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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美男 • I

malingcat 2013-11-21 17:11:49 已编辑上海

Dr. Pozzi at home

应该是在读初中的时候，小女学生间流行一种印有世界名画的小日历，很小，瘦长，一面是画，一面是年历，一套有很多张，30多张吧，可以夹在书里当书签，合适自习时对着发点小呆。每逢过年，我认真地集好多，非为别事，它们是我美术启蒙的一部分。就是在那种小卡片上，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画，印象中它标注的是：“萨金特，红衣男人”。画上的男士令人惊艳，轮廓分明，亮得出奇的眼眸，整饬的连鬓络腮胡须，那俊朗又文雅的神情，都是讨人喜欢的。特别是那双手，纤长细致，右手抚弄着丝带，左手攀着丝带，简直是，楚楚动人。茨威格《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里，写到一个成熟女人可能被一双手所魅惑，何况我辈！

在我上百张的小画片里，他的红袍尤其夺目，似乎只有委拉斯凯兹的《英诺森十世》可以媲美。若非红衣主教和军人，男人穿红总是不容易好看，也就是他吧，镇得住。他若无其事地站在绛红色背景前，长袍曳地，神闲气定，脚下那双红白二色的阿拉伯式样绣花拖鞋，别人穿就太妖了，他穿得倒好看。唉唉，我喜欢他，我认为他理所当然是个贵族，有可能还是位诗人，更有可能是小白脸、浪荡子、败家的东西。假如说我有过梦中情人，那就是他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此画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在家中的波齐医生”（Dr. Pozzi at Home）。人不可貌相，波齐医生（Samuel-Jean Pozzi，1846 –1918) 是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和妇科专家，有法国“妇科之父”的美誉。画家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画下此画的时候，他35岁。8年前，他凭借有关产科瘘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7年前，他翻译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6年前他成为医学院教师，专门领域是手术切除子宫纤维瘤；4年前他成为医院外科医生。2年前，他迎娶了泰雷兹，铁路大亨的女继承人。遇到萨金特的这一年，1881年，还仅算是他事业上牛刀小试的阶段。3年后，他创设了巴黎第一个妇科讲席；7年后，他成为法国人类学学会主席；15年后，他是法兰西学士院的医学院士，以消毒术、妇科手术和胃肠吻合术而知名。

同时，波齐、特别是萨金特画作中的波齐，代表着一类时髦人物：“丹第（Dandy）”。“丹第”昔日也译为“花花公子”或者“纨绔子弟”，可惜与任何标签一样，丹第族内也有复杂性，的确有只重外表、金玉其外的公子哥们；也不乏将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的美学旨趣冶为一炉的先锋艺术家；甚至还有同性恋、双性恋、崇尚雌雄同体的亚文化群体，因此“公子”这类的符号真是难以概括。丹第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英国的乔治·布鲁梅尔（George Brummell，1778－1840），出身不够上等，却以特立独行的姿态纵横上流社会。自此后，丹第们践行一种穿著和生活的艺术，追求一种态度和趣味的独立，孤芳自赏，标新立异。拜伦、波德莱尔、王尔德、比亚兹莱、普鲁斯特、惠斯勒、莎拉·伯恩哈特、罗贝尔·孟德斯鸠伯爵、让-科克托，都可并入标签下的这个序列。王尔德笔下的道连·格雷、于斯曼笔下的埃桑迪斯，是丹第们的文学标本。而萨金特、博迪尼、布朗什等人的画笔，也留下了他们的视觉形象。直到现在，《在家中的波齐医生》还是丹第网站上出现频率极高的图像。波齐的一生纵贯法国的“美丽年代”（Belle Époque），这一时期在美国是“镀金年代”，在英国是维多利亚盛世后期和“爱德华年代”，也是一个丹蒂文化兴盛的年代。波齐本人虽然不是个核心人物，但如果耐心梳理他的社会交往，可以串连起英、法、美的众多丹第们，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世界”。与任何社会一样，世界小而美，却也有自己的权力机制：忠诚与背叛、中心与游离、追捧与诋毁，样样不缺。丹第们以形象塑造为本，应和了景观社会的需要，这个社会如费尔巴哈所言，是一个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颠倒时代。百年过去，符号与副本也都错位，表象与事实均被遗忘，对丹第们的认识也空洞肤浅起来，从故纸堆中做一些还原，了解丹第们的复杂性，管中窥豹，未为不可。

多年以后，当波齐医生以俊美外表、翩翩风度、精致仪容成为巴黎上流社会的宠儿，人们只看重他的姓氏——Pozzi，和他的黑发黑须鲜明轮廓一样，是有意大利血统的，却不知道他的法国姓氏是Pozzy，他悄悄地改了一个字母，大大提升了身份等级。波齐来自地道的外省，法国西南部省份多尔多涅的贝热拉克小城。以出身论，先祖是来自意大利的农民，父亲为新教归正宗牧师，信仰坚定，是地方的宗教领袖，在天主教占据主导地位的法国，这身份多少有些“别致”。母亲生育了五个孩子，在波齐10岁时因产褥热辞世，母亲病逝与波齐日后选择妇产科当有关系。波齐的继母来自英国，对于波齐说一口流利英语大有帮助，然而继母与父亲新生的两个孩子使家庭更加庞大。生活本来不易，15岁的姐姐死于伤寒，对于波齐的心理打击更大。

1864年，一位在巴黎医院获得医生资格的表亲，鼓励波齐来巴黎学医。18岁的外省青年波齐来到巴黎时，身无长物，两眼漆黑，拉丁区穷学生的生涯乏善可陈。但是，波齐有一种资本，这是一般外省青年所不具备的“身体资本”。他的英俊浑然天成，学生时代的绰号便是“塞壬”。一张美丽的面孔，一副优雅的身姿，对于巴黎人是强大的武器，所向披靡。以学生身份，他居然得以进入马蒂尔德公主（Mathilde Bonaparte，Princesse Française，1820 – 1904）的客厅，说明波齐并非池中之物。

16岁时的波齐

其实相貌不完美，一部连鬓胡子很重要

1869年，23岁的波齐还属于在剧院后部池座里，眼巴巴望着台上名角的阶段。亏得中学同学的关系，他得以在后台“觐见”法兰西喜剧院的新星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 –1923），两人一见钟情，迅即热恋。莎拉是一名荷兰-犹太交际花的私生女，他们相恋时，莎拉还只是一位小演员，为某比利时亲王诞下过私生子，亲王欲娶而家庭反对，不知是不是这段经历使莎拉后来演绎的《茶花女》催人泪下、广受好评。

十几岁时的莎拉

大约在1890年，留意肩上的茶花。

波齐和莎拉，金童和玉女，两人荡气回肠地纠缠了十年，尽管爱情无果，保持了终身友谊。这十年间，波齐在社交圈的声名日益响亮，他是无数名媛的暗恋对象，文艺沙龙的活跃人士，出席每一场盛大舞会，光临每一间豪华客厅，陪伴每一位最得势的夫人，以至于好友们为他担心，他花花公子般的做派会影响他在医学界的前程。其实还好，波齐拿学位、译书稿、拜名师、通过各种考试，有条不紊。到1878年，波齐的情敌兼友人，将外省女子泰蕾兹·洛特-卡扎利斯（Marie-Thérèse Loth-Cazalis）介绍给他。泰蕾兹当时21岁，比波齐小11岁，出身于里昂富贵的铁路大王家庭，是纯洁无暇的天主教少女、丰厚家产的女继承人，对波齐是一见倾心。波齐方面，很难说没有权衡那可观的陪嫁和大资本家的社会关系网络。婚礼在1879年举行，波齐的新教父母在婚礼上缄默无语，他们容忍了一个天主教的婚礼、甚至容忍孙辈从此在天主教会受洗。

稀有的泰雷兹的照片

波齐结婚的这一年，莎拉也已红透巴黎。不仅如此，她即将红遍世界。在历史上，她是第一个拥有世界声誉的现代女明星，深谙在这浮华世界的成名之道。有评论者笑谈说，当代的麦当娜和“雷帝嘎嘎”，都只能算是她的追随者。她摸索出了不折腾不成名、越折腾越出名的规则。莎拉苗条，一张心形的脸，一头金红色的卷发，一双蓝黑的眼睛波光流转，单从容貌上说并非天生尤物，但是她有一幅金嗓子，而且擅长表演——不仅是在舞台上。借用丰富的身体语言、表情和语调，她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扮演“另一个自己”，或者说“自我造神”，终于塑造出一个敏感、暴躁、气场强大的女神形象，狂热的崇拜者称她为“神选的莎拉”，说她是圣女贞德以后最有名的法国女人。对于她而言，世界太小，舞台太大。她带着自己的剧团展开环球之旅，先是伦敦，然后是美国的51座城市。为了惊世骇俗，跟随她旅行的有她的棺材——她故作惊人地每日睡在棺材里、说是借此进入悲剧角色的内心；她还带着一只活的鳄鱼当宠物——名为阿里·嘎嘎，终因消耗过多牛奶和香槟死在半路。在萨金特绘制波齐肖像的这一年，她在俄罗斯、意大利、希腊、匈牙利、瑞士、丹麦、比利时和荷兰巡回演出，不仅“横扫”普罗大众，也“征服”了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和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莎拉爱国，因此绝不踏上德国的土地，除此之外，她的环球巡演“惠及”偏僻地方，包括古巴、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这样的大型巡演，不仅播洒声望，也收获真金白银，其中一次就赚入了260多万法郎，一半是票房收入，一半是代言收入，从“皮尔斯肥皂”到“哥伦比亚自行车”，莎拉善于“出租”自己的名声。虽然她一直讳言自己的身世，也不希望走上母亲的道路，但是，她还是“交际花”，只不过更加高级。她的裙下之臣一个接一个，有画家古斯塔夫·多雷，有大文豪维克多·雨果，有一串名流巨贾（其中的犹太巨富夏尔·哈斯即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里斯万的原型），最后还有威尔士亲王、即后来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甚至，她还有同性情人——女画家露易丝·阿贝马（Louise Abbéma）。她的花边新闻半真半假，对于维持她的女神地位不无裨益。在80年代，莎拉还“辅导”了一批女演员，包括后来名声遐迩的交际花、“巴黎最美的女人”莉莲·德·普吉（Liane de Pougy），而这样的传承关系也巩固了她的地位。她的私家花园、她在布列塔尼的海上度假别墅美丽岛，时常举办各种社交聚会和文艺集会。在美丽年代，莎拉是巴黎社交界当仁不让的巨星，盛会的主角，万众瞩目的中心。

女情人笔下的莎拉

论气质做派，莎拉是个女丹第。她对个人形象极为关注，也积极扩散自己的形象。当时摄影术正在普及，巴黎最著名的肖像摄影师是纳达尔（Nadar），20岁时，莎拉请她为自己拍摄了大量银版照片。这组照片里，莎拉裹在一条大毯子里，香肩微露、但是绝不露更多，妆容清淡，神色肃穆，毫无风尘气息，是她形象奠定之始。此后，她的照片越来越多，生活照、定妆照、剧照，均做成可以售卖的商品形式大量印行。由她发起的这一潮流影响深远，不仅女演员们竞相拍照片、印照片、发照片，交际花们甚至妓女们也把照片和地址印成明信片大量散发。

莎拉饰演埃及艳后

1894年圣诞夜，莎拉急需一份新年演出的歌舞剧海报，可是设计公司放假，幸得一个寒微的捷克籍插画家临危受命，独立拿出了设计方案，这就是阿尔封斯·慕夏（Alfons Maria Mucha，1860-1939）设计的海报《吉斯梦达》。充满异国情调的画面上，吉斯梦达穿着华丽的拜占庭礼服，头饰兰花，手持棕榈，一缕标志性的金红色头发提示着这是由女演员莎拉扮演的剧中人，她背后则是复杂美丽的纹饰。这个海报尺幅瘦长，真人大小，色调微妙，风格独具。1895年元旦，《吉斯梦达》在巴黎一经张贴，迅即轰动全城，不少人为了得到海报不惜做贼——乘着夜色将它从墙上撕下来。莎拉对慕夏大加赞赏，与他签订了从海报设计、舞台设计到服装设计的系列合同。依靠莎拉的影响力，慕夏成为新艺术运动中最有名的设计家之一，而慕夏为莎拉设计的《茶花女》、《哈姆雷特》、《托斯卡》等海报，也使得莎拉的女神形象日益深入人心。在历史上，莎拉是第一个舞台与银幕的双栖明星，1900年开始拍摄电影，虽然是个只有两分钟的短片，却是声画对位的。她一生拍过十部影片，最后一部是纪录片，展现她的日常生活。此外，莎拉本身修习艺术，是个业余的雕塑家和画家，一生创作了500件作品。在自画像上，她给自己加上蝙蝠的双翼和鱼的尾巴，让人震惊。莎拉的自我经营如此成功，到1899年，民族剧院更名为莎拉·伯恩哈特剧院。1906年，她成为巴黎音乐学院的教授。1914年，她获得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与医生波齐，她一直保持着温吞关系，他是她的“医生上帝”，莎拉一生动过两次大手术，1898年切除卵巢囊肿和1915年截肢，都是波齐主刀。她与波齐长期通信，这些信在2010年被好事者结集出版，有些话语十分炽热——时隔多年，不知谁帮衬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