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畫家 (楊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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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馬明
樓上畫家 南十字星
香桂桐的三姨太小麗花佩玲姑娘在淺水灣「蕊園」樓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從利舞台麗霞歌舞團走下台之後的四十個春秋。雖然自己從來不曾在這古老大屋住過,但是這堂樓梯上上下下,也走了不下三十七八年。
樓梯本是一件將樓層上下連接貫通的實用工具,但是對習慣舞台的玲三奶奶來說,卻又有另外的意義。首先,樓梯的存在本身就是戲劇的開始,從下往上,有種朝拜的意味,從上往下又有些君臨天下的霸氣,至於寶塚與麗霞布景的那種通花半圓旋轉樓梯,則是浪漫的造極,男女主角基本上都會穿着拖地長裙和燕尾服,徐步而下。但是也有像「日落大道」的那道迴旋樓梯,女主角殺人後還慢慢走下,對準攝影機說道:「導演,我已做好拍特寫的準備。」經典至極。再說,假如巴比塔沒有那條意圖通往天堂去摘星的雲梯,上帝也不會發怒毀塔,用各種不同的語言將人類遣散到五湖四海。
玲三雖然不敢以專家自居,但是舞台上下可也經歷過不少梯階,甚至,她對樓梯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迷惑。小麗花訪港初期,有一英國銀行大班請麗霞諸台柱上他山頂大宅自助餐,那裡就有一堂雲石的旋轉樓梯,大伙喜歡在石梯上下拍照留念。聽說那大班不好女色,唯獨和自己喝了兩杯,不知是否潛意識知道小麗花過往是個男人。後來玲三定居香江搬到花園台,有日經過那昔日大宅位置,卻已改建小型高級屋邨,玲三還會懷念那雲石樓梯。
話又說回來,「蕊園」這堂樓梯玲三要踏上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香桂桐愛上了佩玲姑娘之後,着實也享受了小麗花兩三年的甜言蜜語,覺得這風月女子一切上路,才把她帶來這兒向太太奉茶。玲三第一眼看到這樓梯,就覺得它不夠華麗,但是踏上卻夠紮實。材料是花梨硬木,只有簡單的線條浮雕,雖然穩重實用卻缺乏美感,不像她眼睛習慣的電影上那旋轉半圓樓梯。但是在真實生活裡,有家底的富豪,也應該這樣實在。只不過三年裡把「蕊園」想像成米高梅歌舞片,真箇來到這裡,第一步學到的,就得腳踏實地。
其實再怎樣腳踏實地,玲三奶奶始終就是佩玲姑娘小麗花,本質並沒有隨歲月磨煉而有太多的改變。她穿着Jimmy Choo吋半高跟鞋走下那木樓梯的聲音,節奏就與眾不同,聽在香桂桐耳裡,就是音樂。當那雙鱷魚皮鞋踏上客廳的雲石地磚,玲三的腳步又會刻意的避開局部的地氈,讓那美好的韻律不會被打斷。今天她穿着一套稍微簡單的米色三宅一生。佩玲姑娘就是有這一點好處,念舊。說是在日本買的第一件像樣的衣服,就是三宅一生,這牌子一穿就是四十多年。
香桂桐最初見到玲姑娘,只不過覺得她是個尤物罷了,花些錢玩個女人,哪個有錢男人不會?沒想到她搬到「花園台」之後,那狐媚之態卻收斂讓他獨自欣賞。所有的風頭都讓貝二去出,自己在「嘉慧園」、「花園台」和「蕊園」之間,巧婦持家,本也可國治天下平。後來還加了老四和老五,讓我分身不暇,只有時間與精力在自家花園裡逛。唉,看她婀娜多姿的走過來,即使年逾花甲,卻也決不遜色於邵爵士身旁的那些出爐港姐。現在看見她,即使坐在輪椅上,也還會是有些衝動,再說這十年她對我的照顧,也真是無微不至,但是想到她真正的出身,還是有點作嘔的感覺。千不該萬不該,貝二的女兒美儀真是不應該說穿她的身世,尤其是在我八十大壽那天。
玲三還是本性難移,一邊走路一邊擺手一面吩咐,像是舞台歌唱一樣:老太爺一個人坐在燈下多寂寞,阿強,也不會開個電視給老太爺看看,這個時段《衝上雲霄》正是高潮,我也想看看 cool魔到底會落得怎樣下場。走到香桂桐的面前,站定之後,給了一個蜜桃般的笑顏,才完成她的出場。然後吩咐阿強打開電視放下窗簾,自己拿開之前阿強的那杯鮮奶綜合飲料,蹲下身子替香桂桐整理一下那坐皺的衣服,將他的頸後椅墊放高,手腳擺正,拿出 iPhone拍了一張照片給自己存檔,說道,昨天替您選的這套衣服可還真瀟灑,難得穿了一天還是整齊,明天替您選套 Cavali,換個意大利口味。收起了她的 iPhone玲三繼續:今天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中環到淺水灣的整條馬路,所有車輛都動彈不得,大少爺和貝姑娘不知打了多少電話回來,但是現在打給她們二人,電話反而不通,老太爺別擔心,壽宴的賓客名單我也有,待會兒跟您先過目。瞧,都已過了晚餐的時辰,待會讓我替您換件舒服的睡衣再說,來,我陪您看下這些年輕男女又有些什麼新把戲。
玲三說畢,坐在香桂桐身旁還看了五分鐘電視,還沒等到高潮,就吩咐阿強幫手將輪椅推往樓梯旁的小電梯。這升降機是香桂桐中風之後新加的玩意兒,電梯旁的大牆掛着一張六呎整紙張大千潑彩山水,六十年代作品,畫上題有「桂桐吾兄」的上款,是香桂桐最愛。即使香桂桐中風之後,每當上電梯之前,貝二玲三都會在梯口讓他停留半晌,讓他緬懷當年的樂事。
玲三和阿強將輪椅推入臥房,吩咐護士姑娘替香桂桐沐浴更衣。玲三看見兩位年輕的姑娘,將香桂桐的衣服一層層地除下,最後剩下的只是那裸體枯竭的身形,皮膚上的斑點皺紋就是歲月的年輪,身體還會散發出一種難聞的異味,那是一生的享樂與美酒佳餚的成果。
玲三平時也看慣此等光景,不知怎的,今晚特別感慨,不由自主地拿出一根黑貓,在煙雲中憶起第一次見到香桂桐,雖說不上雄姿英發,卻也真可媲美公瑾當年,一身麻布西裝,巴拿馬草帽,迷人的小鬍子,身邊帶着一位年輕的美眉,來到台北中山北路的「蘭馨」委託行買 Dior。那時佩玲姑娘還是費林小弟,一個無心向學的高中生。想到這裡,又夢幻回到六十年代末期的台北,自己終於完美地變成了女生,又成功加入日本寶塚歌舞團,在舞台上更反串成萬人迷的男生小麗花,當她易回女裝走下舞台時,已是香桂桐的最愛,除了帶她上中山北路委託行,還帶她上中泰賓館拜訪張大千,大師雖然稱讚自己是美女中的美女,但是畫上題款可是贈桂桐吾兄,也無所謂,反正潤筆是小鬍子給的。
提到那張潑彩畫,玲三想起方才經過,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下樓再看一眼,畫可是同樣的一張,但是就有些說不出的地方不對。司機阿強告訴玲三,美儀那十八歲的孩子捷生,數天前帶了幾個人來過,當着老太爺面前把畫給換了,還有廳裡的其他幾張。
玲三說,這畫可當真在香老爺面前換的?真是折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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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馬明
樓上畫家 滿堂春色
玲三望着這平日沉默寡言的粗壯司機,看看他又有些什麼話要講。
阿強進入「蕊園」的時候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一晃就三十來年。除了侍候幾輛名牌汽車之外,幾乎就等於是半個管家,出出入入的人士接觸的最多的是他,知道最多是非也應該是他,但是這麼多年,卻也沒從他口中聽過閒話與意見。如今家裡既然發生了大事情,是不是也應該和阿強好好的溝通一下?
想當年,只要佩玲姑娘小麗花想要到手的東西,沒有什麼辦不到的。即使在今天其他姑娘們都年老色衰的當兒,憑着自己不懈的運動與努力,色相還是有的,風韻則應更過當年,區區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又豈能逃得過她的手指縫隙?
玲三在書房給阿強倒了一杯純正的威士忌 single malt,沒加冰塊,看阿強的樣子就屬重口味。三十年來阿強只有整理書房的份,今晚對玲三的這杯威士忌,有點受寵若驚。卻又為了壯膽,一口就吞去了半杯。玲三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說道,這麼多年,都沒有對你說句感謝的話,其實我是個飲水思源的人,只不過我的表達方式,怕有些人還不會太習慣,所以一直沒說。十年前,要不是您的打救,我今天真不知道會淪落成怎麼樣。
憨厚的阿強緊張的說:三太太,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我們下人應盡的本分,況且家和萬事興,家醜則不可外揚。
玲三溫柔的笑道,您千萬別用「下人」這個名詞,這話假如是出自我們香家人的口,把我拉上馬路清算遊行都可振振有詞,時代確是改變了,共產黨的階級鬥爭,現在才成功。現在你我都是平等,來,姐姐就和你把這杯威士忌乾了吧。
阿強一聽玲三開始用《紅樓夢》式的對白和他講話,就更加驚恐,一口氣把剩餘的威士忌也乾了。玲三又給他倒了大半杯,談笑用兵地說道:把張大千的真跡給掉換了?這件事,兄弟您可是親眼看到的囉,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三太太,不是我喜歡講閒話,在您這兒做了那麼多年,什麼事情我沒見過。但是孫少爺最近的行為,我看見了,沒辦法和任何人講,講給太太聽,她會說我造謠無事生非,講給二太太聽,她一定袒護孫少爺,畢竟是她女兒的兒子,血濃於水,講給大少爺聽,他又什麼時候關心過「蕊園」?至於珍四奶奶,那個壞人根本就是她帶進來的。三太太,不是我想聽閒話,我開的那輛勞斯萊斯,除了太太和三太太您,大家都搶着用,車子裡面自然聽到許多是非,我是一個下人,又不能不讓他們講話,我也不能塞着耳朵不聽,聽多了又沒地方發洩,心裡真是不好受。後來想起來張曼玉演過一部電影,那個男主角最後也有許多的秘密,但是他找到了一個樹洞,把話都說給那棵樹聽,我想我也應該找一棵樹……
玲三笑道,剛才說過您不可以稱自己為「下人」,又忘了?還有,趕快進入主題,別談什麼張曼玉的電影。
玲三奶奶,您別打岔,先讓我說完要說的,之後自然會進入主題。端午節的前一天,大少爺讓我上西環的「粵華海景酒店」接一位向先生上「蕊園」,吩咐我千萬小心,說是大陸下來的人,千萬相信不得。我知道自從「自由行」開始了之後,我們香港人對強國人自然有些不太順眼的主觀印象,但是這位向先生,三十剛出頭,和一般的強國人不一樣,不單西裝筆挺,更是眉宇非凡。我特別留意他的手,手腕一來沒戴蜜蠟天珠二來手指甲剪得乾乾淨淨,一派明日傑青的樣子。在車子裡,那三十多分鐘的路程也從來沒用過手提電話。三奶奶您別以為他沒有手機,只不過開了滅音震動,我感覺得到,他起碼有五六通電話沒接。到了「蕊園」,那天只有坐在輪椅上的老太爺和太太大少爺,看起來大家的臉色都有點凝重,當然老太爺是沒有表情的。他們關了這書房門起碼坐了三個半鐘頭,出來的時候那位向先生還是像來時一般,斯文淡定的走出來。大少爺吩咐我別向諸位奶奶們提,當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正當我準備啟動油門的時候,捷生少爺忽然衝到車門口,說是也想進城,搭個順風車。
大少爺說安排阿 Ben送他,捷生少爺不聽,一頭鑽進車子裡,吩咐我開車,我看大少爺拿他也沒有辦法,就啟動油門往城裡去。三太太,不是我多話,這捷生少爺嘴巴就沒停過,他的 iPhone手機也沒停過,他說,你們在客廳裡講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姓向,我姓香,我們都是野種,只不過你是直系,我是旁系,只不過你那麼穩重英俊,我這麼邪惡散漫,但是我們兩個加在一齊,一定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件。玲三奶奶,不是我多嘴,捷生少爺的話就沒停過, iPhone也沒停過,但是那位向先生坐在車子裡面四十分鐘一動也沒動過。下車之前忽然問句捷生少爺,你要上我房間嗎?捷生少爺就求之不得地下車了。那向先生回頭對我說,這事回去別說。三奶奶,我要跟您講,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的表情,可以轉變的那麼快,那麼極端,從正氣到邪惡不消一秒鐘,把我之前對他的好印象,一掃而空。看着十八歲的捷生少爺托着那超過三百磅的笨重身體,跟着英俊的向先生後面,就怕會有不祥的事發生。我不禁想起香老爺中風前的捷生少爺,是多麼活潑可愛又善解人意。記得有一次華南大水災,八九歲的捷生拿了一個餅乾盒給我,打開來裡面盡是多年來收藏的壓歲錢,說是要我替他拿去捐給那些受災的人。
我說他應該自己去捐,他說家裡不會讓他去捐,家裡疼他,會捐更多,還讓他保留那些壓歲錢,捷生說,那不是錢多少的問題,那是心意。那時我想,這小孩多有愛心多有出息。那時的捷生少爺,靈巧活潑,一看就是未來的棟樑。他還跟我說,夢見一個神仙,要帶他去拯救世界,他說把這夢告訴了爺爺,爺爺勸他別去,要享受人生,後來就再沒夢到這個神仙。講起來似乎不可能,但是誰會想到那麼乖巧的一個孩子會變成今天,這享受人生的結果就是十八歲五呎六吋高超過三百磅體重?就像他的媽媽美儀,我也是看着她長大的,怎麼也會變得那麼敵意?就像是老太爺八十大壽的那天,美儀小姐想揭露太太您是人妖的那個秘密,那才真是折壽。要不,老太爺也不會中風變成只剩下一個腦子,來驗收這世界上一切的苦痛。
玲三聽到這裡,嘖嘖陰笑兩聲。噴口黑貓,說道,「人妖」這兩字真庸俗,人就是人,妖即是妖,人妖人妖,半人非妖,非人即妖,多可怕,不怕一口把您給吃了,您家老少還不知應找我來收屍呢!
阿強迷醉地看着玲三,聽她嬌媚地說:我不是人妖,是變性人,不折不扣的女人。看你這老實的笨蛋,對你解釋也是白說,難道真箇要我示範?來,乾了這瓶再開一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