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男孩在湄公河畔,他的归宿在南方以南

从湄公河畔回来之后第二个独坐电脑前的夜晚,我的旅伴张先生试图给自己复制一杯充满热带气息的cocktail作为还魂酒,当然也有可能是索魂酒。加倍的白酒、橙汁、青柠汁、可乐和碎冰,匆匆搅拌,草草饮下,兴味索然。这杯酒姑且就叫brown sugar吧,在沉入酒精带来的无意识之前,他想起那些深色皮肤的湄公河少年,回味着来自热带同性的目光。无论在酒店前台、餐厅还是在市集,那些转瞬即逝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暧昧,却又不言自明。最终张先生所有残存的记忆都停留在盥洗间的镜子前面,一个性别和年龄的边界都在慢慢洇开的男人,眼角低垂、牙龈出血,突然没有缘由地对着自己的镜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天,当湄公河的夕阳完全沉入水底的时候,我和张先生正坐在餐厅的门廊,看着菜单上有些陌生的文字。殖民地风格的木质吊扇在头顶吱嘎作响,夹杂着搅拌机轰鸣和冰块碎裂的声音,让昏黄的灯光也轻闪起来。马提尼杯中混合着晚霞般的石榴糖浆和本地米酒,我的旅伴低饮浅尝,脸上绽放着疲惫、美丽和茫然若失。热带终年如常的夏夜,生命的隐秘入口四下遍布,就像一双双颜色不同的眼睛。张先生略微失神的当儿,一道唤作Five Bites的前菜已经端了上来。把裹着糯米饭的芭蕉花和竹笋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我想起随身的挎包中那本刚翻过几页的《月亮与六便士》,这究竟是注定还是巧合。浅尝辄止或者步步沉沦,这看上去是选择,对某些人而言却更像是生命神秘的召唤。 成串的彩灯轻轻勾勒出河岸的景致,粘稠的灯光所泼溅不到的黑暗角落,有些一不小心就会显得艳俗的情绪在慢慢酝酿发酵。这里即便称不上是彩虹天堂,也有足够多的异色秘密掩映在高大的热带植物下,对所有高纬度虚伪文明的受害者敞开怀抱,诱惑着那些孤独偏执的寻爱者、自我放逐的边缘人和世故油滑的冒险家。

每个人都心领神会。在南康河边的度假酒店,服务生大费周章地将两张床偷偷拼到一起,并送上新鲜的香蕉和火龙果。来自异邦的善意和期待又怎可被辜负,我和张先生早起后都将被褥弄乱,人工制造出一番缱绻的假象。再往前数上两天,趁着微醺的夜色,我们曾穿着相近的红色纱笼,手牵着手,怀着恶作剧般的心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大象餐厅。那天晚上英俊的服务生总把意味深长的微笑挂在脸上,邻桌的法国大叔也频频斜视。不管众人是好奇两个东亚男性在灯下对坐共进晚餐,还是偷笑他们把菜点得荒诞离奇不合程序,我们都决定配合到底,尽量呈上自己的最佳演技,为那样的气氛添油加醋。 果汁、酒精与冰块的混合物不会让贪杯者马上沉醉不知归路,却会让人在夜色中的热带花园不住流连,以至渐行渐远,最终融化在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整个消失不见。张先生或许就是这样,记不得自己是从哪条线索、哪个节点开始爱上了湄公河的男孩们。在每一个阳光猛烈的早晨醒来,他只记得一双双有待细读的美丽眼睛,记得在梦里发展出的故事的某段残片。那样的感觉留在脑中,就像用一支漏了水的马克笔在粗糙的本地草纸上随手画上的记号。在烈日的曝晒和时间的冲刷下,那记号也许会随着河边的砂砾暗淡下去,却会始终嵌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激情疯狂折返的脚步。 在万象的最后一个燠热晴天,张先生要到了旅舍前台男孩的脸书。从那张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的脸背后,我的旅伴挖掘出了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从下午到午夜,那男孩是旅舍的前台,讲着还算流利的英文;从午夜到清晨,他又会出现在某个没有严格遵守宵禁的酒吧,变成温柔地说着“sabaidee”、五官模糊的服务生;在太阳出来之前,他赶回家匆匆地睡上几个小时,再去这个国家唯一的国立大学上课。对这样的陌生人,张先生总是轻易就很着迷。一直到燥热随倾斜的椰影褪去,我们漫步在湄公河边的荒滩,他仍然叹息连连。 这个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生活总有千百万种,然而就算是最富有最贪心的人所占有的,仅仅也只是其中的千百万分之一。每每想到正在和即将失却的种种可能,我都会有一种日落般的心情。这种心智不全的可笑表现,就算将其粉饰一下,也不过是一种忧郁浪漫的错觉:将所有不属于自己的都误以为是沿途不小心弄丢的。 入夜,在一家装点着红色高跟鞋和蝴蝶标本的无趣gay bar,当我们边喝闷酒边翻看泰文男性杂志的时候,终归还是来了两个一起闲聊的陌生人。法国人阿力长得更像是亚洲人,据说在本地有很大的家族实体,他正在装修自己拥有多间客房的大屋,听起来像是小说中才有的那种会死于年轻男宠枪口之下的壕。而阿力的日本朋友幸宏,离开母国列岛足足二十年,在徜徉过数个热带男孩的怀抱之后,失掉了确切的国籍和年龄,得到了壮硕的深色臂膀和一双潮湿而无辜的眼睛,最终化身为村上春树某个潜在的小说主人公。和张先生一样,他们都对湄公河的男孩们痴迷不已。 明天,后天,大后天,本地钻石王老五阿力会继续待在自己的出生地,与每一位有着新鲜面孔的brown sugar搭讪;刚刚辞去河内工作的幸宏将前往下一站暹粒,在炎夏中继续遇见新的面孔和身体,继续自我遗忘的漫长旅程;而我和张先生会在昆明告别,再各自回到惯常的生活中去。如果一段旅行所带来的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重复确认,当未来随着后退的景色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我们还会感到快乐满足吗?我不禁想起孩提时代看过的一部译制片:女主人心怀甜美梦想来到热带殖民地追随自己的丈夫,新鲜感悉数殆尽之后,面对瓢泼大雨和满墙虫蝎,她哭着喊着,累积的情绪终究比雨势更为滂沱。 跟阿力和幸宏说再见的时候,也是旅行快结束的时候了。旅途的倒数第二个画面定格在陈旧旅馆房间的夜半。窗外的霓虹依旧燥热,放有大象木雕的窗台旁边,老式冷气机嗡嗡作响。再次睡着之前,我随着一堆冰冷的废铁,在整个宇宙最外围的轨道上缓缓移动,与数万光年外看似璀璨热闹的一个个发光集合擦身而过。目之所及,不知道哪一团才是整个宇宙的中心。很多迷人的光芒是没有办法一探究竟的,就算可以,在穿过障眼的星尘和气流之后,寻得的或许不过是另一盏长明的孤灯。 关于旅途的最后一个画面,仍然要回到万象荒烟漫草的河滩上去。正是黄昏时分,戏水的孩童都已经各自散去,在高大的野草间,我的旅伴没有缘由地放下背包,开始缓缓脱去上衣。看起来,他至少想要泅到最近的沙洲上去,向亲近的大河许愿,与金色的河水交换某个秘密。当他的背影渐渐变成水天之间不经意一笔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羡慕起他来。我开始相信他在旅途中的种种呓语,相信他最终会回来,像归家的儿子、丈夫或是情人那样平淡地去爱,用尽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