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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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司文郎》里写过一个神奇的老盲僧,用鼻子闻闻纸灰就能知道文章的好坏。蒲老头利用这故事发了发自己屡试不第的牢骚,说考官的眼睛还不如老盲僧的鼻子能辨别是非呢。青木正儿也曾引钱谦益的“香观说”来评诗,说“诗之品第,略与香等,以嗅映香,触鼻即了,此观诗之方便法也。”可见文章写得漂亮了,鼻子也觉得受用,袅袅的清香从纸面漫漶出来,若即若离的幽静。青木的爱香是出了名的,爱的还是大和式的味淡香清,触鼻即了,也就是谷崎润一郎说的“阴翳”的朦胧感吧。但其实青木正儿的鼻子却不太好使的,他年轻时在仙台得了鼻伤风,把鼻子冻坏了:“闻不出花香还可忍耐,但是不知道每天吃的东西是何风味,那真是受不了的事情。”这对一个爱香的人来说,可真算痛苦了。后来过了好些年,青木的鼻子才“恢复了别人一半的功能”。所以看看他的《中华名物考》,里面不止一遍的讲茴香和八角茴香、吴茱萸和山茱萸、鲍鱼啊丁香啊什么的,大都是重口味的东西——也就是说,清香淡雅的东西他也闻不见嘛。
不止是他,传说中的“香帅”鼻子也不好使。话说古龙好像特别喜欢残疾人,他的主人公几乎个个有毛病:李寻欢有哮喘病;叶孤城是心脏病;傅红雪是个瘸子,并且时常癫痫发作;而楚留香则不能呼吸,虽说后来学会了“用皮肤呼吸”,但嗅觉仍是没有的。香帅闻不到东西,起因也是因为小时候得过鼻窦炎。楚留香喜欢整天携着香瓶,还好品美酒,作为一个“味盲”来说他的爱好真是够奇特的。——人们都叫他香帅,可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香在何处,不能用感官和词语来自我定义,纵然迷倒过千万人,终究只能是一个被他者的语汇所限定的存在。这就是香帅的悲哀吧。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无非就想引出一点来——我的鼻子也不太好使。
以前每次查体的时候,查到“嗅觉”一项,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前排看着别的同学嗅瓶子,人家都轻轻一闻,说一声“醋”,或者“酒精”,就通过了。我则偷偷记下三个瓶子的位置,再回去排队。轮到我时,我拿过醋瓶来大吸一口——不出所料,果然没有味道……然后我中气十足地报告说:“醋!”通常为了表演得更逼真,我边闻边挤出川字眉,嘴角狠狠地往下一撇,表示我真的闻到了“醋”味。因此从小大大,我的嗅觉体检还都是合格的。
我每年就只有春天和秋天的一个来月可以闻到东西。据说这种情况是慢性鼻炎,鼻涕阻塞了鼻腔,空气中的嗅觉颗粒到达不了嗅觉粘膜区,就暂时没有嗅觉了。闻不到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像我这种间歇性嗅觉丧失的人,每天除了吃饭,都生活在没有味道的世界里。不能靠青草的气味分辨笔记本风扇和除草机两者嚎叫的区别;进了厕所,通常是眼睛受不住,觉得煞眼了,才意识到这个厕所的味道可能已经到了掀翻屋顶的程度了。所以臭豆腐臭苋菜臭干子什么的我是从来不吃的,因为丝毫没有欲扬先抑的快感。其实吃饭时的味觉不只是舌头尝出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食物的气味进入鼻腔,鼻子跟舌头产生的混合“味觉”。失去了鼻子的感觉,各种美食的魔力到我面前都减弱了不少,大家都称赞我吃饭不挑剔,其实我只是辨别能力太差罢了-_-|||。更有甚者,据实验证实,说没有嗅觉的人没有区分大部分饮料的能力,可见没有嗅觉是多么悲惨啊~~
《恋爱的犀牛》明明最终拒绝马路的时候,马路就说,“我已经闻不到任何东西了。”这话说的那么凄楚,失去了嗅觉就像被否定了爱情的能力似的。马路的说法也还有些科学道理,根据阿兰·科尔班的研究,爱情与鼻子的关系极大:“所有感情的来源,全依仗一个叫鼻犁器的器官作出什么反应。”不过幸好人的鼻犁器已经高度退化了,并且鼻犁器跟嗅觉器官不走一套神经系统,各不相扰。不然我岂不成了淡而无味,无情无欲的灭绝师叔了……
暂时性的嗅觉丧失自然让我更珍惜能嗅到的气味了。哪天如果突然鼻子有了感觉,飘来一阵久违的气味,不管其性质是香飘十里还是一臭万年,我都立即把鼻翼像孔雀尾巴一样张开,长长地吸进肺里。然后缓缓地呼出来,细细体味被一层层气味绵绵滤过的感觉。这种一迭一迭让气味透过全身的酥酥的感觉,鼻子好使的人可能不会珍惜了。
我的鼻子好像还有点“污染指示”的功能,在灰蒙蒙的济南,基本上一年到头都没有嗅觉,威海好一些,每年就只在冬天风大的时候,整天涕泗横流不辨香臭,其他时候还算争气,也能凑着鼻子大吸两口海腥气,闻闻青草的气味和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所以对我来说,威海两个字铺满了气味。现在来了北京,又变得跟在济南时一样了。没有了嗅觉,整个城市的空气仿佛都被抽掉了,建筑物干瘪又尖锐地杵在我周围,北风刮过来的时候,好像撕扯着刮过一丛丛沉默的骨头。
气味的感觉完全不同于视觉、听觉和触觉。它游离乎对象之外,不是明确可感的实体,而是从对象之中满溢出来。它把重量、颜色、几何形状这些可量度的属性统统抛给万有引力,自己甩脱了牛顿定律的束缚,升腾而出,在空气里随意赋形,恣意做着变形游戏。气味这东西,说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红起来就红得像干辣椒,脆起来好似咬到一口嫩黄瓜,有时候冷得像块铁,有时候热得直虚手。它飘来飘去的无从把捉,常常是刚刚飘过鼻头,来不及品味,转眼就不见了。这一飘走,下次又不知何时能再打个照面了。有的气味贴着地,像刚翻来的泥土的气味,新挖的花生和土豆的气味;有的气味好像是有高度的,踩着高跷,甚或是飞着,马雁写过这样一种夏天的香,带着高高的知了的聒噪:“她在自行车后座上 \ 攀,空气里起伏的香味。”
唉,自己的嗅觉这么差劲,还写什么“气味”,一点都不现实主义。人家古罗马的贺拉斯写起来才有资本,他说:“我的鼻子天下第一, \ 不论是腋窝里的麝香, \ 还是臭章鱼,猎犬搜寻隐蔽起来的野猪也无法与我相比。”蒙田更神奇,他说他的大胡子有储存气味的功用:“因为我长了满把胡子,正好用来做这件事。如果我把手帕或者手套放到胡子前,那么我的胡子就会整天都带着香味。这也让我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年轻的时候,接吻时紧紧地搂在一起,缠绵悱恻,一沾上胡子,几小时都不会散去。”
最后也做一做文抄公,来一段沃尔夫写的气味吧,我很喜欢他写的一段大海的气味,但是找不到了。这一段写得也很好,因为沃尔夫实在太擅长写气味了:
“无论如何,一天就要过去了,男孩感受到的,不是一天的结束和精神的倦怠,而是一种不断增强的惊喜和对成功的渴望。空气中散发着市场里各种奇妙的气味,以及大海的气味;他行走在用卵石铺设的人行道上,漫步于仓库和农产品商店波纹锡铁的屋檐下,富饶土地上的数百气味向他涌来:干净柳木条的强烈气味;橙子、柠檬、葡萄柚的令人嘴馋的酸味;腐烂卷心菜和蓝调橙子的臭味;白条鸡的石灰水味;冻鱼和牡蛎刺鼻的腥味;湿润干净花园里的清爽气味——还有各种果蔬的气味:大莴苣、卷心菜、薄皮上沿沾着泥土的新刨出的土豆。装在柳条筐里的新鲜脆生的香芹、放在香草里熟透的金黄色甜瓜——还有热带暖黄色水果的气味:香蕉、菠萝和鳄梨的气味。
春天妙不可言的空气赋予所有这些气味以一种新鲜和甜美的活力;春天也把人行道上的柏油味带到了空气中,也把有八十年历史的古老仓库的浓浓香味慢慢地神秘地带到了空气中:松木包装箱的淡香味;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黏稠对肥的浓臭味,这臭味一直熏浸着古老仓库的木板;麻绳、柏油、松脂和大麻的气味;浓浓的糖浆味、人参味、浓烈的酒味、根汁汽水味和常年摞放的麻袋味;浓郁的咖啡味,那新磨制出的褐色咖啡,新鲜干净,浓郁诱人,令人万分欣喜;燕麦味、麦麸味和捆起的干草味;装在柳条筐里的鸡蛋、奶酪和奶油的气味;特别是鲜肉味、冷冻牛肉味、小牛肉味、上好的猪肉味;动物的脑子、肝脏、腰子的气味;脊骨肉、牛腩肉和颈垂肉的气味;生肉味、熟肉味;在那个肮脏街区的楼上有一个房间,屠户、面包师、银行家、经纪人、哈佛学子都贪婪地啃着牛排上最嫩的肉,吃着冒着热气的面包和硕大的没有去皮的热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