下来，心里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
莫非是什么整蛊节目？
我开始在四周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摄像头。找了一半，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哭腔。
“大黑！”（真tm像狗名）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比我年纪稍小的男孩。他手里乱糟糟地缠着一段铁链，头上歪歪地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子，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
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白无常，简称小白。那个死去的（用“死”似乎不大合适，但阴间人也有阴寿，就先这么叫吧）是黑无常，简称大黑。黑无常生前兢兢业业，在所有无常中排名第一，小白排第二。临终之际，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黑无常之位传给了我。那顶黑色的帽子就是无常的象征。然而，我至今仍不知道，黑无常为什么会这样死去，又为什么把无常之位传给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自那天起，我的作息就变得极其有规律了——白天早早起床上学，晚上早早睡下，和小白一起把死者送到阴间。寒来暑往，至今已经近两年。然而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只是完成工作，并不聊太多天。即使有几句，也是和业务相关，并不涉及私人生活。我知道小白其实是个有感情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问小白有关大黑的事情，小白也很默契地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前任黑无常。我可以肯定他在隐瞒着什么。那是一种既愤怒又无奈的感情。一旦触发，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将理智冲毁淹没。而小白发飙的结果，必定是我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当年大黑嘱咐我照顾好小白，但是实际上是小白照顾我，因为我什么也不懂。而且，这份自律似乎让他更加强大了。自从认定了我是个废柴之后，他便有了责任心。帽子不再戴歪了，手上的铁链也耍得驾轻就熟，每天都换一套崭新的白制服，问他冥律也回答得倒背如流。不知何时起，他也慢慢接受了我，叫我小黑，也允许我叫他小白了。我知道，原来只有大黑一人这么叫他。
唯一让小白不爽的是，第一名的大黑的业绩太好了。小白虽然排位第二，可是这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难以逾越。而我继承了大黑的所有业绩。这就意味着，如果今年冬至他再超不过我，就要再等九年。而我却会升为判官。
我曾经开口提过，说要不我自己犯点事儿，扣点分，让他拿第一。结果被他骂了一顿，说不许糟践大黑的功勋。他要脚踏实地地超过大黑。
总而言之，如今的我既可以说是非人非鬼，也可以说是既是人也是鬼。这样的一个身份让我放下人类和无常本该执着的纷扰，洞悉尘世，却也让我拥有了独特的苦恼与困惑，毕竟脚踏阴阳两界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就是我，无论身处于怎样的繁华喧闹，或是孑然一身，都只是孤独行走。天地虽然广阔无垠，任我游荡，可细究起来，这偌大的天地，也只不过是逆旅三千。
这场景似曾相识。就在那年的除夕夜，外婆也不让我们去她家，也是借口家里太乱。那时外公刚去世不到半年，我曾偷偷去看过外婆：偌大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舍不得丢的东西，显得十分拥挤。外婆孤身一人坐在沙发边上看着春晚，不时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对着身旁外公的遗像说几句家常话。外公生前常常坐在那个位置和外婆一起看电视，那口气就好像外公还在世一般。遗像前是一小盅茅台酒，房间里酒香四溢。外公年轻时嗜酒如命，身上难免带着酒气。外婆这么做，或许是想借着这份熟悉的味道怀想一下他老人家吧。又或许，是想替外公招魂也说不定。零点钟声一敲，外婆一声叹息，把遗像和酒盅放回原处，拖着苍老的身体走进了卧室。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有一个心愿，让外公和外婆再次见面。
“见面？不可能！”小白一边牵着死者的魂魄，一边冲我说道，“你这是找死！不要太过叛逆，到时候被阎王发现了，你下地狱，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问。
“没有就是没有……”小白一边说，一边别过头去。
“求求你了。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吧！求您了。”死者的魂魄涕泪交加，全身被小白的锁链紧紧缠着，不停地挣扎扭动，想要停下来。他可是小白一抬手，就把魂魄拽得几乎是飞了起来。医院的地面冰凉而光滑，映着头顶苍白的日光灯。
“别吵！”小白大喝一声，收紧了铁索，疼得魂魄哇哇叫。
我觉得他有些残忍，但是我能理解他。小白就是这样，对死者毫无怜悯，但是总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连续八年评上优秀无常，今年是第九年。按照阴间的规矩，所有无常每九年考核一次，成绩第一者升为判官，脱离永无止境的狩魂索命生涯。他现在恰恰是第二名，不努力才怪。
转眼间，我们走进了阎王殿中。小白麻利地给死者来了个五花大绑，移交给了殿中的守卫。走出大殿时，他想起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停住了脚步，对我说：
“小黑，我警告你，别打死者的主意。不然，不然……”
他似乎想要威胁我一下，可我们毕竟是出生入死的搭档，这种威胁又让他觉得很别扭。那天，他照例送我到了到了鬼门关。但是，我们没说再见就分别了。他一路走回幽暗的阴间，一边用铁链狠狠抽打着地面，发泄着心中的不快。
一觉醒来，才是早上六点。我捂着头，晕乎乎地坐起身来。阳光有些刺眼，让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狠狠捏了捏拳头，试图找回一些拥有人类肉体的实感。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有着人类和无常的双重身份。白天，我是普通的中学生；夜晚，我是索命的黑无常。这么说似乎很酷，但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无常，尤其是黑无常。黑无常大多面貌凶恶，专治厉鬼。然而，我不是凶神恶煞，也装不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镇不住那些鬼头鬼脑的魂魄，有时反而被他们戏弄。一次，我接手一个魂魄，那人生前是药贩子小头目。那人话很多，恰巧我也是个爱讲话的人，两人便攀谈起来。等到小白赶到时，我已经被他发展成了下线，手里塞满了各种滋补品的转单。小白哭笑不得，只得把那魂魄揍了一顿，逼他对我说“我是骗你的，以后再也不要买这些东西了”才罢休。这件事过后，小白很严肃地找我谈话，说我对人类还存有怜悯之心，还没看破生死，不适合当无常，建议我转业，去做小鬼头目也不错云云。我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一笑置之。
我并非不想反驳，而是不知从何说起。我何尝不知道那个魂魄是个骗子，不过一时兴起，想试试看被骗的滋味罢了。而且，跳出功利的念头，去欣赏他的说辞，还真有那么些雄辩术的味道。
话说回来，那个死者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不过生前说服了无数人，死后自是不愿放下执念罢了。而人类的执念恰是小白无法理解的，虽然他自己也有着深深的执念，那就是不再劳碌，不做无常。
总而言之，人类汲汲于生死名利，无常汲汲于转业轮回。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无常。因此，我并不在意生死，也不关注业务。凡事思考不经过大脑，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与时俯仰。天地广阔，我们渺小以至不可见不可闻。什么无常，什么人类，都将淹没在宇宙洪荒之中。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了，说不定能够跳出轮回，立地成佛之类的。一日无事，我租了小船，在冥河上泛舟，不知不觉到了地藏王的宅邸。阴间普遍潮湿寒冷，地藏王庭院却炙烤如焦热地狱。我推开门，小心地踩着熔岩间的礁石，一路蹦蹦跳跳来到了地藏王身前。地藏王闭目不动，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双唇紧闭，又像是随时要开口的样子。我站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感到有些无聊。刚想说话，就闻到地藏王身上发出的凛冽的芳香。那一刹那，我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全身动弹不得，脑海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思绪纷乱。好像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有在想，琐碎的回忆、千般感受如同走马灯在脑海中一一掠过……那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都不忍心再提，只记得向来口齿伶俐的自己唇焦口燥，说话结结巴巴，竟然东拉西扯地和这位烈火中的菩萨唠起家常。地藏王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到了最后，我嚅嗫地问，我能不能成佛……
或许是因为太过羞耻的缘故，记忆到了这里有些混乱。他好像回答了我，好像没有回答，我记不大清了。出了府邸，我有种莫名的挫败感。我躺倒在小船里，把手臂浸在冰冷透骨的冥河水里，强迫冷静下来。凉风吹拂着我滚烫的面颊，我努力回想之前的情景，却一无所获。
后来我就醒来了，恍恍惚惚地去了学校，上课什么听不进去，满脸通红，就像思春期的少女。
莫非我也会六根不净？
再再后来，我顿悟：记忆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纠结着的状态。我本以为自己两袖清风，心无挂碍，可真到了菩萨面前，却又漏洞百出，不能一语。执念啊执念，我心里念叨着，我究竟在执念何物呢？
后来的一个除夕夜，当我看到外婆愈发佝偻的背影将外公的遗像缓缓放回案几上时，我才猛然惊觉。
我放不下亲情，我尚未看破生死。
小白的话，或许是对的。
某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请了年假去看外公。
外公生前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至少在身为人类的我看来是这样的。但是，地狱的罪名是非常多的，打死个蚊子都算是杀生。曾有五个饿得皮包骨的夜叉鬼找到乔大木悉达多，说自己一心向善，但是本性只喝鲜血，取人性命，为之奈何。乔王子便划开了自己的小腿动脉让他们喝。最后他们功德圆满，夜叉变成了罗汉，乔王子变成了佛祖。但是佛祖只能有一个，剩下的人不是被夜叉喝干了血，就是把夜叉都宰了。彼岸有彼岸的功德，凡尘有凡尘的逻辑。日久天长，人类建立起了自己的道德，并且怀着对人类自身的怜悯杀生无数。外公生前就是治理“四害”的能手，死后自然遭罪。这罪名荒唐得可以，却又似乎是人类必然的宿命……电梯缓缓下降到了负九层。一开门就看到一口大锅，装满了滚沸的红油。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的焦香味。
“把他带过来，我要问话。”我塞给领班的小鬼外公的名牌。
小鬼一蹦一跳地把我领到了一片空地上。手脚并做地把不远处的外公捞了起来，又在地上找到了外公的眼珠，塞了回去，带到我面前。
过了一会儿，外公清醒了过来，隔着油锅的蒸汽瞧见了的黑帽子，顿时惶恐起来，叫着“大人”“饶命”之类的话。我简直吐槽无力。
命都没了，还饶什么命？
叫我大人，大人个p，我不是你外孙么？
……
哦，对了，你喝过孟婆汤了。
你不认识我了。
我顿时兴趣全无，问小鬼：“这人什么时候投胎啊？”
“无常大人，还没定。”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了。背后传来炉灶添柴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外公又一次的惨叫。
自那以后我就变得忧心忡忡。我本以为让外婆和外公相见是做了人情，可是，见到外公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单纯了。外公不认得我，自然也不认得外婆了，这是其一；其次，外婆也未必认得外公，因为外公早已破相，原来周整的脸已经被油炸得外焦里嫩、残破不堪。就连我也是再三比对了姓名和死亡日期才确信这是我的外公的。
这么一来，我的心愿岂不是毫无意义了？我有些困惑，有些生自己气。
“哟，小黑，你今天不错么，进步了。”走出阎王殿后，小白忽然称赞起我来。
我随手拿起死者的镜子一看。自己眉头紧蹙，满脸不爽，像是随时要宰人的模样，的确和我的前任越来越像了。我不禁莞尔。
“别笑别笑，就保持这个样子，”小白说，“这才是黑无常。”
说到这里，我似乎应该交代一下自己的前任黑无常。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我既是人类，又是无常呢？莫非天生异质？
答案显然是否。我原本是人类的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我留在学校当志愿者。一天晚上，我推着自行车来到车库，忽然看到日光灯下一个面貌凶恶的黑衣男子盘腿坐在我面前。他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很高很高，就像厨师那种，不过是黑色的。
我吓了一跳，旋即感到有些失态，立马装作没看到他，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心想，这人干啥，存心吓人么？
那个男子忽然说，你再过两天就要死了。
我脱口而出，干你屁事。
男子说，你不信也罢。我遭人暗算，阴寿所剩无几，现将黑无常之位传之于你，望你好好照顾白无常，别让他累着。说完，那个男子的脸色更差了，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坐不稳的样子。我见他不妙，急忙丢了自行车去扶他。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男子把帽子脱了下来，迅速戴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身体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拽了拽帽子，根本拔不下来，心里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
莫非是什么整蛊节目？
我开始在四周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摄像头。找了一半，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哭腔。
“大黑！”（真tm像狗名）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比我年纪稍小的男孩。他手里乱糟糟地缠着一段铁链，头上歪歪地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子，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
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白无常，简称小白。那个死去的（用“死”似乎不大合适，但阴间人也有阴寿，就先这么叫吧）是黑无常，简称大黑。黑无常生前兢兢业业，在所有无常中排名第一，小白排第二。临终之际，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黑无常之位传给了我。那顶黑色的帽子就是无常的象征。然而，我至今仍不知道，黑无常为什么会这样死去，又为什么把无常之位传给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自那天起，我的作息就变得极其有规律了——白天早早起床上学，晚上早早睡下，和小白一起把死者送到阴间。寒来暑往，至今已经近两年。然而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只是完成工作，并不聊太多天。即使有几句，也是和业务相关，并不涉及私人生活。我知道小白其实是个有感情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问小白有关大黑的事情，小白也很默契地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前任黑无常。我可以肯定他在隐瞒着什么。那是一种既愤怒又无奈的感情。一旦触发，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将理智冲毁淹没。而小白发飙的结果，必定是我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当年大黑嘱咐我照顾好小白，但是实际上是小白照顾我，因为我什么也不懂。而且，这份自律似乎让他更加强大了。自从认定了我是个废柴之后，他便有了责任心。帽子不再戴歪了，手上的铁链也耍得驾轻就熟，每天都换一套崭新的白制服，问他冥律也回答得倒背如流。不知何时起，他也慢慢接受了我，叫我小黑，也允许我叫他小白了。我知道，原来只有大黑一人这么叫他。
唯一让小白不爽的是，第一名的大黑的业绩太好了。小白虽然排位第二，可是这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难以逾越。而我继承了大黑的所有业绩。这就意味着，如果今年冬至他再超不过我，就要再等九年。而我却会升为判官。
我曾经开口提过，说要不我自己犯点事儿，扣点分，让他拿第一。结果被他骂了一顿，说不许糟践大黑的功勋。他要脚踏实地地超过大黑。
总而言之，如今的我既可以说是非人非鬼，也可以说是既是人也是鬼。这样的一个身份让我放下人类和无常本该执着的纷扰，洞悉尘世，却也让我拥有了独特的苦恼与困惑，毕竟脚踏阴阳两界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就是我，无论身处于怎样的繁华喧闹，或是孑然一身，都只是孤独行走。天地虽然广阔无垠，任我游荡，可细究起来，这偌大的天地，也只不过是逆旅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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