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诱惑的段数－从米开朗基罗到布歇

《京华烟云》中，姚木兰从少女时代起就深爱孔立夫。然而大家闺秀十岁上就懂得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面也要细嚼慢咽，以免让人耻笑，更何况与妹夫惺惺相惜的爱慕？那自然是发乎情，止乎礼，唯恐行将就错。只有一次，木兰、莫愁两对夫妇，并曾家与姚家众人游泰山，木兰见了山间清流，潇洒地脱鞋褪袜、入水嬉戏，末了光着脚坐在山石上，又伸手让立夫拉她起来。林语堂尤其点出木兰的双脚如何白嫩细腻，此情景中所蕴含的春光超过对木兰美貌的诸多描写。
林语堂学《红楼梦》，人人都看得出来。刚才这一幕大概缘起薛宝钗露出一截雪白的膀子，惹得贾宝玉化作一只呆雁那段。宝钗为人端庄谨慎，虽然也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美人，但她哪一次有这玉臂半露的妩媚？纵观《红楼梦》中，贾宝玉看她看得魂魄出窍，仅此一次。可见在再风雅高洁的审美里，冰肌玉肤也还是要露出来才够迷人。
相比于中国人一贯的含蓄闷骚，欧洲艺术家们露起肉来从不吝啬。广为流传有一个故事，说米开朗基罗当年画好《最后的审判》，满壁肌肉猛男统统一丝不挂，尽情展示着大师穷尽毕生尽力探索出的肉体美之极致。后人觉得哪怕打着天国的名义，这也未免裸得太彻底了，才派人给猛男们略为披挂。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人体的和谐美再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们不仅向古典雕塑学习经典的比例结构，更践行实践出真知的道理，纷纷投入解剖尸体的伟业中去。干这行最有名的当属达芬奇，他留下的笔记诚实记录了他解剖三十多具人体的收获，细微到每一块肌肉的走势，每一个关节的链接。然而达芬奇这人兴趣爱好十分广泛，研究人体之余更要设计飞机，试验颜料，研发武器，在钻研和表现人体美的事业中却不如米开朗基罗登峰造极。
最初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召米开朗基罗来为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画《创世纪》的时候，大师可是千万个不乐意。因为教皇不久前请大师为他设计和雕刻陵墓，却临阵改了计划，决心翻修西斯廷教堂。为教皇设计陵墓可是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小小少年时代就有的愿望，至于为教堂画穹顶什么的，那不是画家干的活吗，干雕塑家什么事？虽然《创世纪》和《最后的审判》气势之恢宏，结构之庄严，人物之壮美都堪称艺术史上的杰作，但是看看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们，应该就会认可他的抱怨不无道理。
圣彼得大教堂里不仅有米大师的画，还有他老人家二十三上就雕出的杰作《圣殤》。许多评论家称米开朗基罗画画的技法构思，其实就是在平面上雕塑。因此他的绘画人物充满雕塑的力量和立体感。他老人家的雕塑倒没有绘画里频繁出现的那种柚子形肌肉，往往线条清晰克制。宗教艺术的题材实在有限：《圣母领报》，《东方博士献礼》，《耶稣受难》，《圣殤》，这些个题材翻来覆去，被无数大师折腾了无数遍。然而米开朗基罗刀下死去的耶稣最优雅堪怜。
                
                
美有很多种。比如康德就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优美与壮美》，将这两种美在艺术，文学，乃至生活中的表现来了个详尽的罗列。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比康德早了几百年用画笔与刻刀描摹尽善与尽美，如果反过头来归类，米开朗基罗笔端刀下无疑尽是壮美。壮美这事儿，恐怕和诱惑是毫无关系的。欧洲人虽然一贯不讳露肉，但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方是古典美的正道。更何况宗教母题圣洁崇高，怎么能随便拿来举例子讨论什么诱惑不诱惑的呢。
神圣壮美这一派，有点像绝色的女菩萨，宝相庄严，抬眼多看都觉得是亵渎，怎么敢打拥她入怀的主意。不过反过来说，其实柔和纯美，也不见得好使。比方说拉斐尔笔下的卡拉狄吧。拉斐尔的这幅《卡拉狄的胜利》交付之时，有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问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么完美的模特儿。结果拉斐尔来了句啥？“哪有什么模特儿，她不过是我内心的完美想像。” 卡拉狄完美年轻，活泼，充满洋洋得意的欢乐。但是这种纯洁依然充满神性。拉斐尔笔下的人物，无论是十几岁的少女还是怀抱圣婴的玛利亚，都带着童真的气韵。就好像你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苹果脸蛋白皙娇柔，一双眼睛清澈欲滴，不过这美实在太自然天真，得多么禽兽的人才能胡思乱想啊。
                
                
如此说来，美与诱惑，实在相差万别。文艺复兴追求的是理想美，而美的极致，多少包含着无情。诱惑这事儿，除了硬件要够，软件也十分重要。比如最喜欢画女神裸卧的提香，他笔下的维纳斯，达娜厄统统玉体横陈于幔帐之下鸳塌之上，姿势大胆，身材惹火。这种布景，加之温暖的配色，渐变画法轻微的轮廓模糊效果，简直就是万事具备。但是达娜厄面对众神之王化身的金雨，那表情与其说是欣喜若狂，倒脱不了若有若无的恐慌迷茫劲儿。
                
                
相比之下著名的《乌比诺的维纳斯》似笑非笑，舒展自然，倒真对得起爱神的名号。
                
                
文艺复兴时期，若是画一幅美人出浴，冠上“黛安娜”或“维纳斯”的名字，那就名正言顺：她们是女神嘛。女神就该施施然裸着玉体，向我们这帮肉体凡胎展示尽善尽美。但是如果你想大张旗鼓画一副妩媚动人的肖像画，或是给画中袒胸露乳的美人安一个凡人的名字，那可绝对不行。这风气好像有点虚伪。不过仔细一想，就算画家敢画，观众爱看，也得有名媛淑女甘愿抛头露面作画中人：哪怕今天，有多少人能欣然应允做人体模特儿呢？
等社会风气浮夸无度，人人沉于肉欲狂欢的时候，上流淑女，王公贵族的情妇们才会争相定制撩人的肖像画。那是洛可可时期的事了。在此之前，贝尼尼在诱惑的道路上先小跨了一步。他为自己的情妇，有夫之妇康斯坦斯（Costanza Piccolomini）雕刻过一尊半身像：深情迷离，衣衫半开。虽然康斯坦斯只半露酥胸，比女神们尺度小多了。但她是一个真名实姓的情妇，一个潘金莲式的性感尤物，单凭这一星半点的传说就足够升级她的诱惑力了。据说她当年不仅与贝尼尼打得火热，而且与后者的亲弟弟也颇有来往。贝尼尼听人告密后设计捉奸，将他们俩逮了个正着，一怒之下手举佩剑追打着弟弟一路跑进了梵蒂冈城施工中的教堂。不过贝尼尼当时是教皇的心头宝，全意大利最了不起的天才艺术家贝尼尼骑士，因此没为这亵渎神圣的行为付出什么代价：他的弟弟则被流放，而康斯坦斯则入狱了。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好像一块上好牛排，仗着天然完美的质感，只需要稍稍一煎，就是美味；巴洛克时期的作品就是基督山伯爵摆下的海鲜大餐，富丽堂皇的大堂里觥筹交错，香雾缭绕，简直酒不醉人人自醉；洛可可呢，大概是酒足饭饱后银托盘端上桌的点缀着樱桃的榛子酱奶油蛋糕，甜而轻软，一口咬下去，立刻快乐得没心没肺。十八世纪初，法国贵族们好不容易等到自恋强势的太阳王落了山。摆脱了凡尔赛的拘束，在巴黎修好了私家小别墅，他们正需要尽情狂欢一番，倒满最甜的白葡萄酒，邀来最艳的美人，还要在卧室里挂上最撩人的画作。浓甜的蛋糕吃多了难免腻得慌，洛可可时期的艺术也有这个问题：色彩的轻盈华美，姿势的撩人妩媚，还有少女清一色的粉嘟嘟的双颊，看多了未免觉得浅薄庸俗。不过说到诱惑，一旦全社会共同努力追求感官享受，洛可可时期的诱惑自然也是专业级的。
弗拉格纳尔深受瓦托的画风影响。他虽然师从夏尔丹，风格却比擅长画沉静优美的中下层社会风俗画和静物画的师傅华美梦幻许多。在应差阳错之下，弗拉格纳尔为圣朱利安男爵画了这幅《秋千》，成为了洛可可风格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男爵委托的主题简直有点下流：他想把自己放在画中一睹一位秋千架上少女的裙下春光。难怪他最初找上的好朋友，业余画家朵扬不肯接这个差事。
                
                
《秋千》虽然主题庸俗，却被弗拉格纳尔画成了苍翠迷离的幻境。难怪他被同辈称赞为“梦境创造者”－而且专造微醺之时香槟色的梦。比如倚靠在窗前读情书的少女，赤身裸体在床榻上与小狗嬉戏的女子。《秋千》之后过了十几年，弗拉格纳尔画了这幅《盗来的吻》，堪称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天然注解。
                
                
这些梦幻色彩，撩人曲线背后最大的赞助者本身也是女性魅力的最佳代言人：路易十五著名的情妇，蓬皮杜夫人。路易十五自己对美术并没有什么热情，洛可可时期代表风格就成了蓬皮杜夫人个人审美的体现。她最爱的画家之一当属弗朗索瓦.布歇，不仅用他的画作装饰路易十五的卧室，更让他为自己画了至少七张肖像画。现在我们印象中身穿挂满蝴蝶结的长裙，鹅蛋小脸，珠圆玉润的蓬皮杜夫人形象，就是布歇的手笔。
                
                
布歇笔下最浑然天成的诱惑，画的却是一位名叫玛丽－路易斯的少女。画中的玛丽－路易斯年方十七岁，不过在路易十五的年代，情窦初开可不是一封一封深闺中珍藏的情书和望穿秋水的一面之缘：她很快就成为了路易十五的一名情妇，并且在一次流产之后，为国王生下了一名私生女。她后来试图取代路易十五的正牌情妇（哎，Official Mistress这个称谓在路易十五的朝廷里可是光明长大，切切实实的存在，大约是皇贵妃或者后宫首领的意思）蓬皮杜夫人，当然没有成功，反而为自己找来了打击和失宠，还有不止一场不情愿的婚姻，和接连的几位没有合法姓氏的孩子。
                
                
无论后来的故事往哪种狗血宫廷剧的方向发展，十七岁时的玛丽－路易斯展示的是完美纯粹的少女诱惑，堪称蓬皮杜夫人与洛丽塔魅力的结晶。洛可可式的诱惑老谋深算，总归有点刻意；玛丽－路易斯却显得天真无邪，全然不经意，她赤身裸体好像不是为了被看到，而是因为她天然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完美性感。
这大约就是诱惑的最高段数了。接下来，还是回头寻找真诚的美与真正的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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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诱惑并非至真，至善，或者至美，只是一种让人觉得愉快的魅力。这里应用的许多名家画作雕塑，本来也不是为了诱惑迷人而创作，不过被我借来笑谈，大家看过笑过，还请包含。而真、善、美的本源，自然在艺术家心中，也在世世代代读画人眼里。
2）图片大多是维基上的，少数则是Google Graph搜出来的。我尽量选的是大图，因为图比我写的东西美多啦。少数实在没有找到大图，比如最后一张，只好将就一下了。
3）谢谢QS和SJ大调两位豆友的指正：第四幅配图应是提香所画的达娜厄面对宙斯化身的金雨时的情景。在文中对应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