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号 血与刀
秋风起，芦苇压弯的腰温顺，惊不起半步鸿雁，吹不散浓雾弥漫。小船轻摇，泛起圈圈涟漪，长长竹篙破水插入淤泥，于泥泞间借力，带着小船绕过层层沙洲。撑船的手布满老茧，刀柄自轻袍敞口处张望。浓雾似网似纱，风吹荡漾粘附不散。笑定一解下腰间的水囊，吞一口浑浊的黄酒，辛辣的液体自喉咙进入肺腑，一股热流行遍全身，靠着这股气让小船又轻快了几分。撑船的手依旧稳定，竹篙搅不动淤泥划着水面，波纹像一根根即将崩断的弦推着小船划水而过。
雾不散，船却不慢，船身轻摆如游鱼飞渡，骤然于一处小沙洲前停下。船头推开一尺雾锁，却是一方小码头。笑定一下船，双脚踏上码头，眼前景色豁然清晰，一座小山映入眼前。小山高不过十数丈，一条青石小路自码头延伸至山脚，山脚下自有石阶往上。石阶两旁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小山四周没有浓雾缭绕，反倒显得清新干爽，竹林遮掩间可见山顶有一间竹舍。
古朴石阶爬满了青苔，脱落的竹叶静卧其上沉默枯黄至细屑尘埃，于是笑定一一步一个脚印，仿佛踏碎了过往碾压了岁月。有风于林间穿疏，撩拨起竹林唦唦低语，似是欢笑似是感慨。只是无论这安逸平静的小山如何嬉闹，被脚步荡起的外袍露出的半截刀柄依旧如过往沉默。
小山不过十数丈，林间石阶行不过片刻，笑定一便已站在山顶竹舍前，竹舍无尘无垢与其背后竹林浑然一体，山顶中央处有一方石台，台上刻着棋盘，败叶枯枝掩映间可见黑白双方正斗得激烈，白子不悲不喜任凭黑子冲撞自岿然不动。笑定一在棋盘前坐下，右手拾起一枚黑子，半空中犹豫不定，无论黑子下于何处都无法让整个棋局改变分毫，白子犹如狂风中的高山惊涛骇浪前的礁石，不管巨浪罡风如何拍击成粉碎仍自稳如泰山。
于是笑定一把棋子放下，起身绕到竹舍后面的一块土包前。土包上长满了杂草，前面竖着低矮的无字石碑，有风自山下走来，掀起竹林低语，笑定一静立闭眼聆听，片刻后，跪下重重地对着土包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下山登小船离岸。
这年江南秋色无边，有南飞的鸿雁掠过天际，才子佳人、富商巨贾游湖共赏美景，有痴情女子投湖自尽、江湖豪客拔刀杀人，成一时谈资。
“刀疤刘给老子死来！”裹血的扳手夹着劲风掠过众人头顶直指向人群中的刘老大。千钧一发间，刘老大手中撬棍横举，堪堪把扳手挡下，却也震得手臂发麻。
“富仇！”刘老大满布血丝的双眼瞪得滚圆，一道从右眼划过双唇的狰狞疤痕扭曲像可怖的蜈蚣。随手把冲向他的一个臂缠蓝布的工人打翻，刘老大正欲冲上去，却被身旁的大汉拉住。
“老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大汉急道。
“哼！”闻言，刘老大只好扔下撬棍，闪身转入一道窄巷，翻过围墙逃跑。
东山帮众人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么一帮蓝巾工人逼迫到如此地步，撬棍像割麦的钩镰却无法砍断大树，工会的人像一座林。相对于东山帮人手一把撬棍，工会则显得五花八门，有黑亮的扳手，粘着泥土的铁锹，有打铁的三十斤大锤也有泛光的剪铁钳。工会全称十三区工人联合会，他们双手满布老茧，无论是扳手铁锹还是铁锤，握把处皆摩挲得乌黑发亮，那是他们讨生活的工具。面对兜头的撬棍，臂缠蓝布巾的汉子手中扳手不见颤抖，通红的双眼里是一张张畏缩的脸，紧抿着的双唇似咬破了恐惧，自黝黑额头滴下的汗液就像分割土地的细细流水。
富仇在十多名臂缠蓝布巾的汉子簇拥之间，周围的打喊声在刘老大翻墙逃去后已有熄灭的迹象。工会的汉子像一群沉默的狼，蓝布巾在宽阔的货运广场上如涨潮的海水渐渐地把沮丧的东山帮包围。
随着一名蓝布包头的大汉上前喊话，一个个东山帮帮众无力地把手中的武器扔到地上，双膝跪地双手抱头等到着工会的审判。
“刘老大跑了。”大汉来到富仇面前道。
“跑了好，留着他还有用。”富仇穿过人群来到跪地的东山帮人前，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群俘虏，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像菜市口待砍的囚犯。随后他一挥手下令道：“把他们关进旧市街老庙。”
长安城彻夜不眠，繁华遍地纸醉金迷，东城十三区货运站的这场争斗以工会压倒性的胜利结束。十三区的人们对此并不惊讶，即使东山帮霸占着十三区货运与地下赌场已有近十年时间，但没有谁会怀疑崛起不过半年的工会会输。
工会里都是十三区最普通最沉默的工人，长安城的盛世繁华照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有青石路板铭刻着他们忙碌的脚印。十年的安逸早已把东山帮养成了酒囊饭袋，长久以来习惯了鼻孔朝天在十三区欺行霸市的他们从不需要低头，路有不平多踩两脚就好，却不知道他们一脚踩下去是石头尖刺。
夜幕降临，长安各处亮起街灯。相对于北城皇宫一片肃穆、南城安静宁和与西城的流光溢彩，东城则显得混乱嘈杂。残旧推车借着骡马和一台小型机组推动，小贩们走街串巷兜售各种零碎杂物，说书人轻抿一口茶水老神在在地享受台下期盼的目光，竹棚里有人穿着纸糊的盔甲唱着老调迎来一阵寥落的掌声。有小孩拿着糖葫芦好奇地看着飞檐上立着的机械鸟，马上被惊恐的大人拉走一顿打骂。机械鸟双眼泛着红光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切，它们是区衙门忠诚的眼睛。
一双厚底牛皮靴踏碎地上的月影，王十三推开身前木门，厚重的机油味不能让他的眉头有半点波澜。这是旧市街一间老旧工厂的车间，丈许高的车间大小不过三亩，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械。绕过一排生锈的货架，王十三停在一片光明的边缘处，黄豆大小的火焰把一张工作台照得明亮。
细小的铁梢插入两条中空铁杆的拼接处，然后把坩埚里烧熔的铁汁灌入封口，安静地等待着铁汁渗至深处的缝隙，工作台前的男人神情专注，爬满老茧的双手稳定似石刻。
“富老大，区衙门那边出了点问题。”王十三开口道。
“给林捕头的婆娘送句话，她家小侄子在赌场的欠债免了。”富仇扯过身边的布巾仔细地擦着手上的油污。
“东山帮那帮人很老实，老庙没什么动静......”
富仇摆摆手打断了王十三，转而问道：“兄弟们怎么样了？”
“老黑头死了，剩下的兄弟送到易先生那，易先生说没有大碍。”王十三道。
“小三说没事就是没事。”富仇道，“给老黑头家发一年的工钱，去张举人那活动一下保他家孩子进区学府，帮他家婆娘换一个轻松的活计，多照看一下他们，其他按例。”
旧市街热闹的叫卖声隐约可闻，那是工厂对面的煎饼老张的声音，富仇静静听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立在阴影处的王十三说道：“叫小三后天回家吃饭，就说大哥要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易正手中落下的药舂停在半空，这几天他忙着给工会受伤的人配药，细屑的捣药配量让他不得不中断药方的研究，不由得后悔自己没请半个学徒，偌大的医馆只有他一人打理。
王十三看着眼前一脸秀气的小郎中，凌乱的长发随意披散，医馆里刺鼻的药味直冲眼睛，他强忍着皱眉不敢露出丝毫不敬。
“要不要给四小姐那带个口信？”王十三小心翼翼问道。
“不用不用。”易正道，“大哥回来小四一定是最早知道的，你回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秋已至，空气干燥而不见凉意，纷飞的柳叶如雨，飘扬的柳枝如舞，喜四坐在河畔的圆石上，手中信纸在微风中泛起皱褶。字不算好看却苍劲有力，字字如刀说着闲话家常，喜四仔细地读着上面的每一句话，心中有着莫名不好的感觉。
大哥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笑定一这时候有点忙，山林中的他看不见长安城，就算听到喜四的念叨也一定不会有空搭话。林中小径上平地挂起一股大风，破碎的草屑纷纷扬扬像极了长安城小运河边的柳叶雨。
笑定一双手握刀状若疯狂，一口九环厚背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即使如陈萧生般老道的江湖好手也只得扬起一片剑花自保，却不敢与大刀硬碰，生怕一个力有不隶落了下风。生死搏杀即使只是少少的颓势也有可能化为将垮骆驼身上的一根稻草。
刀势如虎如风，剑光如幻似影，狂风骤雨，转瞬如万万年。扬起草屑花雨，刹那便崩碎落尘。笑定一的怒潮狂刀拍击着陈萧生的飘忽轻剑，不见血花，但见惊心动魄。 一时半刻便僵持着，仿佛海浪拍不碎礁石，礁石镇不平海浪。
但笑定一不是绵绵不绝的海，陈萧生等的是不远的那刻，笑定一力竭前的一刻。
现实世界不是话本小说，没有豪气的割袍决斗。事涉生死，即便是圣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信仰的分量。
笑定一和陈萧生都不是圣人，两人一个胡子拉渣一个青衣道髻，相逢纯属偶遇，荒郊野外不为红袖美人拔刀相向，不为江湖仇杀豪气干云。怪就怪相逢于狭路中，偶遇于无人时。腰缠鼓囊，肩挎包袱，衣着光鲜，不劫你劫谁？
笑定一先拔的刀，陈萧生先下的黑脚。脚踢在刀背，人退而手起剑落，刀偏便反手一拳！
两招过后大家都没讨到便宜，反激起凶性，就不死不休。
“呔！”
“哼！”
光影往来 ，两道身影碰撞后又错开，如此分分合合。笑定一抽刀从下往上一招，直欲把陈萧生一刀两断。只见朵朵剑花往刀身上拍击，令刀路顺着剑势偏移。陈萧生瞧准机会，右肩下沉，握剑的右手前伸，青峰顺着刀身直刺。笑定一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反手便挡。
便是此刻！陈萧生脚步一震，身体如陀螺般旋转避开笑定一的刀光，人在半空便收起长剑，翻掌一拍！受掌劲震起的尘土仍未来得及纷飞，陈萧生便如脱弦的箭直射向敌人！
笑定一也知此刻危难，便欲收刀退挡，却发现狂舞的刀已经有点跟不上念头。陈萧生早已算准此刻，蓄力的剑瞬间自怀抱中弹出！
避无可避！
“呀！”
“噗。”青锋自笑定一肋下穿过，声音沉闷不见血光。而大刀九环敲击着刀背声声催命，去势不阻。
一刀两断！
树林复归宁静，风声沉淀，鲜血泼水湿了一地。笑定一吹开刀上的血珠，还未收刀回鞘便骂骂咧咧。
“呸！多穿两件衫你还真把我当胖子了？臭牛鼻子！”笑定一避过地上的血水低下身，把道士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装进自己的包袱里，扯了扯衣服上的破洞。
“妈的，赔了衣服，晦气。”把身上的包袱缠紧，笑定一大踏步继续上路。转过山坳进了大路，换过一件新袍子，随手拦下一辆厢车，庞大的厢车扬起人高的尘土，车顶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笑定一懒散地背靠在厢车的一角。
小半日路程，听得车内骚动，笑定一抬头望向车外，乌黑的云在天边延伸不知际，一座钢铁雄城屹立在视线边缘处。
长安城，到了。
“小时候”是一个空泛的名词，从懵懂无知开始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而感到彷徨颤栗为止，都可以算小时候。笑定一的小时候有点短，在他从死人堆里拨拉出富仇之前就已经结束。每年的大雪寒冬都会死很多人，不能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乞丐，从来得不到别人的怜悯。冬天的老爷小姐们都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同情心也被歇不住的北风刮个干净，所以在城外的死人堆里拨拉尸体成了笑定一一项很重要的工作。笑定一干起活来很细致，他有一块被他打磨得尖锐的石头，和一口破洞的麻袋。靠着尖石，他从死人堆里敲出过一枚金牙，发现了一块藏在肚子里拇指大小的玉佩，还用麻袋兜过两条饿死的老狗。所以他能发现在黑血腐肉堆埋下奄奄一息的富仇。
第二年，笑定一把抢他馒头的易正打了。
第三年，笑定一在一条死胡同里发现瑟瑟发抖的女孩，给她起名喜四。
富仇喜欢机械，所以笑定一用金牙打通旧市街厢车配件厂的关系，送他进去当了学徒；易正想学医，笑定一把玉佩送给医馆的东家，把他送进去当了药童。后来，配件厂的刻薄东家一次醉酒后掉进了烧熔的铁水里，东家的儿子被坠落的铁钩钉死在地上。再后来，医馆的陈大夫配错药把林捕头的老母亲害死了，可怜的陈大夫被暴怒的林捕头当街打死，是易正去收的尸。喜四被三个大哥送进了区学府，所以她的字是四人中写得最漂亮的。
东城二十八区，各有各的生气，唯一相同的就是弥漫在空气里干涩的煤灰味，就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挤压着鼓风箱、推动蒸汽动力机、举起夯铁锤，给每一张平凡普通的脸铸造表情。
煎饼老张已经不是当年的老张，现在站在街边吆喝的是老张的儿子，但邻里街坊间熟悉了那一声招呼，于是老张换了张年轻的脸孔。笑定一咬一口煎饼，推开厢车配件厂的大门，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抄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不是好茶，但是温暖滋味。
“老张年初病过一场，他儿子接过饼摊不到半年，虽然手生了点，但是味道差不太远。”富仇接过茶杯，慢慢地给里面添满茶水，递给了笑定一。
“他家小子老老实实，虽然卖饼不见得体面，好歹也能养活自己。”笑定一把身上的大刀解下，扔给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易正。
察觉到旁边喜四不善的目光，笑定一扯了扯腰间衣服上的破洞，满脸胡茬的他也不由得老脸一红，呐呐道：“路上碰到个道士，一时没忍住，也还好没忍住，不然被劫的可是我了。”
“哼！”
“大哥，现在我们生活也定了下来，大家都有了不错的营生，你就不要再在外面跑了，终究不安全。”富仇认真道。
“就是就是，不是我说你啊大哥，你要是肯带上我做出来的药粉，那用得着砍来砍去，随便往别人身上一抹，啧啧啧......”
“三哥！”
“三弟，生死搏杀虽然不忌阴谋诡计，但是用毒始终不光彩。”
“二哥！你怎么能......”
“好了好了。”笑定一把摊凉的茶水饮尽，道，“这次回来主要为了一桩买卖，而且我饿了。”
饿了。
刚从月台挤出来的笑定一揉了揉干瘪的肚子，还好藏在内衣腰间的钱袋依然鼓胀。十一年前通行的火车自北向南，把长安城与杭州连通。虽然两年前笑定一就是通过火车南下离开的长安城，但再次登上车厢的他还是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就像进了一条大龙体内，生死不由自己。沿途或许有壮阔的风景，但次席厢无窗，还要提防车厢里一双双疲惫掩饰下贪婪的眼睛，笑定一刚下车就觉得全身像碎散的零件，就连脚步也轻了几分。
“听说你这里的面和酱牛肉是附近最好的。”
“是吗？”
“但我只要面不要牛肉，你给我牛肉我也不会付钱。”
“不用，今天所有吃食都不用钱。”
“为什么？”笑定一放下筷子，看着面前这个平静的少女。秋风还吹不到杭州，空气中微薄的燥热熏蒸起几粒汗珠挂在少女的额头上，好看的柳叶眉，明亮的大眼，小巧的鼻子和微翘似笑的双唇拼凑起少女的面容。
“因为过了今天我就要死了。”粗布裙上粘着淡淡油渍，依稀可闻葱香自她袖口挥散，少女像河畔石缝间新生的嫩绿小草，温柔而可爱。
“我不做不公平的买卖。”笑定一双手平放于腿上认真道。
“这样吗？”少女闻言，柳叶眉皱成一泓沉默的深潭，艰难地从潭水深处寻找到几个名字，才舒展眉头道，“那帮我杀几个人好了。”
“一碗面半斤牛肉只能买一条命。”
“没关系，我多做几斤牛肉用油布包着，可以放很多天。”
“好。”
看到斜对面卖鸡蛋的妇人吗？大家都叫她张大婶，她家的鸡蛋收的是城外田庄的，和附近的的酒楼有几分关系，所以她是这条街上说话声音最大的妇人。可惜她家男人读过几年书，一直觉得商人下贱，年过不惑连个生徒都不是，除了整天在家长吁短叹外无甚本事。她家在街尾窄巷深处，位置偏了点但是地方宽敞，每到申时张大婶就要回家准备晚饭，只要你在窄巷里给她一刀，日落前不会有人发现。
住在对街的王二，是同福客栈的跑堂，他有眼力会说话，做事卖力而且懂得拿捏掌柜的心思，所以邻里街坊手里有什么土产干货都会找他搭话，毕竟同福客栈的掌柜压价也不算太过分。前天王二打翻了一坛女儿红，被掌柜打断了三根竹杖，现在正躺在家里养着。他家还有个在厂里监工的大哥，只是工厂最近在赶一批官府的订单，他要到酉时才会回来。只要你翻墙进了院子，老槐树下第一间屋子里就能寻着他。
“我进去看见他和他嫂子在床上厮磨，挺恶心的，顺手杀了，这个也算上。”笑定一从怀里抽出布巾仔细擦着刀身道。
“五斤牛肉三条命，还有两个呢？”
“还有一个工部侍郎的儿子柳元。”
柳三公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云上，浩荡云雾如丝如纱缠绕着发丝游戏于指间追逐着衣摆。他身轻如鸿毛，风如游鱼载着他在云海间飘荡，呼吸间不知几千万里。他想畅快大笑却发不出声音，伸长着脖子像被掐喉的鸭，云丝自他口中进入又自他鼻孔跑出他浑然不觉，游鱼载着他穿过一片又一片云海，他就如一片沉默的羽毛于海浪里浮沉。
然后他跳出了云团在半空静止，鱼儿自他脚下游走向远方，他在远方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子。女子穿着白净的粗布裙，裙上绣着精致的小花，衣袖边点缀着可爱的小草。他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看，她的眉毛像极了后院碎石湖边的柳树，弯月似笑的双唇勾住了他的眼睛，除此之外一片模糊。他想过去看清楚女子的样貌，身体却凝固在半空，女子张口便有一阵狂风吹过，把他的身躯打碎如琉璃从高空摔下。耳边没有风声，他听到女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要杀你，快跑。
柳元睁开眼睛，入目处是他被纱帐笼罩的床，一股水气游荡在空气中。屋外在下雨，淅沥沥小雨自天空坠下，敲打在青砖瓦面奏起安乐的乐曲，府内偶尔响起仆役的声音，有丫鬟抱着晾晒的衣服匆匆穿过雨幕。柳元捡起扔在床边的毛笔，踏过满屋的纸团来到书桌前，那里有一张图纸悬挂在墙上。图纸是上好的浸泡过药汤的娟布，比一般的娟布更有韧性，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像是一卷草抄的经文，图纸在柳元眼中就是至高无上的经典。
那是从比西域更西方的传教士带来的机械图，金发白须的传教士带着蒸汽机和厢车的图纸到长安以换取南城的第一座教堂，以火车换来了传教士南下的路引。这是当年从原图纸拓印下来的第一批蒸汽机图，夷文注释旁是一个个蝇头小字。柳元把狼毫笔放回笔架，桌上撒着点点干枯的墨迹，散乱的纸张上凌乱地画着图案，大约可见那是一辆驾着铁管的推车。他痴痴地看着纸上的图案，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多少个日夜伏案写就。如此定神小半刻过后，他开始磨墨，执笔，慢慢地修改纸上的线条。
雨已停，笔锋游走不断，柳元沉溺于此间，遇艰涩处停笔，笔杆敲打着桌面洒下点点墨迹，不闻屋外守候的仆役被压低的惊呼声。
门开，屋内的温热散去，长衫迈过门槛，软底长靴落地无声，仿佛连挂在屋檐上的水珠也学会了安静，丫鬟低垂着头仔细看着地面上被长靴踏死的蚂蚁不敢走神。
背光的黑影映入屋内却无法扰动柳元的心神，便见一卷衣袖扫过桌面斑斑墨点，白皙的手掌无声擦着笔架印在柳元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犹如晨钟，带着柳元摔飞。刺目的金光无情而安静，黄金腰带下柳元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空气陡然凝重如水。狼毫翻滚着掉到了床边，柳侍郎怒睁着眼睛看着地上捂着脸茫然的儿子，手悬于半空犹自颤抖，阵阵凉意混着墨香被抽进他的胸腔为柳侍郎心胸中的怒火鼓风。
眼睛回归清明，柳元站起身低头弹了弹衣服上的皱褶，披散的长发遮挡着他平静的面容，道：“父亲。”
“看看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我堂堂工部侍郎的儿子是个画图纸的工匠！”
柳侍郎看着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儿子，浓黑长发下苍白的皮肤泛着刺目的光，胸中的火突如顽石横梗在喉间。他怒吼着抓起桌上的一堆稿纸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碎裂的纸片如花蝴蝶在半空翩跹，纸上未干的笔画切割着空气似要挣扎逃跑。柳侍郎怪叫一声抓起墨砚甩手扔向柳元，墨砚拖着点点墨汁撞在柳元的额头跌落在地上，一朵黑花在地上骤然盛开。崩落的一角砚石滚到了柳元脚边，他摇晃着退了一步，额头鼓起的小包渗出血丝，但他依然低头站着不发一言。
屋檐上悬挂的水珠终于随风落下，随着柳侍郎暴怒摔门离去，柳三公子的小院又恢复了几分人气。丫鬟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纸，就算习惯了主子的仁厚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说一句话，脚步放轻呼吸压抑手脚却不慢，砚台被重新放回桌上，完好的图纸被仔细地叠好。柳元倚窗望天沉思，额头缠上了一圈绷带，长发束于脑后，他以手代笔在窗沿上静静描画。
雨后的小院响起鸟叫声，泥土的腥味飘荡，柳元的思路被掠过眼前的飞鸟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内屋，地上盛开的黑花淡了几分，可爱的小丫鬟踮着脚把书塞回书架上，才发现雨后的空气好了很多。
是个好天。
一辆一辆的木头推车顺着条石路缓缓爬行，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干燥的混和着煤灰味的空气在北城区显得有些突兀，却并非那么不可忍受。石路两旁是高大的围墙彻底隔绝着气味的扩散，墙上每隔十丈就立着一只机械鸟，猩红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地上川流的车辆。
刘老大此刻不是东城十三区东山帮的刘老大，他的腰间别着一枚木制令牌，巴掌大的令牌边缘是一圈精美的花纹，正面雕刻着一个柳字，背后是数字二十七，所以他是柳二十七。
“我会给你一枚令牌，柳府每年都会丢几块，没人会在意你的身份。”漆黑的房间中富仇拉过一张板凳坐下。王十三腰间别着短刀，黑得发亮的刀鞘像黑洞吞噬着房间里的温度，他安静地立在富仇身后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刘老大
“然后你只需要推着推车进柳府，把那一车煤卸下，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富仇说道。
汗水顺着刘老大额前散乱的灰发淌下，在他脸上划过一道道污黑的恨，却也难掩那一条如蜈蚣似的疤痕。所以他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旁人的警觉，双掌抓着被煤灰染黑的推车把手，双臂青筋暴起艰难地推着推车碾过一块块水洼。身旁满是一辆辆污黑的推车，有的人仰头低声谈笑，有的人低头沉默，但没有人敢停，因为围墙下是一排腰挎长刀的侍卫，稍有异动首先迎接他们的不是墙上机械鸟的尖鸣而是侍卫手上雪亮的长刀。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刘老大道。
“老庙里你的手下每人一根手指就是我的诚意，我不能给你太多。”富仇凝视着刘老大的双眼，聂人寒光如烛火发亮。
“我的家人呢？”
条石路两边高大围墙后面是北城贵人的府邸，这里是东北两城区唯一的交汇，每天都有源源不绝的食材燃煤自东城运到北城。东城的来人不能拉马车不能驾厢车因为会惊扰到围墙后的贵人，所以川流不息的力夫就成了路上唯一的行人。刘老大第一次像东城的平民一样推着推车，他从不知道这些普通沉默下贱的平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看过很多行商车夫脚夫小贩码头工人，他也看到了这些人脸上如浆的汗水，但也只是看过，而不是知道。
他的手早已磨出了泡，双腿依然有力但腰已经隐隐发痛，后背衣服被汗水浇湿黏在身上像一层牛皮沉重，脚板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对落下的每一步都有点小心翼翼，即使在躲藏着工会眼线的日子里他也天天锦衣玉食因为他有钱，而此刻他快没命了。
“我不能庇护你的家人。”富仇顿了顿，嘴角扬起讥讽的笑容说道，“你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清楚，我只能保证送他们出长安而不会马上死在你眼前。”
“我可以给你钱，所有！”刘老大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咬着牙说道。
“我富仇做买卖一向讲求公平，你做的事只能换这些，更多的我也不会给你，你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跟我谈条件。”富仇俯下身，讥笑地看着地上发抖的刘老大。
刘老大双手向上撑起把推车上的煤卸下，掌心的水泡被粗糙的把手磨破传来钻心的痛他恍然未觉。从推着推车走上第一步开始他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巡视田地一个个佃农躬身喊他小少爷的时候，想起十六岁带着钱财偷跑到长安城，想起被他的撬棍掀开脑盖的兄弟，想起他杀掉兄弟后成立的东山帮，想起了他的儿子。他以为那一条昏沉的条石路足够长堆满了煤球的推车足够重足可以给他回想起更多更多，却在双手撑起推车把手的一刻才发现很多东西他已经忘了。
他不想死。刘老大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药丸，他记得易正把药丸递给他时狭长的双眼和披散的头发，记得富仇嘴角挂着的讥笑，记得王十三腰间别着的短刀，他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回到遥远的家乡。他已经忘了很多东西但仍记得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因为他还想起了儿子出生时看着他的那双懵懂的眼睛。所以他低着头穿过条石路拐进东城一处无人的角落，深深地坐进一摊污水旁的跺草间，吞下药丸沉沉地睡下。
一声巨响瞬间响彻黑夜中的北城，吞天大火转瞬间便烧红了半边天空，随着柳侍郎府偏院里的蒸汽机爆炸，弥漫在北城的肃穆就像镜子破碎。墙头上的机械鸟响起尖锐的躁鸣，无数北城衙役蜂拥着冲向爆炸所在，阵阵吆喝混杂在哭声中尽力维持场面。柳府深处涌出一片黑影是府内潜藏的侍卫，他们翻过一道道围墙院门像乌鸦一样盘旋在偏院四周，冷厉的目光巡视着混乱的人群。
有小厮来到柳三公子小院门外低声通报事情，被小丫鬟随手打发走。柳元站在二楼窗边遥望不远处烧红的天空，耀眼的火光在浓烟下像刺入夜空的烙铁。
“真是大手笔。”
“我二弟的动作一向比较高调。”笑定一坐在屋内的小桌前随手抓起一块碧绿的糕点塞入口中，九环刀横放在桌上，漆黑的夜行衣在精致的公子小楼内显得突兀惹眼。
“你给的药丸我已经吃了，可以说了吗？”
“你用什么东西换？”
柳元背靠在窗边，低着头想了一下，抬手指着桌上的一叠画满线条的纸说道：“这些武器图纸怎么样？我发明的，希望对你有用。”
笑定一掀起一张图纸，上面是一条短棍模样的东西，棍尾弯曲应该是握把的地方写着元字。他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火枪，下面还有火炮，你把它们当作声音很响的暗器好了。”
笑定一把图纸折好收进怀里道：“成交。”
把嘴里的糕点吞下，笑定一道：“是个女的，杭州人，开一家小店卖面和酱牛肉。”
“她没有钱，所以一定是用一碗面一碟牛肉来换我的命。”
“你错了，是一碗面和二斤五两牛肉。”
微风传来丝丝燥热，屋内的昏黄烛光与远处微红的火光在柳元脸上交织阴晴不定。有淡淡烟味似是阴影窜进柳元呼吸间在他心深处拨动一条叫做记忆的弹簧，一股被压抑已久的情愫犹如火山喷发直冲胸口，奔至喉间却又被生生压下。良久柳元才平静下来，声音沙哑问道：“她还好吗？”
“哈，早就死了。”
似是早有预料，柳元接着道：“最后一个请求。”
“请说。”
“帮我去她坟前祭拜。”
闻听此言，笑定一放下手中茶杯，看着柳元平静下掩藏着的漆黑双眼，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跟活人做买卖，和死人没什么好说的。”
伸手抓起长刀别在腰间，笑定一打开另一扇窗，窗外吹来股清新的空气，没有被火焰烧红的天空，只有如雨点的繁星。他回过头对另一边的的柳元说道：“杀了你挺可惜的，这桩买卖也挺可惜，你回床躺下，会死得比较舒服。”说罢，笑定一后脚用力蹬地，身如夜莺迅速融入夜色中。
不过片刻，有托着油瓶给灯添油的丫鬟开门看见倒在地上的柳元，惊恐的尖叫瞬间淹没在黑夜深沉的安静里，一只乌鸦停在三公子小楼屋顶，明亮的眼睛扫视八方，便见百丈外翻过围墙的一道纤细身影。一声尖啸自他喉中发出，便有一队铁骑从柳侍郎府偏门冲出顺着，身影消失的方向狂奔。清脆的马蹄声在混乱的救火声中并不显眼，他们犹如一道漆黑厉箭直追奔向城门的黑影，在机械鸟警报啸声指引下扎向目标。
喜四在墙头上翻飞如燕，身后七骑如影紧缀，骑士不管喜四身形如何疏忽不定，只管随着机械鸟的尖叫声催足马力。机械鸟在官家口中是辨恶行的钢铁神物，在富仇眼中只是靠紧贴墙头的一根钢丝牵扯的木偶，只要翻过墙头触动钢丝便会拉响鸟中木哨。此时喜四离城墙越来越近，在不远处城墙脚跟有一口废弃的水道，身后的骑士过分依赖机械鸟的指引早已被她甩远。至到墙根，喜四拨开水道口的干草滑了进去，再次睁眼便是满目繁星。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城门，那里依然熙熙攘攘如白天热闹，喜四紧了紧身上的黑衣闪身没入树丛中，再一转眼便已进了官路。四野无人，只有虫鸣与风声回荡，行不过百步突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自城门传来，喜四回望长安城方向，只见一抹漆黑深邃的影子如鬼影靠近，喜四只得提气轻身双腿发力狂奔。再数百步，鬼影显出身形是铁甲独骑，马蹄声由远而进直指喜四后背。
近了。
马蹄声如重锤敲心，耳边仿佛响起骑士沉闷的呼吸。喜四深吸一口气双腿骤然加力，不管空气挤压胸腔如撕裂般的痛楚，顾不得肌肉炙炙燃烧的火辣，速度再次提高三分飞身弹起。
有伏！
沉默骑士猛然抽出长剑左掌拍马背借力而起！便在此时，身下骏马哀鸣惨嘶如破桶滚落，四条腿齐膝而断，夜色中一根隐秘的钢丝不知何时泛起了森然的冷光。骑士睚眦欲裂，半空中一口气压下，身躯仿如铁塔下坠，卷起三丈烟尘！
爱马的哀鸣痛呼不停，骑士踏步穿出烟尘，手中长剑泛着寒光。疾步如电的马已残，他不能再追；强行提速的喜四此时无力坐在地上，他不用再追。恰在此时，夜色中一抹刀光自上而下直劈而来，骑士早已有所准备，两指厚长剑似门板横于身前。
刀重如山！
骑士两膝骤然下弯，惊骇于对方力量奇大，左小腿同时向后划出一步，把全身力气自腰间往上爆发！无声震荡撕破空气，冰冷大刀倒射而回摔落于黑暗中，厚重长剑紧随其后。
“哼！”
漆黑中的刺客显出身形，胡子拉渣一身轻袍的笑定一煞气盈身，怒睁的双眼似两盏烛火燃烧翻腾，九环厚背大刀旋风挥舞。铁塔骑士也被激起凶性，紧抿着双唇如狰狞的恶狼，大剑卷起尘土浩浩荡荡杀向对手。
狂沙撞入刀瀑中！
刀剑交击如雷霆炸响。招式简洁无丝毫花巧算计，江湖的狠辣与军阵的杀伐相抗。骑士沉重如山的脚步每一踏下便如铁锤夯地，直刺横劈竖砍，身披重甲的他何惧罩身的刀芒！沙场演武练就最高效的杀人剑直似绞肉的铁齿。惜财如命的笑定一再也顾不得衣服上被剑光破开的口子，一刀一剑间是生与死的擦身，每一下碰撞便撕扯起铁环慑人的冷笑，持刀的双手稳如磐石运转如飓风！
一息间便是数十招往来，笑定一渐渐被逼得脚步倒退，虽然刀势依旧生风，但骑士怎给他丝毫兴风再作浪的机会？骤然发力一剑荡开当胸的刀，骑士摆身直刺向笑定一的胸膛。
“呀！”
大剑如锥迎来，笑定一大喝一声便也持刀直刺，刀与剑错身摩擦激起炫目的火花，惨烈的一刀便是对重剑的回应。
性命相搏间一抹流星划破空气插入场中，震荡的飞刀轻吟越过风声，顺着刀光剑影间的缝隙瞬间便到了双方刀剑合身处。飞刀自下而上撞击中剑刃便反弹倒插入大地，长剑依旧稳刺向笑定一不改。第二把飞刀已至！长剑有了一丝眼不可察的颤抖。第三把！剑尖终于向上扬起丝毫。
厚背大刀有九环，刀身挥舞间九环碰撞犹如血色中的厉鬼啸吼，生死搏斗间可震慑敌人心神。铁塔骑士的意志早已在尸山血海中打磨至坚石，任你凄厉怪叫不为所动，九环更像是无知的百姓看着热闹陪着吆喝。
剑尖被飞刀打偏刺入刀背上的圆环。
“嘣嘣嘣！”一声声脆响犹如痛哭，崩裂的圆环纷飞，铁屑扬起如明灭的星，自重剑插入圆环时笑定一便手腕发力以刀带剑，旋转的刀身拍着剑脊拉扯着重剑回旋，重剑便如提线木偶被带偏向一侧，而刀尖却去势不改插向骑士胸膛！
一抹讥诮的光自骑士面具下残忍的双眼亮起，便见刀尖撞上钢铁铠甲擦起一串火花被无情地滑向一旁！
笑定一怒睁的双眼却不见颓丧，后腿电射而出踢向骑士面门！骑士来不及收剑，厮杀的本能比思考更快作出反应，脑袋扬起堪堪避开笑定一的一脚。
第四颗流星却在此时擦着笑定一的脚跟射入骑士全身唯一的破绽！仿佛翻滚的巨浪瞬间静止，狂沙如镜面碎裂，沸腾的血液自骑士喉间喷涌，笑定一旋身带刀横挥！
一颗大好头颅从空中跌落，激战止，尘埃落定。喜四举起的右手无力放下，轻风拂过扬起凌乱的发丝，一张清秀的脸布满疲惫。
“哥，背我。”
“呀，阿喜你最近胖了。”
“哥，你去杭州干嘛了？”
“师傅死的时候要我去杭州找个洋和尚还人情。”
刚下火车的笑定一步入教堂找到了当年南下的传教士，肃穆压抑的教堂内一身黑袍的传教士微笑着对他说只要五斤牛肉便可清了当年的人情。初秋的阳光熏得人昏睡，笑定一在一摊卖鸡蛋的妇人口中打听到附近最出名的酱肉牛铺，借着一个瘸脚青年的指点找到深巷处残破的小店，看见了粗布长裙的可爱女子。
秋风轻吟隐约间传来一个故事，有平民女子与官家少爷相恋于春雨深巷中，却在夏风拂面时被少爷无情抛弃。有妇人大声传说着女子的天真与可笑，有精明的青年上门欺压占尽便宜。女子的老母亲不堪四周闲言碎语于深夏一场暴雨里撒手人寰，老父更自此离开杭州不与她以父女相见。绝望的她在初秋清晨的明媚中与教堂里苍老的神父微笑告别，便远离人间。
雾不散，船却不慢，船身轻摆如游鱼飞渡，骤然于一处小沙洲前停下。船头推开一尺雾锁，却是一方小码头。笑定一下船，双脚踏上码头，眼前景色豁然清晰，一座小山映入眼前。小山高不过十数丈，一条青石小路自码头延伸至山脚，山脚下自有石阶往上。石阶两旁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小山四周没有浓雾缭绕，反倒显得清新干爽，竹林遮掩间可见山顶有一间竹舍。
古朴石阶爬满了青苔，脱落的竹叶静卧其上沉默枯黄至细屑尘埃，于是笑定一一步一个脚印，仿佛踏碎了过往碾压了岁月。有风于林间穿疏，撩拨起竹林唦唦低语，似是欢笑似是感慨。只是无论这安逸平静的小山如何嬉闹，被脚步荡起的外袍露出的半截刀柄依旧如过往沉默。
小山不过十数丈，林间石阶行不过片刻，笑定一便已站在山顶竹舍前，竹舍无尘无垢与其背后竹林浑然一体，山顶中央处有一方石台，台上刻着棋盘，败叶枯枝掩映间可见黑白双方正斗得激烈，白子不悲不喜任凭黑子冲撞自岿然不动。笑定一在棋盘前坐下，右手拾起一枚黑子，半空中犹豫不定，无论黑子下于何处都无法让整个棋局改变分毫，白子犹如狂风中的高山惊涛骇浪前的礁石，不管巨浪罡风如何拍击成粉碎仍自稳如泰山。
于是笑定一把棋子放下，起身绕到竹舍后面的一块土包前。土包上长满了杂草，前面竖着低矮的无字石碑，有风自山下走来，掀起竹林低语，笑定一静立闭眼聆听，片刻后，跪下重重地对着土包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下山登小船离岸。
这年江南秋色无边，有南飞的鸿雁掠过天际，才子佳人、富商巨贾游湖共赏美景，有痴情女子投湖自尽、江湖豪客拔刀杀人，成一时谈资。
“刀疤刘给老子死来！”裹血的扳手夹着劲风掠过众人头顶直指向人群中的刘老大。千钧一发间，刘老大手中撬棍横举，堪堪把扳手挡下，却也震得手臂发麻。
“富仇！”刘老大满布血丝的双眼瞪得滚圆，一道从右眼划过双唇的狰狞疤痕扭曲像可怖的蜈蚣。随手把冲向他的一个臂缠蓝布的工人打翻，刘老大正欲冲上去，却被身旁的大汉拉住。
“老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大汉急道。
“哼！”闻言，刘老大只好扔下撬棍，闪身转入一道窄巷，翻过围墙逃跑。
东山帮众人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么一帮蓝巾工人逼迫到如此地步，撬棍像割麦的钩镰却无法砍断大树，工会的人像一座林。相对于东山帮人手一把撬棍，工会则显得五花八门，有黑亮的扳手，粘着泥土的铁锹，有打铁的三十斤大锤也有泛光的剪铁钳。工会全称十三区工人联合会，他们双手满布老茧，无论是扳手铁锹还是铁锤，握把处皆摩挲得乌黑发亮，那是他们讨生活的工具。面对兜头的撬棍，臂缠蓝布巾的汉子手中扳手不见颤抖，通红的双眼里是一张张畏缩的脸，紧抿着的双唇似咬破了恐惧，自黝黑额头滴下的汗液就像分割土地的细细流水。
富仇在十多名臂缠蓝布巾的汉子簇拥之间，周围的打喊声在刘老大翻墙逃去后已有熄灭的迹象。工会的汉子像一群沉默的狼，蓝布巾在宽阔的货运广场上如涨潮的海水渐渐地把沮丧的东山帮包围。
随着一名蓝布包头的大汉上前喊话，一个个东山帮帮众无力地把手中的武器扔到地上，双膝跪地双手抱头等到着工会的审判。
“刘老大跑了。”大汉来到富仇面前道。
“跑了好，留着他还有用。”富仇穿过人群来到跪地的东山帮人前，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群俘虏，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像菜市口待砍的囚犯。随后他一挥手下令道：“把他们关进旧市街老庙。”
长安城彻夜不眠，繁华遍地纸醉金迷，东城十三区货运站的这场争斗以工会压倒性的胜利结束。十三区的人们对此并不惊讶，即使东山帮霸占着十三区货运与地下赌场已有近十年时间，但没有谁会怀疑崛起不过半年的工会会输。
工会里都是十三区最普通最沉默的工人，长安城的盛世繁华照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有青石路板铭刻着他们忙碌的脚印。十年的安逸早已把东山帮养成了酒囊饭袋，长久以来习惯了鼻孔朝天在十三区欺行霸市的他们从不需要低头，路有不平多踩两脚就好，却不知道他们一脚踩下去是石头尖刺。
夜幕降临，长安各处亮起街灯。相对于北城皇宫一片肃穆、南城安静宁和与西城的流光溢彩，东城则显得混乱嘈杂。残旧推车借着骡马和一台小型机组推动，小贩们走街串巷兜售各种零碎杂物，说书人轻抿一口茶水老神在在地享受台下期盼的目光，竹棚里有人穿着纸糊的盔甲唱着老调迎来一阵寥落的掌声。有小孩拿着糖葫芦好奇地看着飞檐上立着的机械鸟，马上被惊恐的大人拉走一顿打骂。机械鸟双眼泛着红光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切，它们是区衙门忠诚的眼睛。
一双厚底牛皮靴踏碎地上的月影，王十三推开身前木门，厚重的机油味不能让他的眉头有半点波澜。这是旧市街一间老旧工厂的车间，丈许高的车间大小不过三亩，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械。绕过一排生锈的货架，王十三停在一片光明的边缘处，黄豆大小的火焰把一张工作台照得明亮。
细小的铁梢插入两条中空铁杆的拼接处，然后把坩埚里烧熔的铁汁灌入封口，安静地等待着铁汁渗至深处的缝隙，工作台前的男人神情专注，爬满老茧的双手稳定似石刻。
“富老大，区衙门那边出了点问题。”王十三开口道。
“给林捕头的婆娘送句话，她家小侄子在赌场的欠债免了。”富仇扯过身边的布巾仔细地擦着手上的油污。
“东山帮那帮人很老实，老庙没什么动静......”
富仇摆摆手打断了王十三，转而问道：“兄弟们怎么样了？”
“老黑头死了，剩下的兄弟送到易先生那，易先生说没有大碍。”王十三道。
“小三说没事就是没事。”富仇道，“给老黑头家发一年的工钱，去张举人那活动一下保他家孩子进区学府，帮他家婆娘换一个轻松的活计，多照看一下他们，其他按例。”
旧市街热闹的叫卖声隐约可闻，那是工厂对面的煎饼老张的声音，富仇静静听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立在阴影处的王十三说道：“叫小三后天回家吃饭，就说大哥要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易正手中落下的药舂停在半空，这几天他忙着给工会受伤的人配药，细屑的捣药配量让他不得不中断药方的研究，不由得后悔自己没请半个学徒，偌大的医馆只有他一人打理。
王十三看着眼前一脸秀气的小郎中，凌乱的长发随意披散，医馆里刺鼻的药味直冲眼睛，他强忍着皱眉不敢露出丝毫不敬。
“要不要给四小姐那带个口信？”王十三小心翼翼问道。
“不用不用。”易正道，“大哥回来小四一定是最早知道的，你回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秋已至，空气干燥而不见凉意，纷飞的柳叶如雨，飘扬的柳枝如舞，喜四坐在河畔的圆石上，手中信纸在微风中泛起皱褶。字不算好看却苍劲有力，字字如刀说着闲话家常，喜四仔细地读着上面的每一句话，心中有着莫名不好的感觉。
大哥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笑定一这时候有点忙，山林中的他看不见长安城，就算听到喜四的念叨也一定不会有空搭话。林中小径上平地挂起一股大风，破碎的草屑纷纷扬扬像极了长安城小运河边的柳叶雨。
笑定一双手握刀状若疯狂，一口九环厚背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即使如陈萧生般老道的江湖好手也只得扬起一片剑花自保，却不敢与大刀硬碰，生怕一个力有不隶落了下风。生死搏杀即使只是少少的颓势也有可能化为将垮骆驼身上的一根稻草。
刀势如虎如风，剑光如幻似影，狂风骤雨，转瞬如万万年。扬起草屑花雨，刹那便崩碎落尘。笑定一的怒潮狂刀拍击着陈萧生的飘忽轻剑，不见血花，但见惊心动魄。 一时半刻便僵持着，仿佛海浪拍不碎礁石，礁石镇不平海浪。
但笑定一不是绵绵不绝的海，陈萧生等的是不远的那刻，笑定一力竭前的一刻。
现实世界不是话本小说，没有豪气的割袍决斗。事涉生死，即便是圣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信仰的分量。
笑定一和陈萧生都不是圣人，两人一个胡子拉渣一个青衣道髻，相逢纯属偶遇，荒郊野外不为红袖美人拔刀相向，不为江湖仇杀豪气干云。怪就怪相逢于狭路中，偶遇于无人时。腰缠鼓囊，肩挎包袱，衣着光鲜，不劫你劫谁？
笑定一先拔的刀，陈萧生先下的黑脚。脚踢在刀背，人退而手起剑落，刀偏便反手一拳！
两招过后大家都没讨到便宜，反激起凶性，就不死不休。
“呔！”
“哼！”
光影往来 ，两道身影碰撞后又错开，如此分分合合。笑定一抽刀从下往上一招，直欲把陈萧生一刀两断。只见朵朵剑花往刀身上拍击，令刀路顺着剑势偏移。陈萧生瞧准机会，右肩下沉，握剑的右手前伸，青峰顺着刀身直刺。笑定一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反手便挡。
便是此刻！陈萧生脚步一震，身体如陀螺般旋转避开笑定一的刀光，人在半空便收起长剑，翻掌一拍！受掌劲震起的尘土仍未来得及纷飞，陈萧生便如脱弦的箭直射向敌人！
笑定一也知此刻危难，便欲收刀退挡，却发现狂舞的刀已经有点跟不上念头。陈萧生早已算准此刻，蓄力的剑瞬间自怀抱中弹出！
避无可避！
“呀！”
“噗。”青锋自笑定一肋下穿过，声音沉闷不见血光。而大刀九环敲击着刀背声声催命，去势不阻。
一刀两断！
树林复归宁静，风声沉淀，鲜血泼水湿了一地。笑定一吹开刀上的血珠，还未收刀回鞘便骂骂咧咧。
“呸！多穿两件衫你还真把我当胖子了？臭牛鼻子！”笑定一避过地上的血水低下身，把道士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装进自己的包袱里，扯了扯衣服上的破洞。
“妈的，赔了衣服，晦气。”把身上的包袱缠紧，笑定一大踏步继续上路。转过山坳进了大路，换过一件新袍子，随手拦下一辆厢车，庞大的厢车扬起人高的尘土，车顶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笑定一懒散地背靠在厢车的一角。
小半日路程，听得车内骚动，笑定一抬头望向车外，乌黑的云在天边延伸不知际，一座钢铁雄城屹立在视线边缘处。
长安城，到了。
“小时候”是一个空泛的名词，从懵懂无知开始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而感到彷徨颤栗为止，都可以算小时候。笑定一的小时候有点短，在他从死人堆里拨拉出富仇之前就已经结束。每年的大雪寒冬都会死很多人，不能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乞丐，从来得不到别人的怜悯。冬天的老爷小姐们都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同情心也被歇不住的北风刮个干净，所以在城外的死人堆里拨拉尸体成了笑定一一项很重要的工作。笑定一干起活来很细致，他有一块被他打磨得尖锐的石头，和一口破洞的麻袋。靠着尖石，他从死人堆里敲出过一枚金牙，发现了一块藏在肚子里拇指大小的玉佩，还用麻袋兜过两条饿死的老狗。所以他能发现在黑血腐肉堆埋下奄奄一息的富仇。
第二年，笑定一把抢他馒头的易正打了。
第三年，笑定一在一条死胡同里发现瑟瑟发抖的女孩，给她起名喜四。
富仇喜欢机械，所以笑定一用金牙打通旧市街厢车配件厂的关系，送他进去当了学徒；易正想学医，笑定一把玉佩送给医馆的东家，把他送进去当了药童。后来，配件厂的刻薄东家一次醉酒后掉进了烧熔的铁水里，东家的儿子被坠落的铁钩钉死在地上。再后来，医馆的陈大夫配错药把林捕头的老母亲害死了，可怜的陈大夫被暴怒的林捕头当街打死，是易正去收的尸。喜四被三个大哥送进了区学府，所以她的字是四人中写得最漂亮的。
东城二十八区，各有各的生气，唯一相同的就是弥漫在空气里干涩的煤灰味，就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挤压着鼓风箱、推动蒸汽动力机、举起夯铁锤，给每一张平凡普通的脸铸造表情。
煎饼老张已经不是当年的老张，现在站在街边吆喝的是老张的儿子，但邻里街坊间熟悉了那一声招呼，于是老张换了张年轻的脸孔。笑定一咬一口煎饼，推开厢车配件厂的大门，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抄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不是好茶，但是温暖滋味。
“老张年初病过一场，他儿子接过饼摊不到半年，虽然手生了点，但是味道差不太远。”富仇接过茶杯，慢慢地给里面添满茶水，递给了笑定一。
“他家小子老老实实，虽然卖饼不见得体面，好歹也能养活自己。”笑定一把身上的大刀解下，扔给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易正。
察觉到旁边喜四不善的目光，笑定一扯了扯腰间衣服上的破洞，满脸胡茬的他也不由得老脸一红，呐呐道：“路上碰到个道士，一时没忍住，也还好没忍住，不然被劫的可是我了。”
“哼！”
“大哥，现在我们生活也定了下来，大家都有了不错的营生，你就不要再在外面跑了，终究不安全。”富仇认真道。
“就是就是，不是我说你啊大哥，你要是肯带上我做出来的药粉，那用得着砍来砍去，随便往别人身上一抹，啧啧啧......”
“三哥！”
“三弟，生死搏杀虽然不忌阴谋诡计，但是用毒始终不光彩。”
“二哥！你怎么能......”
“好了好了。”笑定一把摊凉的茶水饮尽，道，“这次回来主要为了一桩买卖，而且我饿了。”
饿了。
刚从月台挤出来的笑定一揉了揉干瘪的肚子，还好藏在内衣腰间的钱袋依然鼓胀。十一年前通行的火车自北向南，把长安城与杭州连通。虽然两年前笑定一就是通过火车南下离开的长安城，但再次登上车厢的他还是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就像进了一条大龙体内，生死不由自己。沿途或许有壮阔的风景，但次席厢无窗，还要提防车厢里一双双疲惫掩饰下贪婪的眼睛，笑定一刚下车就觉得全身像碎散的零件，就连脚步也轻了几分。
“听说你这里的面和酱牛肉是附近最好的。”
“是吗？”
“但我只要面不要牛肉，你给我牛肉我也不会付钱。”
“不用，今天所有吃食都不用钱。”
“为什么？”笑定一放下筷子，看着面前这个平静的少女。秋风还吹不到杭州，空气中微薄的燥热熏蒸起几粒汗珠挂在少女的额头上，好看的柳叶眉，明亮的大眼，小巧的鼻子和微翘似笑的双唇拼凑起少女的面容。
“因为过了今天我就要死了。”粗布裙上粘着淡淡油渍，依稀可闻葱香自她袖口挥散，少女像河畔石缝间新生的嫩绿小草，温柔而可爱。
“我不做不公平的买卖。”笑定一双手平放于腿上认真道。
“这样吗？”少女闻言，柳叶眉皱成一泓沉默的深潭，艰难地从潭水深处寻找到几个名字，才舒展眉头道，“那帮我杀几个人好了。”
“一碗面半斤牛肉只能买一条命。”
“没关系，我多做几斤牛肉用油布包着，可以放很多天。”
“好。”
看到斜对面卖鸡蛋的妇人吗？大家都叫她张大婶，她家的鸡蛋收的是城外田庄的，和附近的的酒楼有几分关系，所以她是这条街上说话声音最大的妇人。可惜她家男人读过几年书，一直觉得商人下贱，年过不惑连个生徒都不是，除了整天在家长吁短叹外无甚本事。她家在街尾窄巷深处，位置偏了点但是地方宽敞，每到申时张大婶就要回家准备晚饭，只要你在窄巷里给她一刀，日落前不会有人发现。
住在对街的王二，是同福客栈的跑堂，他有眼力会说话，做事卖力而且懂得拿捏掌柜的心思，所以邻里街坊手里有什么土产干货都会找他搭话，毕竟同福客栈的掌柜压价也不算太过分。前天王二打翻了一坛女儿红，被掌柜打断了三根竹杖，现在正躺在家里养着。他家还有个在厂里监工的大哥，只是工厂最近在赶一批官府的订单，他要到酉时才会回来。只要你翻墙进了院子，老槐树下第一间屋子里就能寻着他。
“我进去看见他和他嫂子在床上厮磨，挺恶心的，顺手杀了，这个也算上。”笑定一从怀里抽出布巾仔细擦着刀身道。
“五斤牛肉三条命，还有两个呢？”
“还有一个工部侍郎的儿子柳元。”
柳三公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云上，浩荡云雾如丝如纱缠绕着发丝游戏于指间追逐着衣摆。他身轻如鸿毛，风如游鱼载着他在云海间飘荡，呼吸间不知几千万里。他想畅快大笑却发不出声音，伸长着脖子像被掐喉的鸭，云丝自他口中进入又自他鼻孔跑出他浑然不觉，游鱼载着他穿过一片又一片云海，他就如一片沉默的羽毛于海浪里浮沉。
然后他跳出了云团在半空静止，鱼儿自他脚下游走向远方，他在远方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子。女子穿着白净的粗布裙，裙上绣着精致的小花，衣袖边点缀着可爱的小草。他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看，她的眉毛像极了后院碎石湖边的柳树，弯月似笑的双唇勾住了他的眼睛，除此之外一片模糊。他想过去看清楚女子的样貌，身体却凝固在半空，女子张口便有一阵狂风吹过，把他的身躯打碎如琉璃从高空摔下。耳边没有风声，他听到女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要杀你，快跑。
柳元睁开眼睛，入目处是他被纱帐笼罩的床，一股水气游荡在空气中。屋外在下雨，淅沥沥小雨自天空坠下，敲打在青砖瓦面奏起安乐的乐曲，府内偶尔响起仆役的声音，有丫鬟抱着晾晒的衣服匆匆穿过雨幕。柳元捡起扔在床边的毛笔，踏过满屋的纸团来到书桌前，那里有一张图纸悬挂在墙上。图纸是上好的浸泡过药汤的娟布，比一般的娟布更有韧性，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像是一卷草抄的经文，图纸在柳元眼中就是至高无上的经典。
那是从比西域更西方的传教士带来的机械图，金发白须的传教士带着蒸汽机和厢车的图纸到长安以换取南城的第一座教堂，以火车换来了传教士南下的路引。这是当年从原图纸拓印下来的第一批蒸汽机图，夷文注释旁是一个个蝇头小字。柳元把狼毫笔放回笔架，桌上撒着点点干枯的墨迹，散乱的纸张上凌乱地画着图案，大约可见那是一辆驾着铁管的推车。他痴痴地看着纸上的图案，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多少个日夜伏案写就。如此定神小半刻过后，他开始磨墨，执笔，慢慢地修改纸上的线条。
雨已停，笔锋游走不断，柳元沉溺于此间，遇艰涩处停笔，笔杆敲打着桌面洒下点点墨迹，不闻屋外守候的仆役被压低的惊呼声。
门开，屋内的温热散去，长衫迈过门槛，软底长靴落地无声，仿佛连挂在屋檐上的水珠也学会了安静，丫鬟低垂着头仔细看着地面上被长靴踏死的蚂蚁不敢走神。
背光的黑影映入屋内却无法扰动柳元的心神，便见一卷衣袖扫过桌面斑斑墨点，白皙的手掌无声擦着笔架印在柳元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犹如晨钟，带着柳元摔飞。刺目的金光无情而安静，黄金腰带下柳元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空气陡然凝重如水。狼毫翻滚着掉到了床边，柳侍郎怒睁着眼睛看着地上捂着脸茫然的儿子，手悬于半空犹自颤抖，阵阵凉意混着墨香被抽进他的胸腔为柳侍郎心胸中的怒火鼓风。
眼睛回归清明，柳元站起身低头弹了弹衣服上的皱褶，披散的长发遮挡着他平静的面容，道：“父亲。”
“看看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我堂堂工部侍郎的儿子是个画图纸的工匠！”
柳侍郎看着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儿子，浓黑长发下苍白的皮肤泛着刺目的光，胸中的火突如顽石横梗在喉间。他怒吼着抓起桌上的一堆稿纸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碎裂的纸片如花蝴蝶在半空翩跹，纸上未干的笔画切割着空气似要挣扎逃跑。柳侍郎怪叫一声抓起墨砚甩手扔向柳元，墨砚拖着点点墨汁撞在柳元的额头跌落在地上，一朵黑花在地上骤然盛开。崩落的一角砚石滚到了柳元脚边，他摇晃着退了一步，额头鼓起的小包渗出血丝，但他依然低头站着不发一言。
屋檐上悬挂的水珠终于随风落下，随着柳侍郎暴怒摔门离去，柳三公子的小院又恢复了几分人气。丫鬟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纸，就算习惯了主子的仁厚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说一句话，脚步放轻呼吸压抑手脚却不慢，砚台被重新放回桌上，完好的图纸被仔细地叠好。柳元倚窗望天沉思，额头缠上了一圈绷带，长发束于脑后，他以手代笔在窗沿上静静描画。
雨后的小院响起鸟叫声，泥土的腥味飘荡，柳元的思路被掠过眼前的飞鸟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内屋，地上盛开的黑花淡了几分，可爱的小丫鬟踮着脚把书塞回书架上，才发现雨后的空气好了很多。
是个好天。
一辆一辆的木头推车顺着条石路缓缓爬行，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干燥的混和着煤灰味的空气在北城区显得有些突兀，却并非那么不可忍受。石路两旁是高大的围墙彻底隔绝着气味的扩散，墙上每隔十丈就立着一只机械鸟，猩红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地上川流的车辆。
刘老大此刻不是东城十三区东山帮的刘老大，他的腰间别着一枚木制令牌，巴掌大的令牌边缘是一圈精美的花纹，正面雕刻着一个柳字，背后是数字二十七，所以他是柳二十七。
“我会给你一枚令牌，柳府每年都会丢几块，没人会在意你的身份。”漆黑的房间中富仇拉过一张板凳坐下。王十三腰间别着短刀，黑得发亮的刀鞘像黑洞吞噬着房间里的温度，他安静地立在富仇身后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刘老大
“然后你只需要推着推车进柳府，把那一车煤卸下，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富仇说道。
汗水顺着刘老大额前散乱的灰发淌下，在他脸上划过一道道污黑的恨，却也难掩那一条如蜈蚣似的疤痕。所以他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旁人的警觉，双掌抓着被煤灰染黑的推车把手，双臂青筋暴起艰难地推着推车碾过一块块水洼。身旁满是一辆辆污黑的推车，有的人仰头低声谈笑，有的人低头沉默，但没有人敢停，因为围墙下是一排腰挎长刀的侍卫，稍有异动首先迎接他们的不是墙上机械鸟的尖鸣而是侍卫手上雪亮的长刀。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刘老大道。
“老庙里你的手下每人一根手指就是我的诚意，我不能给你太多。”富仇凝视着刘老大的双眼，聂人寒光如烛火发亮。
“我的家人呢？”
条石路两边高大围墙后面是北城贵人的府邸，这里是东北两城区唯一的交汇，每天都有源源不绝的食材燃煤自东城运到北城。东城的来人不能拉马车不能驾厢车因为会惊扰到围墙后的贵人，所以川流不息的力夫就成了路上唯一的行人。刘老大第一次像东城的平民一样推着推车，他从不知道这些普通沉默下贱的平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看过很多行商车夫脚夫小贩码头工人，他也看到了这些人脸上如浆的汗水，但也只是看过，而不是知道。
他的手早已磨出了泡，双腿依然有力但腰已经隐隐发痛，后背衣服被汗水浇湿黏在身上像一层牛皮沉重，脚板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对落下的每一步都有点小心翼翼，即使在躲藏着工会眼线的日子里他也天天锦衣玉食因为他有钱，而此刻他快没命了。
“我不能庇护你的家人。”富仇顿了顿，嘴角扬起讥讽的笑容说道，“你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清楚，我只能保证送他们出长安而不会马上死在你眼前。”
“我可以给你钱，所有！”刘老大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咬着牙说道。
“我富仇做买卖一向讲求公平，你做的事只能换这些，更多的我也不会给你，你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跟我谈条件。”富仇俯下身，讥笑地看着地上发抖的刘老大。
刘老大双手向上撑起把推车上的煤卸下，掌心的水泡被粗糙的把手磨破传来钻心的痛他恍然未觉。从推着推车走上第一步开始他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巡视田地一个个佃农躬身喊他小少爷的时候，想起十六岁带着钱财偷跑到长安城，想起被他的撬棍掀开脑盖的兄弟，想起他杀掉兄弟后成立的东山帮，想起了他的儿子。他以为那一条昏沉的条石路足够长堆满了煤球的推车足够重足可以给他回想起更多更多，却在双手撑起推车把手的一刻才发现很多东西他已经忘了。
他不想死。刘老大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药丸，他记得易正把药丸递给他时狭长的双眼和披散的头发，记得富仇嘴角挂着的讥笑，记得王十三腰间别着的短刀，他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回到遥远的家乡。他已经忘了很多东西但仍记得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因为他还想起了儿子出生时看着他的那双懵懂的眼睛。所以他低着头穿过条石路拐进东城一处无人的角落，深深地坐进一摊污水旁的跺草间，吞下药丸沉沉地睡下。
一声巨响瞬间响彻黑夜中的北城，吞天大火转瞬间便烧红了半边天空，随着柳侍郎府偏院里的蒸汽机爆炸，弥漫在北城的肃穆就像镜子破碎。墙头上的机械鸟响起尖锐的躁鸣，无数北城衙役蜂拥着冲向爆炸所在，阵阵吆喝混杂在哭声中尽力维持场面。柳府深处涌出一片黑影是府内潜藏的侍卫，他们翻过一道道围墙院门像乌鸦一样盘旋在偏院四周，冷厉的目光巡视着混乱的人群。
有小厮来到柳三公子小院门外低声通报事情，被小丫鬟随手打发走。柳元站在二楼窗边遥望不远处烧红的天空，耀眼的火光在浓烟下像刺入夜空的烙铁。
“真是大手笔。”
“我二弟的动作一向比较高调。”笑定一坐在屋内的小桌前随手抓起一块碧绿的糕点塞入口中，九环刀横放在桌上，漆黑的夜行衣在精致的公子小楼内显得突兀惹眼。
“你给的药丸我已经吃了，可以说了吗？”
“你用什么东西换？”
柳元背靠在窗边，低着头想了一下，抬手指着桌上的一叠画满线条的纸说道：“这些武器图纸怎么样？我发明的，希望对你有用。”
笑定一掀起一张图纸，上面是一条短棍模样的东西，棍尾弯曲应该是握把的地方写着元字。他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火枪，下面还有火炮，你把它们当作声音很响的暗器好了。”
笑定一把图纸折好收进怀里道：“成交。”
把嘴里的糕点吞下，笑定一道：“是个女的，杭州人，开一家小店卖面和酱牛肉。”
“她没有钱，所以一定是用一碗面一碟牛肉来换我的命。”
“你错了，是一碗面和二斤五两牛肉。”
微风传来丝丝燥热，屋内的昏黄烛光与远处微红的火光在柳元脸上交织阴晴不定。有淡淡烟味似是阴影窜进柳元呼吸间在他心深处拨动一条叫做记忆的弹簧，一股被压抑已久的情愫犹如火山喷发直冲胸口，奔至喉间却又被生生压下。良久柳元才平静下来，声音沙哑问道：“她还好吗？”
“哈，早就死了。”
似是早有预料，柳元接着道：“最后一个请求。”
“请说。”
“帮我去她坟前祭拜。”
闻听此言，笑定一放下手中茶杯，看着柳元平静下掩藏着的漆黑双眼，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跟活人做买卖，和死人没什么好说的。”
伸手抓起长刀别在腰间，笑定一打开另一扇窗，窗外吹来股清新的空气，没有被火焰烧红的天空，只有如雨点的繁星。他回过头对另一边的的柳元说道：“杀了你挺可惜的，这桩买卖也挺可惜，你回床躺下，会死得比较舒服。”说罢，笑定一后脚用力蹬地，身如夜莺迅速融入夜色中。
不过片刻，有托着油瓶给灯添油的丫鬟开门看见倒在地上的柳元，惊恐的尖叫瞬间淹没在黑夜深沉的安静里，一只乌鸦停在三公子小楼屋顶，明亮的眼睛扫视八方，便见百丈外翻过围墙的一道纤细身影。一声尖啸自他喉中发出，便有一队铁骑从柳侍郎府偏门冲出顺着，身影消失的方向狂奔。清脆的马蹄声在混乱的救火声中并不显眼，他们犹如一道漆黑厉箭直追奔向城门的黑影，在机械鸟警报啸声指引下扎向目标。
喜四在墙头上翻飞如燕，身后七骑如影紧缀，骑士不管喜四身形如何疏忽不定，只管随着机械鸟的尖叫声催足马力。机械鸟在官家口中是辨恶行的钢铁神物，在富仇眼中只是靠紧贴墙头的一根钢丝牵扯的木偶，只要翻过墙头触动钢丝便会拉响鸟中木哨。此时喜四离城墙越来越近，在不远处城墙脚跟有一口废弃的水道，身后的骑士过分依赖机械鸟的指引早已被她甩远。至到墙根，喜四拨开水道口的干草滑了进去，再次睁眼便是满目繁星。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城门，那里依然熙熙攘攘如白天热闹，喜四紧了紧身上的黑衣闪身没入树丛中，再一转眼便已进了官路。四野无人，只有虫鸣与风声回荡，行不过百步突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自城门传来，喜四回望长安城方向，只见一抹漆黑深邃的影子如鬼影靠近，喜四只得提气轻身双腿发力狂奔。再数百步，鬼影显出身形是铁甲独骑，马蹄声由远而进直指喜四后背。
近了。
马蹄声如重锤敲心，耳边仿佛响起骑士沉闷的呼吸。喜四深吸一口气双腿骤然加力，不管空气挤压胸腔如撕裂般的痛楚，顾不得肌肉炙炙燃烧的火辣，速度再次提高三分飞身弹起。
有伏！
沉默骑士猛然抽出长剑左掌拍马背借力而起！便在此时，身下骏马哀鸣惨嘶如破桶滚落，四条腿齐膝而断，夜色中一根隐秘的钢丝不知何时泛起了森然的冷光。骑士睚眦欲裂，半空中一口气压下，身躯仿如铁塔下坠，卷起三丈烟尘！
爱马的哀鸣痛呼不停，骑士踏步穿出烟尘，手中长剑泛着寒光。疾步如电的马已残，他不能再追；强行提速的喜四此时无力坐在地上，他不用再追。恰在此时，夜色中一抹刀光自上而下直劈而来，骑士早已有所准备，两指厚长剑似门板横于身前。
刀重如山！
骑士两膝骤然下弯，惊骇于对方力量奇大，左小腿同时向后划出一步，把全身力气自腰间往上爆发！无声震荡撕破空气，冰冷大刀倒射而回摔落于黑暗中，厚重长剑紧随其后。
“哼！”
漆黑中的刺客显出身形，胡子拉渣一身轻袍的笑定一煞气盈身，怒睁的双眼似两盏烛火燃烧翻腾，九环厚背大刀旋风挥舞。铁塔骑士也被激起凶性，紧抿着双唇如狰狞的恶狼，大剑卷起尘土浩浩荡荡杀向对手。
狂沙撞入刀瀑中！
刀剑交击如雷霆炸响。招式简洁无丝毫花巧算计，江湖的狠辣与军阵的杀伐相抗。骑士沉重如山的脚步每一踏下便如铁锤夯地，直刺横劈竖砍，身披重甲的他何惧罩身的刀芒！沙场演武练就最高效的杀人剑直似绞肉的铁齿。惜财如命的笑定一再也顾不得衣服上被剑光破开的口子，一刀一剑间是生与死的擦身，每一下碰撞便撕扯起铁环慑人的冷笑，持刀的双手稳如磐石运转如飓风！
一息间便是数十招往来，笑定一渐渐被逼得脚步倒退，虽然刀势依旧生风，但骑士怎给他丝毫兴风再作浪的机会？骤然发力一剑荡开当胸的刀，骑士摆身直刺向笑定一的胸膛。
“呀！”
大剑如锥迎来，笑定一大喝一声便也持刀直刺，刀与剑错身摩擦激起炫目的火花，惨烈的一刀便是对重剑的回应。
性命相搏间一抹流星划破空气插入场中，震荡的飞刀轻吟越过风声，顺着刀光剑影间的缝隙瞬间便到了双方刀剑合身处。飞刀自下而上撞击中剑刃便反弹倒插入大地，长剑依旧稳刺向笑定一不改。第二把飞刀已至！长剑有了一丝眼不可察的颤抖。第三把！剑尖终于向上扬起丝毫。
厚背大刀有九环，刀身挥舞间九环碰撞犹如血色中的厉鬼啸吼，生死搏斗间可震慑敌人心神。铁塔骑士的意志早已在尸山血海中打磨至坚石，任你凄厉怪叫不为所动，九环更像是无知的百姓看着热闹陪着吆喝。
剑尖被飞刀打偏刺入刀背上的圆环。
“嘣嘣嘣！”一声声脆响犹如痛哭，崩裂的圆环纷飞，铁屑扬起如明灭的星，自重剑插入圆环时笑定一便手腕发力以刀带剑，旋转的刀身拍着剑脊拉扯着重剑回旋，重剑便如提线木偶被带偏向一侧，而刀尖却去势不改插向骑士胸膛！
一抹讥诮的光自骑士面具下残忍的双眼亮起，便见刀尖撞上钢铁铠甲擦起一串火花被无情地滑向一旁！
笑定一怒睁的双眼却不见颓丧，后腿电射而出踢向骑士面门！骑士来不及收剑，厮杀的本能比思考更快作出反应，脑袋扬起堪堪避开笑定一的一脚。
第四颗流星却在此时擦着笑定一的脚跟射入骑士全身唯一的破绽！仿佛翻滚的巨浪瞬间静止，狂沙如镜面碎裂，沸腾的血液自骑士喉间喷涌，笑定一旋身带刀横挥！
一颗大好头颅从空中跌落，激战止，尘埃落定。喜四举起的右手无力放下，轻风拂过扬起凌乱的发丝，一张清秀的脸布满疲惫。
“哥，背我。”
“呀，阿喜你最近胖了。”
“哥，你去杭州干嘛了？”
“师傅死的时候要我去杭州找个洋和尚还人情。”
刚下火车的笑定一步入教堂找到了当年南下的传教士，肃穆压抑的教堂内一身黑袍的传教士微笑着对他说只要五斤牛肉便可清了当年的人情。初秋的阳光熏得人昏睡，笑定一在一摊卖鸡蛋的妇人口中打听到附近最出名的酱肉牛铺，借着一个瘸脚青年的指点找到深巷处残破的小店，看见了粗布长裙的可爱女子。
秋风轻吟隐约间传来一个故事，有平民女子与官家少爷相恋于春雨深巷中，却在夏风拂面时被少爷无情抛弃。有妇人大声传说着女子的天真与可笑，有精明的青年上门欺压占尽便宜。女子的老母亲不堪四周闲言碎语于深夏一场暴雨里撒手人寰，老父更自此离开杭州不与她以父女相见。绝望的她在初秋清晨的明媚中与教堂里苍老的神父微笑告别，便远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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