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儿女

      决意关心蔬菜和粮食的第一天，我买完菜回家，到处找不到生姜，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拨通爸爸，耳中嘟了几声之后，再熟悉不过的铃声突然从我背上那只还来不及放下的书包里响了起来。手机在这里，爸爸却还在医院昏睡，我一下瘫倒在床上哭了大半小时，只觉得以后再也吃不到爸爸的菜了这日子还怎么过。现在想来自私得可怕，这样悲恸竟然是为一己之饱，可是这理由却分明以及其惊人而真实的分量地压出了我忍了好几天的眼泪水。
      日脚艰难，原来是饮食走到了低地。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一碗清真的鸡蛋炒拉面，吃完讨一根烟抽，只感到人生的全部意义不是如此也近乎如此了。前天晚饭在西贝，远离大家的谈笑，只顾埋头吃肉，伙伴问你怎么突然战斗力这么强了。好久没吃肉了。我边吃边从吃肉的嘴巴缝里反复漏出这么一句话。这种情况上一次发生，大概还是一年多前在大西北的小山坡上。
      昨天爸爸生日，晚上匆匆赶到，我们在病房合吃一碗妈妈做的排骨面。爸爸闭着眼睛歪着头勉强尝了一口，吃力地蠕动起两片还不大张得开的嘴唇，口齿不清却只顾喊道，太难吃了，太难吃了呀。妈妈略带求助地看我一眼，我赶紧说还好还好，可我错位的五官一定出卖了我的内心。口中含着一块面疙瘩，脑子里只想着来一碗鸡蛋炒拉面，再一次，它构成了人生意义的高级图腾。
     前几天妈妈发来简讯说，今天我做了人生中第一碗鱼汤！然后是第一碗鸽子汤，骨头汤。年近五十的女人，语气中却尽满溢着那种只有小孩刚学回骑脚踏车时才有的兴奋。妈妈好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因为有爸爸在，她从不关心的粮食与蔬菜的世界。
     印象里妈妈除了搞卫生几乎不进厨房，她也不吃外面的食物，上班都自带爸爸准备好的饭盒。和大部分妈妈不同，她对还未装入餐盘的食物都没概念。以前爸爸每次不在家，就预先做很多菜留在冰箱里，刚好够吃到他回来。我和妈妈好像两只脖子里挂了饼的狗，每天啃一点，只等着爸爸回来换新的饼吃。
      爸爸刚生病那会，家中还留有他做好的食物，干吃小虾，速冻馄饨，腌茄子萝卜之类的。这会儿都快没了，妈妈说我得常常回家，除了看望爸爸，更要帮她解决吃饭问题。她现在喜欢我做的菜，她说你不仅长得都像爸爸，连做出来的菜样子也像爸爸，虽然味道还差得远。她一边吃一边微微笑着，看来我是这辈子有口福的人啊。所以我努力学着爸爸的样子，一回家就买很多生菜熟食做好放冰箱，做起那个给妈妈挂饼的人。
     从小到大，对小伙伴最高级的招待就是带他们回家吃饭。爸爸会让我事先问好，你们想吃什么呀，有什么忌口呀。然后挑个周末做好一桌，等着小伙伴们空着肚子来，腆着肚子走。直到现在还有放假回来就要闯到我家来找饭吃的嘴。爸爸没有经典菜色，也不学菜谱，他只是每天管着蔬菜粮食调味品和锅勺，管住了我们大家的嘴。
      爸爸常说做饭不累但是吃油烟很累。渐渐开始体会到做饭的人在开饭时吊不起胃口的尴尬状态。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出入菜市场和厨房，嚷着要好好学做饭。可是爸爸就像一本暑假作业背后的详细答案，让我永远不想自己做题目。这会答案不得不抄完了，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穿起爸爸的围裙，拿起爸爸的勺，用起爸爸的左手刀功，买和他一样品种的酱油和黄酒，做和他一起的人生难题。
     《饮食男女》的最后，二女儿吴倩莲给生病的爸爸做了一桌菜，喂了一口汤。他的味觉恢复了。当时我就想到了饮食儿女四个字。生老病死，不过是你养我，我养你。妈妈生了我，爸爸喂养了我和妈妈。当了二十多年的饮食女儿，终于要端起饮食儿女该有的一块老木砧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