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记
我的同事骆洪亮国庆长假结束后从家里给我带来了一包临安山核桃。这个东西的确好吃，芳香扑鼻，光是闻着就叫人流口水。但这东西最大的问题是吃起来费劲，又厚又硬的一层壳，不上牙咬绝对弄不开；好不容易剥开了也就几块儿蝇头小肉，着实不过瘾。也就是江南自古富庶之地能特产这般事物，游手好闲的乡绅秀才，午后闲时，晒着太阳剥着核桃，想来惬意非常。北方土地贫瘠，地主家往往也没有余粮，大家忙于耕作，自是没有吃这样费劲玩意儿的闲心。
其实想省心的话可以用核桃钳子，但我的三姑父说过，吃核桃用钳子就相当于拿粪铲子炒菜，不是味儿。三姑父是我见过的最爱吃核桃的人，他喜欢核桃的程度就和烟鬼爱烟酒鬼爱酒一样。他说吃核桃补脑，于是就天天补，吃早饭时补一阵子吃完午饭补一阵子，临睡前还要补几颗。我的三姑对此大有意见，但毫无办法，只能天天骂：“常年吃得一地碎壳子！补脑补脑，也没见你哪里机灵，早早地把自己补了个谢顶，脑门油光！”三姑父说：“你懂个屁，聪明才能绝顶，这都是智慧之光。”
好在我三姑父吃的核桃都是学生和家长送的，一般不自己花钱，不然我三姑还要骂咧。三姑父是资深老教师，桃李满天下，学生们来看望他就拎着核桃来。这是我三姑父自己说的，他说：“你们来别给我带别的，就带核桃就行”，末了他还要补充“要山核桃。”住我三姑父家楼底的二胖子是三姑父的最大核桃供应单位，他开着家炒货店，多年来对此无怨无悔，但经常开三姑父的玩笑：“常老师我当年学你的物理学不好，但我就知道有个杠杆原理，用这个杠杆就能轻松夹核桃。”三姑父对此嗤之以鼻：“歪门邪道，当年你要是能把我物理学好还至于卖瓜子么。”他一定要叫二胖子卖瓜子的，以表现口角上占的上风，在三姑父的眼里，瓜子是种市井食物。
二胖子的爹，一个整天闲着没事就上广场找老太跳舞的退休老头，当年是三姑父的老师，因是近门邻居，给予了三姑父无限特殊照顾，三姑父没少挨教训。后来三姑父当了教师，教了二胖子，秉承了二胖子他爹一贯的教育方法，把当年受的冤屈都还给了二胖子。但是二胖子说，当年他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我三姑父，他说：“常老师的教学水平高着呢，那是学校里数得着的。”三姑父这时正骑着自行车从门口路过，自行车篓子里装着刚上集买的青菜韭菜土豆，他身上套着两根筋和裤衩子，裤衩的兜里揣得鼓鼓囊囊，想必是核桃用以随时解馋，他的一双回力球鞋已经磨得发毛，正被用来蹬那溜光水滑的脚蹬子。到得门口台阶旁，他歪过身子，用一只脚撑在台阶，另一只脚还搭在脚蹬子上，他冲屋里的二胖子说：“我教学水平高就教出你这么个人，你那些同学哪个不如你？远的不说，就说你同桌黄洋，现在是局长了吧，你看你呢！”二胖子说：“就黄洋那个局长叫我去当我还不一定当呢，天天拾掇得油头粉面，看着难受死了！咱们一个是商界的，一个是政界的，怎么好比。”三姑父听罢左脚猛然蹬地一脚，他的那辆十多年车龄的大永久就摇摇晃晃地发动起来，整辆车发出嘎嘎声，他头也不回边骑边说道：“就你还商界，真是大老板呐。”
正如奚落二胖子这般，三姑父说话就是这么直，这让不少人不痛快过。有人家又添了个小子，他跑过去贺喜就说：恭喜呐，不过作为亲戚我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房价高的要命，以你家条件怎么养得好呀，说不定连媳妇都难娶哩。有人升了官，他又跑过去跟人说：恭喜呐，不过作为同学说句不好听的，这乌纱戴高了倒还难保哩，你看那谁谁谁不就都进去了么！三姑说我的三姑父：“你脑门吃核桃吃实了，说话没谱没调，你还三岁么！”三姑父说：“我这话里都有语言的艺术，你懂得什么！”他说的语言的艺术就是每次直言之前的“作为某某我还是要说句不好听的”。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三姑父这个套路，他索性就简化流程，连语言的艺术都不讲了。
三姑父不是没吃过他直性子的亏。据二胖子说，三姑父是学校里顶尖的教学能手，他上公开课的时候，过来学课的老师都能围教室三层。按理三姑父这个水平年纪，已经能参评特级教师，但迟迟没获得学校的推荐。三姑父自己也抱怨：“连他妈的陈麻子都去评了，评就评吧，还没评上，真是丢死了人。”几次要找校长说理，逼得校长躲了几天，最后校长被逼得没办法，主动找二姑父谈话，校长说：“老常啊，按理说以你的水平，评特级没有一点问题……”话没说完，三姑父就质问道：“没问题怎么不推我？推陈麻子，陈麻子哪方面比得上我？”校长说：“老常你看你陈麻子陈麻子的，这是对同事的不尊重，影响多不好。推陈老师主要因为陈老师的群众基础好，这是校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三姑父气得直跳脚，骂道：“狗屁的群众基础！”他气得后来和校长谁也不理谁。时至今日，三姑父仍然没能参评。
可三姑父的年纪却已渐长，再过三年便要退休。前一阵子，他牙疼得厉害，便抱病在家。他到李医生开的诊所去看牙。李医生也是他从前的学生。三姑父进了诊所门就批评说：“你看你这床，脏得不像话，也不多擦擦，你看地上垃圾堆，简直就能养蛆！”李医生说：“我这不是忙嘛，小诊所哪里忙得过来呀。”他赶紧扯了块毛巾在床上掸擦了几把：“来常老师，躺下，张嘴……”三姑父的牙齿常年和山核桃较劲，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李医生边扒拉边说：“常老师，你这个后槽牙坏到根啦，我给你消消炎，过几天上我这来做烤瓷牙，刚进的德国货，好着呢！”于是三姑父告别了他的四颗原装牙，装上了四颗德国烤瓷牙。他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怎么都觉得新牙不得劲，他说：“这德国牙也吃不出什么洋味儿！”
我前些天去看我的三姑父，拎了二斤山核桃。三姑父看了说：“哎呀，现在的牙口不行了，山核桃咬也咬不动，说不定牙都要崩出来。”他躺在藤椅子上，脚架得一丈高，懒洋洋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大核桃，他用手轻轻一捏，核桃壳就应声而开，他略见干瘪的手指捏着块核桃肉放进嘴里，嚼得吱吱有声。他对我说：“也不知道这么些年我怎么就迷山核桃，可换了几颗牙就不欢喜吃了，莫不是这牙真的有魂么！你看我现在都吃这个新品种，纸皮核桃，不用费劲，倒也很好。”
其实想省心的话可以用核桃钳子，但我的三姑父说过，吃核桃用钳子就相当于拿粪铲子炒菜，不是味儿。三姑父是我见过的最爱吃核桃的人，他喜欢核桃的程度就和烟鬼爱烟酒鬼爱酒一样。他说吃核桃补脑，于是就天天补，吃早饭时补一阵子吃完午饭补一阵子，临睡前还要补几颗。我的三姑对此大有意见，但毫无办法，只能天天骂：“常年吃得一地碎壳子！补脑补脑，也没见你哪里机灵，早早地把自己补了个谢顶，脑门油光！”三姑父说：“你懂个屁，聪明才能绝顶，这都是智慧之光。”
好在我三姑父吃的核桃都是学生和家长送的，一般不自己花钱，不然我三姑还要骂咧。三姑父是资深老教师，桃李满天下，学生们来看望他就拎着核桃来。这是我三姑父自己说的，他说：“你们来别给我带别的，就带核桃就行”，末了他还要补充“要山核桃。”住我三姑父家楼底的二胖子是三姑父的最大核桃供应单位，他开着家炒货店，多年来对此无怨无悔，但经常开三姑父的玩笑：“常老师我当年学你的物理学不好，但我就知道有个杠杆原理，用这个杠杆就能轻松夹核桃。”三姑父对此嗤之以鼻：“歪门邪道，当年你要是能把我物理学好还至于卖瓜子么。”他一定要叫二胖子卖瓜子的，以表现口角上占的上风，在三姑父的眼里，瓜子是种市井食物。
二胖子的爹，一个整天闲着没事就上广场找老太跳舞的退休老头，当年是三姑父的老师，因是近门邻居，给予了三姑父无限特殊照顾，三姑父没少挨教训。后来三姑父当了教师，教了二胖子，秉承了二胖子他爹一贯的教育方法，把当年受的冤屈都还给了二胖子。但是二胖子说，当年他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我三姑父，他说：“常老师的教学水平高着呢，那是学校里数得着的。”三姑父这时正骑着自行车从门口路过，自行车篓子里装着刚上集买的青菜韭菜土豆，他身上套着两根筋和裤衩子，裤衩的兜里揣得鼓鼓囊囊，想必是核桃用以随时解馋，他的一双回力球鞋已经磨得发毛，正被用来蹬那溜光水滑的脚蹬子。到得门口台阶旁，他歪过身子，用一只脚撑在台阶，另一只脚还搭在脚蹬子上，他冲屋里的二胖子说：“我教学水平高就教出你这么个人，你那些同学哪个不如你？远的不说，就说你同桌黄洋，现在是局长了吧，你看你呢！”二胖子说：“就黄洋那个局长叫我去当我还不一定当呢，天天拾掇得油头粉面，看着难受死了！咱们一个是商界的，一个是政界的，怎么好比。”三姑父听罢左脚猛然蹬地一脚，他的那辆十多年车龄的大永久就摇摇晃晃地发动起来，整辆车发出嘎嘎声，他头也不回边骑边说道：“就你还商界，真是大老板呐。”
正如奚落二胖子这般，三姑父说话就是这么直，这让不少人不痛快过。有人家又添了个小子，他跑过去贺喜就说：恭喜呐，不过作为亲戚我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房价高的要命，以你家条件怎么养得好呀，说不定连媳妇都难娶哩。有人升了官，他又跑过去跟人说：恭喜呐，不过作为同学说句不好听的，这乌纱戴高了倒还难保哩，你看那谁谁谁不就都进去了么！三姑说我的三姑父：“你脑门吃核桃吃实了，说话没谱没调，你还三岁么！”三姑父说：“我这话里都有语言的艺术，你懂得什么！”他说的语言的艺术就是每次直言之前的“作为某某我还是要说句不好听的”。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三姑父这个套路，他索性就简化流程，连语言的艺术都不讲了。
三姑父不是没吃过他直性子的亏。据二胖子说，三姑父是学校里顶尖的教学能手，他上公开课的时候，过来学课的老师都能围教室三层。按理三姑父这个水平年纪，已经能参评特级教师，但迟迟没获得学校的推荐。三姑父自己也抱怨：“连他妈的陈麻子都去评了，评就评吧，还没评上，真是丢死了人。”几次要找校长说理，逼得校长躲了几天，最后校长被逼得没办法，主动找二姑父谈话，校长说：“老常啊，按理说以你的水平，评特级没有一点问题……”话没说完，三姑父就质问道：“没问题怎么不推我？推陈麻子，陈麻子哪方面比得上我？”校长说：“老常你看你陈麻子陈麻子的，这是对同事的不尊重，影响多不好。推陈老师主要因为陈老师的群众基础好，这是校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三姑父气得直跳脚，骂道：“狗屁的群众基础！”他气得后来和校长谁也不理谁。时至今日，三姑父仍然没能参评。
可三姑父的年纪却已渐长，再过三年便要退休。前一阵子，他牙疼得厉害，便抱病在家。他到李医生开的诊所去看牙。李医生也是他从前的学生。三姑父进了诊所门就批评说：“你看你这床，脏得不像话，也不多擦擦，你看地上垃圾堆，简直就能养蛆！”李医生说：“我这不是忙嘛，小诊所哪里忙得过来呀。”他赶紧扯了块毛巾在床上掸擦了几把：“来常老师，躺下，张嘴……”三姑父的牙齿常年和山核桃较劲，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李医生边扒拉边说：“常老师，你这个后槽牙坏到根啦，我给你消消炎，过几天上我这来做烤瓷牙，刚进的德国货，好着呢！”于是三姑父告别了他的四颗原装牙，装上了四颗德国烤瓷牙。他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怎么都觉得新牙不得劲，他说：“这德国牙也吃不出什么洋味儿！”
我前些天去看我的三姑父，拎了二斤山核桃。三姑父看了说：“哎呀，现在的牙口不行了，山核桃咬也咬不动，说不定牙都要崩出来。”他躺在藤椅子上，脚架得一丈高，懒洋洋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大核桃，他用手轻轻一捏，核桃壳就应声而开，他略见干瘪的手指捏着块核桃肉放进嘴里，嚼得吱吱有声。他对我说：“也不知道这么些年我怎么就迷山核桃，可换了几颗牙就不欢喜吃了，莫不是这牙真的有魂么！你看我现在都吃这个新品种，纸皮核桃，不用费劲，倒也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