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006 空气稀薄 | 平淡日子里的刺
使脸色的和看脸色的
李松蔚
我家住望京，一块毗邻首都机场的区域，连房产中介的广告上都在宣传「距离机场仅20分钟」。但是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这事很不具有吸引力。去机场的话，节省个把钟头都不够航班延误塞牙缝的，而返回的时候，打出租车就很难受。
我第一次从机场打车去望京时，还没有概念。念着手机上的地址，师傅载着我在望京绕着圈（很多司机对望京也不熟），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抵达目标。现在回想起来，那师傅实在是有惊人的涵养，竟毫无怨言地（至少没流露出）走完一路。
托他的福，那之后我又从机场去过很多次望京，都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氛……
可能有那么几次，师傅们怒冲冲地把一百的钞票甩还给我：「拿零钱！找不开！」我也没往自己身上做过归因，光想：跑了一天连一百都找不开，难怪生气……
直到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这么一条：
说有人从机场打车回望京，师傅一听望京二字，顿时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乘客惊呆了，我也惊呆了！我赶紧翻评论补习了一下知识，这才知道，从机场载乘客回望京，对师傅们来说是很忌讳的事——天啊！以前怎么没人告诉我？
仔细想想，也是。师傅们排着队哪，挪啊等啊，一心只盼望前方有个大活儿开开荤。脖子都伸长了，眼睛都望穿了，那苦苦的等待中最适宜让期望发酵……这就好像我们排队等海底捞，闻着扑鼻的红汤味儿，看着服务员端着牛羊肉在远方川流不息，听着旁边叫到号的欢呼应答声，唾液在分泌，肠胃在哀鸣……这时除了下跳棋和疯狂地吃小菜，满脑子只会剩下一件事，就是幻想等一下要点多少盘肉过大瘾！
这心情也很容易理解吧？——现在好了，总算等到叫自己的号了！欢天喜地往里冲，服务员热情洋溢地引领入座，细心地为你挂好衣服系上围裙，递上菜单：「对不起，现在店里只剩下油麦菜、蒿子秆和生菜了，请问您是三样都要吗？」
（对不起我知道海底捞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让我们假设吧）
是的，这时大可以掀桌咆哮，不吃了走人！可师傅们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那么多人盯着呢，总不能像在大街上那么方便地来一句哎哟走不了我要交车了。
但是等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少说也打过二十趟车回望京了。人间最无奈的事就是犯下了罪行却无法弥补……我对不起你们，二十位忍辱负重的师傅们。
从那之后，我每次从机场回来都尽量坐大巴，当然这样会增加我的麻烦。因为从大巴下车的地方回家恰好是属于步行不太近打车又犯不着的距离，并且会多花不少时间。但只要不是太麻烦，我都还是尽可能这么做。甚至于有一回航班延误到凌晨四点，我都坐夜间大巴到三元桥再打了车。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我的善良。这样做并不全是为了照顾司机的生计，说起来，倒是照顾我自己心情的因素更加主要。
因为再厚着脸皮坐出租车的话，那滋味儿就完全不同了。
总有一些时候是不得不坐出租的：行李太多拿不过来啊，抱着孩子啊，错过末班了啊（几个月前才有了晚上8点之后回望京的线路）。这时候不得不蹭上出租，含羞带愧地看着师傅替我们装好行李关上后备箱，坐回驾驶座，舒活着筋骨，从后视镜里射来两道殷切的目光：「去哪啊？」心虚着，自责着：「望，望京……」
漫长的沉默，砰的一声车门合上。噩梦就此开始。
如前所述，师傅们是不能拒绝的。他们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说，那关车门的巨响在我听来振聋发聩，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接着他们发动了车，那油门和刹车仿佛都踩得格外用劲，使得加减速之间也透出滋滋的火气。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师傅的神情，抿着嘴，脸色铁青，接着，牙缝里挤出一道喷薄而出的气流：「次~奥！」
不好说他们在操什么。对一个出租车师傅，在高速路上有太多可操的东西了。被超车了啊，路况不好啊，前方有大车啊……而且这个字是唇齿音，不用嗓子，所以虽然能让我清楚听见但音量其实很低，加上目不斜视，绝不会被误解为有找我搭话的可能。那我也不好直接问师傅究竟遇到了什么不愉快。可一句话不说吧，毕竟坐在后座上，这一声声操字清晰通透地往耳根里钻，感觉仍然是心惊肉跳，分外销魂。
如果是之前，我不会明白这个师傅在闹什么别扭。但是现在我很清楚，这事和我家住望京有关。只要有了这份意识，再细小的不愉快也会很容易被捕捉到。有的师傅比较文明，他们不会说脏字而是唉声叹气，一叹比一叹用力，感觉像要把肺里的郁闷全都一吐为快。有的师傅大开车窗，用猎猎风中的乱发来体现其愤怒的雄姿，并且在我们请求关窗的时候置若罔闻。有的师傅不问我具体出口，直到开过了又指责我没有提前说清楚。有的师傅会把广播声开到最大。有的师傅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掌掌猛劈自己的大腿。有的师傅使用特别急的转弯或减速。还有的师傅会公然抽烟。
也有的师傅什么都不做，一路沉默。但我还是满心惊惶，不知道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发作。就像等楼上住客把两只鞋子都丢下才能入睡的那个老头——我没听到另一只鞋的声音，但我相信它一定会有，这种未知感比鞋子的声音本身更扰民。
我慢慢觉得这事挺有意思。本身很小，无非是一段短短旅程中，一个毫无关系陌生人的一点脸色，并没有实际的杀伤力，也没有认真处理的价值。但这种小事，就像鞋垫里的一粒砂石，虽然踩在脚下也没有妨碍，但总归不太舒服。人总应该是有能力避免这种级别的不愉快吧？可是奇怪，双方真的都找不出化解它的办法。你嫌我这趟活儿太素，但你必须得带着我走；我嫌你态度差，但我已经坐上你了的车。
我常常在想，如果这时候师傅能痛痛快快地抱怨出来，该多好。
给自己一耳光的师傅，应该挺幽默。乘客一定会跟他一起哈哈大笑吧。这一笑，也就理解了他有多不容易。也不用非打耳光，方法多了，仰天大哭也行，满地暴走也行，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活儿有多么不痛快，或者指着我的鼻子怒骂也行啊：「我操，望京！你逗我开心呢吧哥们？我特么的今天都跑两趟望京了！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对他说：「对不住啊，对不住，知道您也不容易……您看我实在也是没办法，行李太多还抱着小孩，平时我都很自觉地坐大巴……」
他欲哭无泪地说：「你自不自觉关我屁事！今儿我份子钱都没挣出来呢！」
我说：「好啦好啦别哭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要不，我多给您20块钱吧……」
这多好，大家商量嘛。我是对不起你，不过，这种对不起也是很容易补偿的吧。
——说实在的，每次打这种车，我都做好过多掏一点钱的准备。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我是不介意花几十块买一路的好心情的。后来我和一个邻居交流过这件事，我发现有我这样想法的人还不少。我那邻居也表达了完全相同的心思。大家都同样有没让师傅挣着钱的内疚，愿意给一些回报。问题是，我们同样没有直接开口的勇气。
如果我能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就好了：「喂师傅，我注意到您转弯转得特别猛，我想是因为我住望京的原因吧？……我多给您20块钱，您悠着点儿开可以吗？」
或者是：「师傅，我感觉您现在的脸色特别差劲，要不这样……」
或者：「麻烦您把窗子摇上去，不要装听不见了，我多给您点儿钱好吧？」
总之，说法多得是。但是没法开口。脑子里想一想就觉得很奇怪。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有种「既然人家没有挑明了说，你直接道破只会让人家下不了台」的顾虑吧。这么说，显得好像还是把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的意思，其实再想深一层，对方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大家都没有胆量把话说开，都害怕自己的直言破坏了车厢内原有的默契。「算了吧，跟乘客有什么好说的？住望京又不是人家的错」，就这样把话忍了回去——司机也是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说这种话会让我下不了台。
话是忍住了，情绪却忍不住，所以不免在脸色上找补回来。
而对于脸色这种东西，我是无力回应的。要说道歉吧，好像犯不着；要说骂回去吧，又好像「衅自我开」；要说视若不见呢，也没那么大肚量，还是会难受。这就对了，师傅要的就是让我难受。这样他的损失，似乎多少就找补回了一些。
但不妨想象作为乘客这一方，心情也很差，忍着师傅的脸色快忍够了，也决定把愤怒表现出来：战吧，不是只有您一个人会使脸色的！于是也不说话，就黑着一张面皮，喃喃自语：「X你妈！」当然，眼睛盯着窗外，这话绝不是在说师傅呀。
这种发泄，说起来多少有点公平感的计较在里面。你让我不高兴了，那我也要让你不舒服。但又不能直接开口骂你，那我也只好给你看脸色。反正脸色这种东西，指向性是很模糊的，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谁呀，谁使脸色了？我就是想起公司里的破事了操一声而已）。你要是被我的脸色惹到了，那我这心里可就痛快了，而且这话还不用说破。所以呢，真算是一款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良药。
当然这一路上也就欢乐了。两个人大可以就此你来我往，军备升级，大战三百回合，双方还不用撕破脸，只是让人担心这出租车还能不能平安抵达目的地。
这时候，假如《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朋友跳进车里，大概就会立刻喊出来：「停！你们操来操去的有病啊？不就是一个嫌挣钱少，一个嫌态度不好吗？」
两个人多半就会张口结舌，老脸通红，乘客赶紧掏出一张大票：「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您要是嫌我住得近您直说不就是了，犯得着那么生气吗？」
司机师傅拼命把钱往回推：「哪跟哪啊，真不是钱的事儿……我真没生气……」
两个人都默默地擦着汗，彼此谦和而友好地推让着，心里都暗暗皱眉头：「擦，哪来的熊孩子啊？居然把实话说出来——这不成心让我们下不了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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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冬野 平淡生活的刺 2013
在歌舞升平的城市 忍不住回头看我的城池
在我手的 将要丢失
他的幼稚 我的固执 都成为历史
破的城市 平淡日子 他要寻找生活的刺
生活是这样子 不如诗
转身撞到现实 又只能如是
他却依然 对现实放肆 等着美丽的故事被腐蚀
最后的好梦 渐渐消失
放下玩具 举起双手 都没有微辞
生活是这样子 不如诗
转身撞到现实 又能如何
他却依然对现实放肆 等着美丽的故事被腐蚀
最后的好梦 渐渐消失
放下玩具 举起双手 都没有微辞
这是个很久远的事
在歌舞生平的城市
忍不住回头看的我的城池
在我手的将要丢失
李松蔚
我家住望京，一块毗邻首都机场的区域，连房产中介的广告上都在宣传「距离机场仅20分钟」。但是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这事很不具有吸引力。去机场的话，节省个把钟头都不够航班延误塞牙缝的，而返回的时候，打出租车就很难受。
我第一次从机场打车去望京时，还没有概念。念着手机上的地址，师傅载着我在望京绕着圈（很多司机对望京也不熟），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抵达目标。现在回想起来，那师傅实在是有惊人的涵养，竟毫无怨言地（至少没流露出）走完一路。
托他的福，那之后我又从机场去过很多次望京，都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氛……
可能有那么几次，师傅们怒冲冲地把一百的钞票甩还给我：「拿零钱！找不开！」我也没往自己身上做过归因，光想：跑了一天连一百都找不开，难怪生气……
直到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这么一条：
说有人从机场打车回望京，师傅一听望京二字，顿时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乘客惊呆了，我也惊呆了！我赶紧翻评论补习了一下知识，这才知道，从机场载乘客回望京，对师傅们来说是很忌讳的事——天啊！以前怎么没人告诉我？
仔细想想，也是。师傅们排着队哪，挪啊等啊，一心只盼望前方有个大活儿开开荤。脖子都伸长了，眼睛都望穿了，那苦苦的等待中最适宜让期望发酵……这就好像我们排队等海底捞，闻着扑鼻的红汤味儿，看着服务员端着牛羊肉在远方川流不息，听着旁边叫到号的欢呼应答声，唾液在分泌，肠胃在哀鸣……这时除了下跳棋和疯狂地吃小菜，满脑子只会剩下一件事，就是幻想等一下要点多少盘肉过大瘾！
这心情也很容易理解吧？——现在好了，总算等到叫自己的号了！欢天喜地往里冲，服务员热情洋溢地引领入座，细心地为你挂好衣服系上围裙，递上菜单：「对不起，现在店里只剩下油麦菜、蒿子秆和生菜了，请问您是三样都要吗？」
（对不起我知道海底捞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让我们假设吧）
是的，这时大可以掀桌咆哮，不吃了走人！可师傅们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那么多人盯着呢，总不能像在大街上那么方便地来一句哎哟走不了我要交车了。
但是等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少说也打过二十趟车回望京了。人间最无奈的事就是犯下了罪行却无法弥补……我对不起你们，二十位忍辱负重的师傅们。
从那之后，我每次从机场回来都尽量坐大巴，当然这样会增加我的麻烦。因为从大巴下车的地方回家恰好是属于步行不太近打车又犯不着的距离，并且会多花不少时间。但只要不是太麻烦，我都还是尽可能这么做。甚至于有一回航班延误到凌晨四点，我都坐夜间大巴到三元桥再打了车。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我的善良。这样做并不全是为了照顾司机的生计，说起来，倒是照顾我自己心情的因素更加主要。
因为再厚着脸皮坐出租车的话，那滋味儿就完全不同了。
总有一些时候是不得不坐出租的：行李太多拿不过来啊，抱着孩子啊，错过末班了啊（几个月前才有了晚上8点之后回望京的线路）。这时候不得不蹭上出租，含羞带愧地看着师傅替我们装好行李关上后备箱，坐回驾驶座，舒活着筋骨，从后视镜里射来两道殷切的目光：「去哪啊？」心虚着，自责着：「望，望京……」
漫长的沉默，砰的一声车门合上。噩梦就此开始。
如前所述，师傅们是不能拒绝的。他们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说，那关车门的巨响在我听来振聋发聩，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接着他们发动了车，那油门和刹车仿佛都踩得格外用劲，使得加减速之间也透出滋滋的火气。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师傅的神情，抿着嘴，脸色铁青，接着，牙缝里挤出一道喷薄而出的气流：「次~奥！」
不好说他们在操什么。对一个出租车师傅，在高速路上有太多可操的东西了。被超车了啊，路况不好啊，前方有大车啊……而且这个字是唇齿音，不用嗓子，所以虽然能让我清楚听见但音量其实很低，加上目不斜视，绝不会被误解为有找我搭话的可能。那我也不好直接问师傅究竟遇到了什么不愉快。可一句话不说吧，毕竟坐在后座上，这一声声操字清晰通透地往耳根里钻，感觉仍然是心惊肉跳，分外销魂。
如果是之前，我不会明白这个师傅在闹什么别扭。但是现在我很清楚，这事和我家住望京有关。只要有了这份意识，再细小的不愉快也会很容易被捕捉到。有的师傅比较文明，他们不会说脏字而是唉声叹气，一叹比一叹用力，感觉像要把肺里的郁闷全都一吐为快。有的师傅大开车窗，用猎猎风中的乱发来体现其愤怒的雄姿，并且在我们请求关窗的时候置若罔闻。有的师傅不问我具体出口，直到开过了又指责我没有提前说清楚。有的师傅会把广播声开到最大。有的师傅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掌掌猛劈自己的大腿。有的师傅使用特别急的转弯或减速。还有的师傅会公然抽烟。
也有的师傅什么都不做，一路沉默。但我还是满心惊惶，不知道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发作。就像等楼上住客把两只鞋子都丢下才能入睡的那个老头——我没听到另一只鞋的声音，但我相信它一定会有，这种未知感比鞋子的声音本身更扰民。
我慢慢觉得这事挺有意思。本身很小，无非是一段短短旅程中，一个毫无关系陌生人的一点脸色，并没有实际的杀伤力，也没有认真处理的价值。但这种小事，就像鞋垫里的一粒砂石，虽然踩在脚下也没有妨碍，但总归不太舒服。人总应该是有能力避免这种级别的不愉快吧？可是奇怪，双方真的都找不出化解它的办法。你嫌我这趟活儿太素，但你必须得带着我走；我嫌你态度差，但我已经坐上你了的车。
我常常在想，如果这时候师傅能痛痛快快地抱怨出来，该多好。
给自己一耳光的师傅，应该挺幽默。乘客一定会跟他一起哈哈大笑吧。这一笑，也就理解了他有多不容易。也不用非打耳光，方法多了，仰天大哭也行，满地暴走也行，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活儿有多么不痛快，或者指着我的鼻子怒骂也行啊：「我操，望京！你逗我开心呢吧哥们？我特么的今天都跑两趟望京了！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对他说：「对不住啊，对不住，知道您也不容易……您看我实在也是没办法，行李太多还抱着小孩，平时我都很自觉地坐大巴……」
他欲哭无泪地说：「你自不自觉关我屁事！今儿我份子钱都没挣出来呢！」
我说：「好啦好啦别哭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要不，我多给您20块钱吧……」
这多好，大家商量嘛。我是对不起你，不过，这种对不起也是很容易补偿的吧。
——说实在的，每次打这种车，我都做好过多掏一点钱的准备。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我是不介意花几十块买一路的好心情的。后来我和一个邻居交流过这件事，我发现有我这样想法的人还不少。我那邻居也表达了完全相同的心思。大家都同样有没让师傅挣着钱的内疚，愿意给一些回报。问题是，我们同样没有直接开口的勇气。
如果我能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就好了：「喂师傅，我注意到您转弯转得特别猛，我想是因为我住望京的原因吧？……我多给您20块钱，您悠着点儿开可以吗？」
或者是：「师傅，我感觉您现在的脸色特别差劲，要不这样……」
或者：「麻烦您把窗子摇上去，不要装听不见了，我多给您点儿钱好吧？」
总之，说法多得是。但是没法开口。脑子里想一想就觉得很奇怪。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有种「既然人家没有挑明了说，你直接道破只会让人家下不了台」的顾虑吧。这么说，显得好像还是把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的意思，其实再想深一层，对方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大家都没有胆量把话说开，都害怕自己的直言破坏了车厢内原有的默契。「算了吧，跟乘客有什么好说的？住望京又不是人家的错」，就这样把话忍了回去——司机也是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说这种话会让我下不了台。
话是忍住了，情绪却忍不住，所以不免在脸色上找补回来。
而对于脸色这种东西，我是无力回应的。要说道歉吧，好像犯不着；要说骂回去吧，又好像「衅自我开」；要说视若不见呢，也没那么大肚量，还是会难受。这就对了，师傅要的就是让我难受。这样他的损失，似乎多少就找补回了一些。
但不妨想象作为乘客这一方，心情也很差，忍着师傅的脸色快忍够了，也决定把愤怒表现出来：战吧，不是只有您一个人会使脸色的！于是也不说话，就黑着一张面皮，喃喃自语：「X你妈！」当然，眼睛盯着窗外，这话绝不是在说师傅呀。
这种发泄，说起来多少有点公平感的计较在里面。你让我不高兴了，那我也要让你不舒服。但又不能直接开口骂你，那我也只好给你看脸色。反正脸色这种东西，指向性是很模糊的，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谁呀，谁使脸色了？我就是想起公司里的破事了操一声而已）。你要是被我的脸色惹到了，那我这心里可就痛快了，而且这话还不用说破。所以呢，真算是一款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良药。
当然这一路上也就欢乐了。两个人大可以就此你来我往，军备升级，大战三百回合，双方还不用撕破脸，只是让人担心这出租车还能不能平安抵达目的地。
这时候，假如《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朋友跳进车里，大概就会立刻喊出来：「停！你们操来操去的有病啊？不就是一个嫌挣钱少，一个嫌态度不好吗？」
两个人多半就会张口结舌，老脸通红，乘客赶紧掏出一张大票：「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您要是嫌我住得近您直说不就是了，犯得着那么生气吗？」
司机师傅拼命把钱往回推：「哪跟哪啊，真不是钱的事儿……我真没生气……」
两个人都默默地擦着汗，彼此谦和而友好地推让着，心里都暗暗皱眉头：「擦，哪来的熊孩子啊？居然把实话说出来——这不成心让我们下不了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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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冬野 平淡生活的刺 2013
在歌舞升平的城市 忍不住回头看我的城池
在我手的 将要丢失
他的幼稚 我的固执 都成为历史
破的城市 平淡日子 他要寻找生活的刺
生活是这样子 不如诗
转身撞到现实 又只能如是
他却依然 对现实放肆 等着美丽的故事被腐蚀
最后的好梦 渐渐消失
放下玩具 举起双手 都没有微辞
生活是这样子 不如诗
转身撞到现实 又能如何
他却依然对现实放肆 等着美丽的故事被腐蚀
最后的好梦 渐渐消失
放下玩具 举起双手 都没有微辞
这是个很久远的事
在歌舞生平的城市
忍不住回头看的我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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