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再见的人

    我没有写过我在斯里兰卡的故事，关于那个热带岛国的记忆每次想起都和一个女孩有关，哦，或许她已经不能叫女孩了，她是我的挚友，我的老师，却也是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1.
      到达斯里兰卡的第三天，我收拾好行囊离开因为佛牙节开幕而热闹非凡的圣城康提，独自坐上开往meditation center的小巴车，几个小时后我在一片尘土飞扬中仓皇下车，小巴车渐行渐远，我一抬头看到这座位于郊外的寺庙，有些惶然的走了进去。
     Vipassana内观冥想这个词第一次听说是从日本姑娘Yoshiko口中，被我一笔一划的记在日记本中，后来在印度也遇到过几个参加过冥想课程的朋友，和他们聊过之后觉得很感兴趣，可惜在印度的时间全都给了垂死之家，无法成行。于是在旅程的下一站来到斯里兰卡后，我搜遍网络终于找到一家冥想中心进行禅修，以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也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吧
2.
    办理好注册的手续后，我被人领进后院，在院子里迎接我的是一个穿褐色袍子的尼姑，她叫Sumeda,清瘦，眉眼轻细，年轻，还意外的很漂亮。她用英文轻声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我放下行李住进安排的房间，宽敞明亮，待遇不错。这幢独院里暂时就我们俩人在住，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的隔壁。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因为英文好才被分到和外国人住在一起的，方便照顾我们的起居。
   第一眼看到她，我是害怕的，因为印象中的尼姑都是严厉，不苟言笑的，不知道她会不会惩罚不好好冥想的我。放眼望去，周围大多是穿一身白衣在树下冥想的中年妇女，没有同龄人，看起来我又是唯一的外国人，我想日子可能有些难熬。
   第二天当早上4点的闹铃响起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恹恹的不想起来，很久没这么早起过床了，而且这将成为未来几天生活的常态，想到这冥想的热情就似乎被打消了一半，可隐约中看到她房间的灯光透过地板射进走廊上，我就赶紧一个激灵爬起来，她已经醒了，第一天冥想我可不想迟到。
3.
    从4点半开始在冥想中心禅修的人要到大厅里诵佛，梵文写的经文我不会读，就跟在她们后面依葫芦画瓢的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的模仿着，半个小时后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膝盖疼的厉害。
   诵经结束后是一个小时的冥想时间，我拿出毯子坐在她旁边，学着她的姿势盘腿坐着冥想，凌晨5点多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我闭上眼睛试着什么都不去想，人却早已饿得头昏眼花，无孔不入的蚊子也惹得我心烦意乱，心定不下来，就睁开眼睛透过院子的窗户看天空，等着它一点一点的亮起来，因为天亮了就有东西吃了，偶尔瞥一眼身边的她，还是端坐如钟，真是羡慕她心无杂念。
   之后的一整天里，除了一日两餐和傍晚的诵经，剩下的时间就是没完没了的冥想，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冥想的我，躺在床上满心疲惫的想，这才开始第一天我就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啊。
4.
    冥想静不下心来，时间无处排遣，总得给自己找点其他事做，我开始在冥想的时候偷偷观察在后院窜来窜去的松鼠，夜晚的时候可以看到的萤火虫，甚至连在地上爬着的蚂蚁都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也渐渐发现她比我想象中爱笑，不是我想象中一副尼姑该有的刻板模样。
   在冥想中心，修行的人之间必须“禁语”，她是唯一一个每天可以和我说话的人，因为我在生活上，冥想上有疑问需要她的帮助，总避免不了开口。我们每天朝夕相处，也培养出不少默契。清晨各自做完冥想后，她会侧立在门口等着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吃完饭后我再赤脚紧随其后和她回“家”，我们会凑在水池边一起洗用过的盘子，她帮手脚笨拙的我戴上白色纱丽。
    我们变得非常亲密，我信赖她。放下了防备的我，每次和她说话都会嬉皮笑脸的，没上没下，仿佛只把她当成一个剃着光头的普通姑娘。她也会经常看到我就莫名其妙地偷笑起来，因为每次不想做冥想就和她撒娇耍赖，连纱丽都不会自己戴的我，她大概也总把我当成孩子。
5.
    记得有一天，她突然来找我，眼神中有窘意，支支吾吾的对我说放在垃圾桶里的东西要烧了，扔到后院。我被她的英文弄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明白她所指何物。见我半天没明白，Sumeda直接把我带到院子里放垃圾桶的地方，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我带血的卫生巾。
   那天刚来大姨妈，却在厕所怎么都找不到垃圾桶，又不好意思问她，就把它扔到了后院唯一的垃圾桶里。
   听了她的解释我才知道，在寺院里用过的东西要集中焚烧或者埋在土里，因为万物循环。Sumeda拿出火柴要带我到后院烧了它，我拦住她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特别英勇地说用这个。
   我想逗逗她，就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包里会有打火机吗，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特别坦然地对她笑，说因为我抽烟啊。
    Sumeda马上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对我说抽烟不好，只能带给你片刻的快乐，又何必去追求呢？
    我不管她，自顾自的说佛祖都说了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痛苦，那么既然有如此短暂的快乐可以享受，为什么不把握当下呢？
    我又问她你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墨西哥吗，她说知道，我说我在那里的时候，抽了很多烟，喝了很多酒。
    她担心地问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很不快乐吗？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不啊，那个时候的我，很快乐。
6.
    偷懒不做冥想的时候，我会待在房间里读些佛学的书，我们的院子里有一排书架，上面有很多英文书，她会推荐一些给我看，我读到不懂的地方就会去请教她。
    她对我来说亦师亦友，她教我守戒律，教我过规律的生活，傍晚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给佛祖上柱香，其实我心中佛的形象已经和她联系在一起。
    她20岁出家时还未谙世事，之后又是过了8年寺院围墙内每日冥想的枯寂生活，所以在待人处事方面她显得和年龄一点都不相符，比我更像个孩子。我见过她的房间，她随身有两套衣物，柜子上摆着几本经书，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品，整个房间干干净净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而我相比之下，则是个被尘世羁绊很深的人，房间里乱糟糟的摆着各种东西。属于你的东西越多，越不快乐，我想这是真的。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要出家，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好的青春时光埋葬在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地方。
   她说因为她要修涅槃，从轮回之苦中解脱出来。
    寺院里也有一些已经很老的尼姑，老到笑起来牙齿都掉了很多颗。我说你看她们都修了那么多年，也没有修到涅槃啊，你不怕吗？她说今生如果修不到，那就来世继续修。
   我为她感到惋惜，我从来不知道在我们这些女孩读书，打工，恋爱，失恋，抱怨着，迷茫着也还算快乐地度过青春的时候，还有人守着墙内清静的寺院，8年了都不曾踏出一步。新年对她来说也是平常的日子，这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满月的日子，来寺庙供养的佛教徒会比平日更多些。
    我说服不了她，只能淘气地摸摸她的光头，摸得她咯咯直笑。
7.
    有一天早上做完冥想后，我来到她身边站了很久没有说话，她看着我笑，问我想干嘛，以为我又要做什么调皮的事。我却突然间跪下了，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谢你教会我的一切，我的老师。
   我对她说话从来没有那么郑重过，我和她说话总是开玩笑的语气。她用手点了一下我的头，这是僧侣回礼的方式，她说她很高兴可以看到我的改变。
    这是我在寺院的第六天，我要走了。
    我在房间收拾背包里的东西，她在门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能再多待一天？我告诉过她，我的航班是三天后才起飞的。
   我知道她是极欢喜我的陪伴的，昨天她最后一次帮我戴纱丽，整理好衣服，她把目光落向别处，突然很凄然地对我说我想也许我们前世是姐妹，今生才有这样的缘分。我听了这话怔住了，没有，也不敢作答。
   她没有挽留住我。
   临走前，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打火机交给她，很豪气地说这个送给你了。她很欣喜地问你告诉我这是说明你不再抽烟了吗？我说可能吧，我想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我故作潇洒的和她挥手说再见，一次也没有回头。可天知道当我推开寺院那座大门的时候鼓了多大的勇气，我就像电影里不敢下船的1919，也开始怕了这滚滚尘世啊。
    但是，我必须要走啊，我的朋友。本该如佛般静寂，没有悲喜的你，因为我的陪伴开始有了情绪。我什么都不能和你说，说了也不过是负担，我怕影响到你的修行。你不是说过要修涅槃吗？怎么能因为我而乱了阵脚。
8.
    有一天她望着月亮告诉我，“这个月的20号是满月，会有很多佛教徒来寺庙”，满月那天是我飞机起飞的前一天，我却没有机会再去寺院看她了。
    9月的月亮在中秋节这一天又圆了，Sumeda，我们在天空下望着的是同一个满月的月亮吧？
    再见，我的挚友，我的老师，我再也见不到的人，下辈子我们说好还做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