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如果真值得歌頌 - 張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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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日本女作家角田光代的小說評論時,想到了她筆下形形色色活在自己深淵中的女性,在外人看來她們的行為是那麼不可理解,但她們內心的細密與糾結卻指向其悲劇命運的肇始,多少是有動機的。這種動機可謂是小說推進力的泉源,充滿着破壞力,甚至並不純粹來自於情感,而是來自於女性對於現時社會的基本判斷,哪怕是錯誤的判斷。
去年金馬電影節展映了波蘭斯基的老片《黛絲妹妹》,同期上映了英國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兩部片都出自經典小說,展現了「放着安穩日子不要過」的勇敢女性。稍晚些,莫里亞克的小說《寂寞的心靈》被改編成電影,說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女性苦悶、犯罪、出走與自毀。可一旦通過影像,原先的故事核仿佛歷經濾鏡檢閱,形成新風貌。
仔細想來,《黛絲妹妹》的故事和莒哈斯的《情人》很像,都是封閉環境中階級錯位的愛。現代人很少體會到如此強大的落差。一個是貴族身份卻家貧的少女,一個是有錢卻身份低微到靠購買爵位才能體面生活的闊少。我們難用現代眼光解讀這種情感上帶着危險的攀附與排斥,是因為在上一個世紀,資本做了許多翻天覆地的事。
中學時讀黛絲,覺得她被阿雷克強暴一段真悲慘,雖然寫得隱晦,但與後文黛絲向深愛的丈夫坦陳經歷卻慘被拋棄的遭遇形成強烈關照。大學時歷經些人事,忽又覺得,阿雷克雖然強暴黛絲,卻十分負責、又那麼有錢,還真心愛她,也不是罪不可赦。
然而這次我忽然意識到嚴重的誤讀,源自波蘭斯基中規中矩的搬演並不能表現出「階級感」這個現代社會早已用經濟秩序來試圖彌合的舊東西。《情人》中尚能通過年齡、膚色來製造視覺衝突,《黛絲妹妹》中所能通過鏡頭展現的只是貧富。黛絲與她那個常拿身份來說事的父親一樣清貴的很,對她來說愛與欲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迷思,她憎恨阿雷克用錢買來的爵位。所以她不願意面對一個卡列寧式的伴侶,比不愛更嚴重的,是她輕視他的出身。她最終殺了阿雷克,自己也被絞死。
階級常常以貧富展現,但更殘酷的是一種心理感受。它驅使着命運的轉折。正如我以為《大亨小傳》中最嚴酷的部分甚至不是什麼美國夢的破碎,或是愛情的轉瞬即逝,而是在皮實的老資產階級眼中,美國夢本來就跟當代選秀似的,是一個暢銷的商業概念,讓流浪漢嘗嘗高級虛無滋味的誘餌,看看他們滿足的表情。湯姆.布坎南輕蔑蓋茨比的地方,就在於「你只能變成一個有錢的你,而你永遠都成不了我們。」這一點其實和黛絲對阿雷克的態度是一致的。
然而當代小說裏這種強力的元素卻變得式微,大多數人熟稔於描寫無動機的情感與世情,在原地糾結來去,找不到連着社會本質的根系。用張愛玲的譬喻,就是那種小說「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的抱怨着,到底還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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