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翠叶粟金香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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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搬家,打算送上一束鲜花以祝乔迁之喜。水红色的剑兰配上白色的百合花,总觉得颜色太素净,寻思如果有小巧的黄色花朵点缀其间就好了。紫色的薰衣草太抢镜,红边黄色的康乃馨又不宜放太多。店家抽出一小束不起眼的花枝问:“要不加点米兰?开花的时候黄灿灿的一片。又香又好看。”
米兰?我盯着老板手中绿油油的花枝迟疑。羽状复叶,叶片碧绿如鳞片一样的质感。细密如鱼卵的花蕾呈青色,有着渐变为黄色的趋势。
“行,就加这个吧。”看着店家把米兰花枝有条不紊地加到剑兰跟百合花的间隙中,我还是不放心地再次确认:“这个开的花是黄色的吧?”
等到从朋友家回来,才突然从之前那个陌生的花名中顿悟过来。那珍珠般的花蕾,如同一把钥匙,不经意地开起了记忆的匣子。
大概是某天放学时走另一条道回家,被一阵幽香吸引,登上台阶,一株茂盛葱绿的植物映入眼帘,蛋黄色的花朵像繁星一样,缀满在绿叶间。花香清幽,没有栀子花那样的攻击性和黄果兰一样的浓郁,就这样黄灿灿,像小米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掬一捧在手中。
出于好奇,回家后跟爸爸描述了一下这种像桂花一样的花朵。爸爸立刻说,这是米兰。当初家中也有一株,是爷爷深爱的花。不过爷爷去世后不久,这花也枯死了。
家中的花花草草总是被爷爷照顾得很好,好到你不知道他最偏爱哪一株。爷爷去世后,枯死的吊钟海棠、紫薇,熏死的黑玫瑰,移植到外婆家的素心腊梅……似乎,冥冥中这些花儿都随着爷爷的离开而离开了。因为,家中再没有照料她们细心如爷爷的人了吧。
比起照料这些花花草草,爷爷对我的耐心,或者说溺爱,才是无以复加,哪怕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什么都会给我,哪怕是市场里一个破杯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买给我。
带我出去玩儿,听人家说我可爱还行。要是那些阿姨和老奶奶想要摸摸我的小脸蛋儿,拉拉我的小手,爷爷会立马翻脸,带我离开:那些手多脏啊!——爷爷有洁癖,可他还很开心和我在一起玩儿。要是平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只要有人在菜盘里用筷子翻莱翻去,爷爷就不会吃那盘菜了。但和我在一起,爷爷最高兴的就是,我们两祖孙一起吃鱼罐头。
爷爷不会做饭,因此我们爷孙的午餐就是鱼罐头。每天中午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看着爷爷掏出一盒鱼罐头,拉开盖子,放锅里蒸热。揭开锅盖的瞬间,香气扑面而来。白饭搭鱼罐头,简单,但和爷爷一起吃得却很开心。
因为这件事,被爸爸吐槽过好多次。很多年后,爸爸还在说,当年你和爷爷怎么配个罐头都吃得那么高兴。
爸爸一直觉得很奇怪,说是不是因为当时中午饭没别的菜吃,只能吃鱼罐头。可是很久以后,吃鱼罐头跟鱼干之类的食物时,我依旧觉得很美味,并没有觉得腻烦。也许纯粹喜欢跟爷爷在一起,简简单单吃饭的感觉吧。所以无论过多久,依然觉得鱼干配白米饭,好滋味。
一般像爷爷一样的老人,多会有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可爷爷却不,从妈妈怀孕时,他就盼望我是个女孩儿。我出生后,爷爷对我只能用掌上明珠来形容:就连给我烧牛奶,还要用温度计来测量:书上说多少度喝最合适最营养,他就会等牛奶冷却到那个温度再给我喝。我出生前,大表哥是家里的小霸王,姐姐们和其他比他小的哥哥们都不敢惹他。可对我,他是不敢招惹的。要是一个不留神,把我欺负哭了,爷爷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读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妈妈白天上班,家中只有爷爷一人,难免寂寞。而我在幼稚园里也是度日如年,天天睡觉,等着放学领个苹果好回家。爷爷就背地里撺掇我装病逃学,三天两头,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或者哪里不舒服什么的。几次下来,爷孙俩的计谋就被爸爸给识破了。不过爷爷还是振振有词:冬天天气多冷呀,穿这么少去上学万一冻着了。
就这样,有爷爷撑腰,天天逃学自然是家常便饭。只可惜,爷爷去世后,我便升入学前班,从来没有逃过一天课。小学二年级,高烧将近39°C依然坚持去学校,脑子都快烧成浆糊了,走路都走不稳,只能让爸爸背着去教室。或许,潜意识里是觉得那个无条件纵容我的人已经远去了吧。
逃学在家,和爷爷其实也没什么玩儿的。白天四处遛弯儿,中饭在家吃,然后看看电视什么的,晚饭等着妈妈回家做。
因为跟爷爷没什么玩儿的,所以一点点小事都会被我们捣鼓得特别有意思。比如夏天妈妈买了好几串葡萄,洗干净了装盘子里。我跟爷爷一人面前放一串,比赛谁最先吃完。
一眨眼的功夫,我面前的一串葡萄早不见了踪影,而爷爷面前的葡萄还剩下一大半。爷爷疑惑:怎么吃那么快?再一瞧,呵,感情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也不吐葡萄核!
爷爷心疼不已:葡萄皮那么硬。然后就跟我讲,吞葡萄核,葡萄会在肚子里发芽,然后从嘴里长出葡萄藤。
明明是比不过我,还找借口编故事吓我。不过现在吃葡萄都习惯吐皮跟吐核了,可能是不用和谁比赛谁吃得快了吧。
平时跟爷爷在一起,爷爷的兴趣爱好倒是挺广泛的,练练气功,种种花,带着我逛花市,四处遛弯儿。
爷爷喜欢种花,简直就是一花痴——三言二拍里的秋翁。为了买到一盆喜欢的花,坐火车千里迢迢地赶去——路费都比买花钱高。每逢周日,一定会专门带着我,一起去花市。狭窄的阳台上,堆满了被他料理得生机勃勃的花草。
我喜欢花,可能是从小被爷爷感染的吧?
爷爷不在了,看到那些花就好象看到了爷爷。
关于爷爷的好多记忆都已记不清楚,初中整理屋子,无意在抽屉里发现了爷爷留下的一盒围棋——他跟谁下的呢?
爷爷去世后的好几年,每次我在楼下玩耍,碰到小区里的老奶奶,都会迎来这样的感慨,唉,这孩子当年跟着她爷爷四处转悠的,现在就剩她了。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爷爷已被贴上了形影不离的标签了吗?无论是我一个人在玩泥巴,还是和小伙伴一起玩耍,都是如此。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失落,感觉心里空空的。
家里的合照有一张是爷爷离世的时候拍的。家里所有人围成半圆,跟爷爷的遗体告别,我梳着两条马尾,依在妈妈怀抱里,呆呆地看着爷爷。
爸爸说我太小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妈妈抱着我,我却问,爷爷为什么躺在那里睡觉,不起来跟我玩?
的确,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又能记住什么?
甚至连爷爷的容貌都记不真切。还好后来稍微大些年纪,见过爷爷的遗像一眼,才在大人对话时,提到叔伯当中,四伯同爷爷长相最为相似。
爷爷去世后,我一直一个人住在爷爷和奶奶的屋子里。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总会想,为什么爷爷连个梦都舍不得给我?因为姐姐不止一次说过,午夜梦回,梦见爷爷奶奶,然后泪流满面。可是这么多年,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我却半个都不曾有过。如果说孙子孙女当中,最爱的是我,那为什么却不肯来看我?
某次在家中找东西,无意中发现一盘磁带,取出来放,居然是小时候家里过年时候的录音。没想到热闹中,竟出现了爷爷的声音。
爷爷离开了我,而这盘磁带,却留下了爷爷的声音。那十多年前的声音,仿佛是被冻结住,穿越了十几年的时空,重新响起在我的耳畔。
那种感觉,就像是抬头看见满天的星空,知晓这些耀眼的光芒,穿越了几十亿光年的距离,到达眼前。
那种真实与虚幻的交织,时空错乱的感慨,仿佛是搭上了一班时光倒流的列车,载回声音发出的那一刻。
大学时寒假回家,我们小区的楼房都拆掉了,因为要修建直达成都的公路。我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站在楼下。那棵已经长到五楼高的大树已经不见了,楼下是拆过的石块废墟,我想上楼,才发现楼道里的栏杆已经全部被拆除。等到大学毕业春节回家,那个我居住了二十来年的楼,已被夷为平地。我仰着头,哀叹某些记忆被掩盖在了空中的几十米处。
而我在自己的小说里却写到:“其实一个人离世,带走的,不过是她的肉身,关于她的记忆,只要一直存活在我们脑海里,她就永远没有离开。只要关于她的点滴存活在我们脑海里,超越了她的容貌,每个人的肉身都会毁灭,每个人的容貌都会有被忘记的那一天,就像人们曾经百般留恋拍下的照片,终有一日会有风化腐蚀的一日。记得一个人,遇上关于她的点滴都会联想到这么个人,这样才是让她永远存活着的做法。”
就像看到米兰花的瞬间,那些过往的记忆也一并涌入脑海。爷爷离开了,却留下了这段声音给我,留下了那些花草陪伴我。
每次不开心或者遇到挫折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躲进自己的壳中,因为我盼望着回到小时候,盼望着不要长大,盼望着和爷爷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呆在一起。只可惜,这些都不过是幻想而已,人总是要长大,要往前看。或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花草的陪伴下,变得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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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依然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9-15 12: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