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保龄球的大海 [塞林格] 新三故事其一
满是保龄球的大海
他的鞋子穿坏了。我妈曾给我爸说，他给肯尼斯买的鞋子都太大了，要不然就该去找人看看，是不是他的脚有什么畸形。但是我觉得他的鞋子之所以被穿坏，全都要归功于他常常在草坪上探出自己七十五或者八十磅的身体，去观察小虫，去玩弄草叶子。即便是他的软拖鞋，也被穿坏了。
他的头发遗传我妈，直挺挺的，颜色和崭新的红便士邮票[ 1841年英国发行的邮票，用红色油墨印制，图像为维多利亚女王。]一样，向左边梳成分头，也不沾水。他从来不戴帽子，离老远一眼就能认出来。一天下午在高尔夫俱乐部，我正准备和海伦·毕博思开球，我把球座插在冬天冻硬的地上，放上球，然后站好位置。我突然觉得，转过身去就一定能看见肯尼斯，于是我就满怀信心地这么做了。大约六十码开外，就在高高的铁丝围墙外面，他正坐在自行车上，远远地望着我们。他有一头那样的红发。
他左手常常戴着一垒垒手手套。手指的背面用墨水抄写着几行诗句。他不做击球手，或者场地上没别的事情的时候，就喜欢读这些诗句。那时他十一岁，把我们家里面能找到的所有诗集都读了个遍。即便是我，也经常会读一读他的手套。但是直到一年前，他小心翼翼地添上最后一个诗词条目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最爱的是布莱克和济慈，还有柯勒律治的一些诗。后来当我还在迪克斯堡时，我的弟弟霍尔顿寄来一封信，那时他已经不在军队了，他说他骑着马在车库乱逛，却发现了肯尼斯的棒球手套。霍尔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拇指上面的诗句，不管它们是什么，他把它们都抄了下来。这些诗句来自勃朗宁：“我憎恨那死亡，遮蔽双眼，隐忍苦难，命令我匍匐而行。”[ 该诗句来自罗伯特·勃朗宁的《期待》。]这样的诗句不像是一个有着严重心脏病的孩子无心引用的。
肯尼斯热爱棒球。当他组织不起来一场比赛，或者当我不在身边给他投球的时候，他就会把球投向车库顶棚的斜面，在掉落的时候接住，如此玩上几个小时。他知道大联盟里面每一个球员的击球和防守的平均得分值。但他就是不愿意我一起玩。只有一次我们在一起，那时他八岁，眼看着卢·格里克被两杀出局。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谁被杀出局了。
“我要去看些文学的东西，我在这儿待不下去。”
除了诗歌，他还喜欢读文章，尤其是小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我的房间，从书架上拿一本书，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或者去到门廊。我很少去管他读些什么。那段时间我正在埋头写作，累得筋疲力尽，整日灰头土脸。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去瞧瞧他在看什么书。有次我看见他拿着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还有一次他问我理查德·休斯的《无害的航行》讲的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就去读了。但是当我后来再问他的时候，他只说地震那一段写的还行，还有开头的黑哥们。再有一天他从我这儿拿走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旋紧》。读完后，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话。
***
我还好。
但是我还记得七月份那个可怕、痛苦的星期六，我能记得那天的每一件事。
那天，我的父母在夏日剧场演唱第一场的《你不能带走我的心》。在夏天的演出市场上，他们两个整日激情四射、汗流浃背。我和我的弟弟们很少去看他们的演出。我妈的表演尤其糟糕，即便是在一个凉爽舒适的夜晚，看她的演出，肯尼斯也会沿着椅子慢慢滑下去，直到滚落到地上。
那个星期六我整个一上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写作，甚至午餐都是在房间里吃的，下午时分我才下到楼下来。大约三点半，我来到门廊，科德角的微风让我沉醉，就像是浓烈的酒。这天的天气真好，草地上铺满了热浪般的阳光。我环视一周，看见肯尼斯坐在破柳条椅子里面，在看书，嘴巴微微张开着。我走过门廊，在他的椅子对面的扶手上坐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我用鞋尖踢了踢椅子。“别看了，麦克，”我说，“把书放下，跟我说会儿话。”他在看海明威的《太阳超常升起》。
他听见我说话就放下了书，抬眼看着我，察言观色，笑了。他是个绅士，一个十二岁的绅士，他一生都是。
“我在上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给他说，“干这行真是糟透了，我以后再要写小说，就要去参加个唱诗班什么的，下一章开头之前先跑去参加个集会才行。”
然后他就像读懂了我的心思一样，问出了我正在期待的问题：“文森特，你的新故事讲什么的？”
“肯尼斯，听着，我没开玩笑，这个故事棒极了。真的！”我做好自欺欺人的准备了，“这故事叫做《保龄球》。说的是一个人的老婆觉得太闹心，不让他晚上听拳击或者曲棍球比赛的广播，任何体育节目都不准听。女人真不可理喻。她也不让她老公读西部牛仔的故事，说是影响性格。她把他所有的牛仔杂志全都扔了。”我就像一个作家一样阅读着肯尼斯的表情，“每个星期三这个人都要去打保龄球，一吃完饭，他就从橱柜里面拿出自己专用的保龄球，然后放进一个专用的小圆帆布包，吻别了他老婆，就出门去了。八年间一天不差。后来他去世了。他老婆每个周一都去公墓，给他的坟上添上一束剑兰。有一天她周三去了，而不是周一，却见到坟上有一束新鲜的紫罗兰。想不出这是谁做的，于是她就去问老守墓人，守墓人说：‘噢，每个周三都是同一个太太过来，我猜，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那人的老婆尖叫道，‘我才是他的妻子！’但是那个老守墓人耳朵不好使，也不关心谁是谁。女人就回家了。半夜，她的邻居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但是他继续听着广播里面的曲棍球比赛，没去管。第二天早上，邻居出门上班，看见隔壁玻璃窗户碎掉了，而一个沾满露水、反射着阳光的保龄球，却滚在前门草地上。
“你觉得怎么样？”
我在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一直紧盯着我的脸。
“噢，文森特，”他说，“噢，天啊！”
“怎么了？这故事多棒啊！”
“我知道棒极了，可是，天啊，文森特！”
我对他说：“我再也不会给你讲故事了，考菲尔德。这是怎么了？这简直是大师之作。我写出来的都是大师之作，我从来没见过谁写出过这么多大师之作的。”他知道我并没有认真，但是他只挤出半个微笑来，因为他知道我心情挺郁闷的。我可不想要什么半个微笑。“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了？”我说，“你这个混球，你这个红毛贼。”
“文森特，这事儿倒有可能。但是你并不知道这事到底发生了没有，是吧？我是说，这故事是你编出来的，对吧？”
“当然是我编的了！但是肯尼斯，这种事总会发生的。”
“是呀，文森特！我相信你！没错，我相信你！”肯尼斯说，“但是你要编故事，为什么不编点好故事呢？对不对？我是说，你要是能编一些好故事就好了。好事也会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天啊，文森特！你要是能写一些好的东西就好了，你能写出来好东西的。我是说写一些好人。天啊，文森特！”他眼睛闪着光看着我——没错，闪着光。他的眼睛能闪出光来。
“肯尼斯，”我说——但是我心里清楚，我无言以对，“这个玩保龄球的家伙是个好人。他一点没错。只是他的老婆不怎么样而已。”
“当然，我知道，但是——天啊，文森特！你这是在给他复仇怎么着。为什么你要给他复仇？文森特，我是说，他没有错。但是也请饶了她吧，我是说他老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说广播和牛仔故事什么的。”肯尼斯说，“放过她吧，怎么样，文森特？好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
“别让她把那玩意儿扔出窗户，那个保龄球，好吧，文森特？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好吧。”我说。
我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喝下一瓶姜汁麦酒。他让我无言以对。他总是让我无言以对。然后我走上楼，把这个故事撕得粉碎。
我又走下来，重新坐到门廊的扶手上，看着他在那儿看书。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咱们开车去拉希特的餐馆吃些蒸海鲜吧。”他说。
“好呀，你要在外面披件外套什么的么？”他只穿了件条纹衬衫，而且他晒伤了，和其他红头发的人晒伤后一样，
“不用了，就这样挺好。”他站起身来，任自己的书掉在柳条椅子上。“走吧，现在就出发。”他说。
***
我把衬衫袖子放下来，跟着他走过草坪，站在草坪边缘，看着他把我的车倒出车库。他把车倒到家门口，我走过去。然后他跨到副驾驶座位上，我坐进主驾驶位。他开始降下他那边的窗户——昨天晚上和海伦·毕博思约会之后，窗户还保持着升起的状态，她不喜欢自己的头发被风刮起来。然后肯尼斯按了一下开启按钮，再借助我向上一推，轿车的帆布软顶便慢慢打开，最终滑落到座椅后面。
我驶离家门口，进入卡拉克大街，出了卡拉克大街，驶向海洋大道。从这里到海洋大道上的拉希特饭店有七英里路程。前几英里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阳光好极了，照耀着我的脏兮兮的双手，手指染上了丝带状的墨迹，指甲也被咬得参差不齐。但是阳光照在肯尼斯的红头发上简直美极了。我对他说：“大夫，找找储物箱，你会看见一盒烟和一张五万美元的钞票。我打算拿这钱供拉希特读完大学。递根烟给我。”
他递给我香烟，说：“文森特，你一定要娶海伦。我可没有开玩笑。她都快要等不及了。她没有那么聪明，但是这是好事，你用不着老是跟她争吵，而且你说她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伤她的心。我注意观察过她。她从来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伙计，这真是太棒了！而且天啊，她那两条大长腿！”
“说什么呢，大夫！”
“不，文森特，我没有开玩笑。你一定要娶她。我有次和她下跳棋[ 国际跳棋。]，你知道她是怎么用她的国王的么？”
“怎么用的？”
“她把它们全都放在后排，我吃不到。她压根就没打算要用他们。天啊，文森特，他可是个好女孩！你还记得那次我给她当球童么？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她用我的球座，不用她自己的。”
“你记得第五洞么？刚好有棵大树挡在那里？她叫我把球扔过那棵树，她说她从来都扔不过去。天啊，文森特，这才是你要娶的女孩！你一定不能失去她。”
“我不会失去她的。”我就像在跟年龄大我一倍的人说话。
“但是你要是让你的故事残害你，你会失去她的。但是别太担心，你会好好的，你会非常不错的。”
我们一直向前开着，我呢，挺开心。“文森特？”
“怎么？”
“你看婴儿床里面的菲比，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她？难道你不觉得你和她一样么？”
“是，”我说，我听着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的。”
“你也特别喜欢霍尔顿？”
“当然了，他特别棒。”
“那就不要沉默。”肯尼斯说。
“好啊。”
“那就告诉所有人，告诉所有人你有多爱他们。”肯尼斯说。
“好啊。”
“开快点，文森特，”他说，“舍得踩油门。”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开到了七十五迈。
“爽啊！”肯尼斯说。
***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拉希特的饭店。没到饭点，所以门前只停着一辆汽车，一辆德索托牌大轿车。它落了锁，很帅气，但是一点也不压抑，因为我们觉得它光滑异常。我们在屏起来的门廊外找了个桌子坐下来。门廊对面则有一个身穿黄色马球衫的光头胖子，正坐着吃小牡蛎。一张报纸在他面前展开，抵住食盐瓶子。他看上去孤零零的，显然就是那辆停在外面车位上帅气的、空空如也的大轿车的主人。
我向后斜起来椅子，试图在通向酒吧间的那条苍蝇乱飞的走廊上看到拉希特，胖子说话了。
“嘿，红毛，你在哪弄的头发？”
肯尼斯转过去看了看这个人，说：
“随便找人给我弄的。”
这话差点让胖子噎住，他的脑袋秃得就像一颗梨子。“随便找人给你弄的，嗯？”他说，“你觉得他也能给我弄弄么？”
“当然，”肯尼斯说，“但是你得给他一张信用卡。去年的信用卡。他不要今年的。”
这话真的让胖子噎住了。“给他一张信用卡，嗯？”他问，颤抖了起来。
“没错，去年的。”肯尼斯告诉他。
胖子颤抖着身子，又拿起了他的报纸。之后他时不时就往我们的桌子瞥上几眼，就像他也要搬把椅子坐过来一样。
就在我准备站起来之时，拉希特转过酒吧的拐角，看见了我。他抬起浓浓的眉毛向我打招呼，往这边走过来。他是个狠角色。我曾经目睹过一件事：夜半三更，他把夸脱装的啤酒瓶子砸碎在吧台上，拿着剩余的酒瓶颈，走进漆黑夜色和腥咸的空气之中，寻找一个在停车场被怀疑偷窃豪车散热箱盖的人。现在，他走过来，亟不可待地问我：“你跟你那个聪明的红头发小弟一起来的么？”直到他来到门廊，他才看见肯尼斯，我向他点点头。
“哈哈！”他对肯尼斯说，“你好吗，孩子？今年夏天可没怎么见你过来啊。”
“昨晚我刚来过。你好吗，拉希特先生？最近又揍谁了？”
拉希特张开大嘴笑了起来。“想吃点什么，孩子？蒸海鲜？加上点黄油酱？”他得到一个大大的点头，然后向厨房走去，但是又停下来，问道：
“你的弟弟呢？那个小疯子？”
“霍尔顿，”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去夏令营了。他在学着调整自己。”
“噢，是吗？”拉希特说，起了兴趣。
“他不疯。”肯尼斯对拉希特说。
“不疯？”拉希特说，“他要是不疯，那谁还能疯？”
肯尼斯站了起来，脸色和头发一样红。“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肯尼斯对我说，“走吧。”
“噢，等一等，孩子！”拉希特赶紧说，“听着，我开玩笑呢。他才没疯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喜欢恶作剧罢了。乖乖的，孩子。我没说他是个疯子。乖乖的。让我给你们做拿手蒸海鲜。”
肯尼斯看着我，双拳紧握，但是我什么也没说，让他自己看着办。于是他坐了下来。“像你这个年纪的人，”他对拉希特说，“唉，不要胡说八道。”
“别惹红毛，拉希特！”胖子从那边叫道。拉希特没理他——他谁惹不起？
“蒸海鲜不错哟，孩子。”他对肯尼斯说。
“当然了，拉希特先生。”
而拉希特则蹒跚地沿着楼梯向走廊走去。
***
我们走的时候，我告诉拉希特，蒸海鲜非常美味，但是他看起来有些不太放心，直到肯尼斯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们回到车上，肯尼斯把侧边的储物箱箱门放了下来，把一只脚舒舒服服地伸了进去。五英里后我们到达了瑞奇曼角，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想到这儿来。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然后我们跨着步子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到那块“作茧自缚石”上面去，这是霍尔顿曾经因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而给这块礁石起的名字。这是块巨大而平坦的礁石，跑几步，纵身一跃，便可跳进大海。肯尼斯在前面领路，伸出手臂平衡自己，就像走在钢丝绳上。我的腿长，所以我能一边手插着口袋，一边跳过一块块石头。当然了，我比他大上好几岁。
我们一起在自缚石上坐下。大海平静而透亮，但是有什么我并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察觉到有什么我很不喜欢的东西，那是太阳，在白云下，渐渐低沉。肯尼斯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我问他。
“我忘了给你说了。我今天收到了一封霍尔顿来的信。我读给你听。”他从短裤的屁股兜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我望着大海，听着。“我从头念。开始。”肯尼斯说，开始读信，内容如下。
古德莱斯特懒汉营
星期五
亲爱的肯尼斯：
这个地方糟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卑鄙小人。你得做皮制品，还要去爬山。他们搞出来一个红军和白军的对抗赛。我理应是个白军。但是我他妈的不是。我就要回来了，我要跟你和文森特好好玩玩，吃些蛤蜊。在这儿，我们一直吃烂鸡蛋，喝的牛奶也从来不放进冰箱。
每人都要在餐厅唱歌。有个叫做格罗佛先生的家伙认为自己是大歌星，昨晚想拉着我和他一起唱。我倒没啥不愿意，只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时常对你微笑，但是只要有机会，就会变得非常卑鄙。我有咱妈给我的18美元，只要那家伙按照说好那样进城去，我就能搭上火车，很快就能回家，不是周六就是周日。就因为我在餐厅没有跟格罗佛先生一起唱歌，我被他们关了禁闭。没有一个卑鄙小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一个来自田纳西的小伙伴很不错，他几乎和文森特一般大。文森特怎么样？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他有没有读哥多林前书？哥多林前书在圣经里面，非常有益，非常美，韦伯·泰勒给我读过一些。在这儿游泳很没劲，没有浪，连一点点小波纹都没有。没有浪的好处是，你永远不会害怕，也不会被浪打翻。你只要游到小筏子那去就行，你的搭档在那等着你。我的搭档是查尔斯·马斯特。他是个卑鄙小人，一直在餐厅唱个不停。
他在白军，还是白军的头。他和格罗佛先生是我见过的两个最卑鄙的小人，格罗佛太太也是。她像你妈妈一样，总是微笑着，但是她卑鄙起来却和格罗佛先生一个样。他们晚上把面包盒子上锁，以免有人偷吃三明治。他们开除了吉姆，而且这儿的任何东西都要你掏5分或者10分钱，而罗比·韦尔考克斯的父母一分钱也没有给他。我大概会在星期天回家。我想死你和文森特和菲比了。菲比的头发什么颜色？我猜一定是红色的。
你哥哥霍尔顿·考菲尔德
肯尼斯把信和信封放回自己的屁股口袋。他捡起一只光滑泛红的鹅卵石翻来覆去，静静察看，像是他在希望卵石有着完美的对称性。然后，他说起话来，与其说是和我说话，倒不如说是对着卵石：“他对什么都不妥协。”他看着我，满脸痛苦，“他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他对什么都妥协不了。他不喜欢格罗佛先生，他就不能在餐厅和他唱歌，即便他知道，只要张嘴，所有人都会放过他。文森特，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猜他得学着承受一些事情。”我说，但是我不自信，肯尼斯心里也清楚。
肯尼斯把那片光滑的鹅卵石装进短裤的表带，张着嘴，向大海望去。
“你说，”他说道，“要是我死了或者什么的，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他没等我说话，就说：
“我会活下去，”他说，“我会和你们在一起。”
他的脸上洋溢出狂喜的笑容——以他那种特有的方式，这种喜悦无需击败什么人。现在大海变得汹涌，水里面满都是保龄球。肯尼斯站起在自缚石上，满心欢喜。我知道他站起来是想要下海游泳。我不真愿让他跳进这么多保龄球里面。
但是他甩掉鞋子和袜子。“来，咱们下海去！”他说。
“你要穿着短裤下去么？”我问他，“回去路上你会冷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在车座位底下还放了一条，来吧，咱们下海。”
“你吃了蛤蜊，会胃疼的。”
“我只吃了三只。”
“别，不要——”我不想让他下去。但是他正在脱衬衫，没有听见我。
当他把脑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别待太长时间。”
“你不想下去么？”
“不了。我没带泳帽。”他觉得我很可笑，使劲拍了拍我的后背。
“来吧，一起下去吧，文森特！”
“你去吧。我有点受不了今天的海水，里面全是保龄球。”
他没听我说什么，就径直跑下平坦的沙滩。我想拉住他，拉他回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等在水里玩够了，他自己游回岸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淌过浑浊的浅水区，甚至跑过了脚印消融的湿沙浅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除了他一头栽倒在地。正当他要走到柔软的沙滩上时，大海向他掷去了最后一颗保龄球。我尖叫着他的名字，发疯似得冲过去。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扶起了他，背在背上。我晃晃悠悠地跑到车子那，把他放到座位上。开出去的第一英里甚至都忘了松手刹。然后我几乎用尽最大的力气，把油门踩穿。
***
我看见霍尔顿坐在门廊，他却没有先看到我。他的椅子边上放了一只小行李箱。当他最终看见我的时候，他还在揉鼻子，然后他就叫出肯尼斯的名字。
“给玛丽说叫医生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号码在电话边上，红色铅笔。”
霍尔顿呼唤着肯尼斯，他用他脏兮兮的手使劲推压，几近疯狂，一些沙子从肯尼斯的鼻子里面被逼了出来。
“赶快，霍尔顿，我去你妈的！”我说着，把肯尼斯从他身边抬走，我听见霍尔顿跑过房子，去厨房寻找玛丽。
几分钟之后，医生还没有到，我爸我妈却开车回来了。吉尔和他们在一起，他在演出中是年轻主角。我从肯尼斯的房间朝我妈招手，然后她飞也似地跑进房子。我在房间里面把事情简要给她说了，然后下楼去，在楼梯上和我爸擦肩而过。
过了一会儿，医生、我爸和我妈，全都在楼上肯尼斯的房间，霍尔顿和我等在门廊。吉尔，那个年轻主角，也不知道为什么，晃在这儿没走。最终，他静静地和我说：“我想我该走了。”
“好的。”我茫然地说，我可不愿意什么演员在这儿晃悠。
“要是有什么——”
“回家去吧，伙计，可以吗？”霍尔顿说。
吉尔对他苦笑，起身离开。他自己也觉得在这儿待着有些尴尬，却和女佣人玛丽谈了几句之后起了好奇心。“原因是——他的心脏？他还是个孩子，不是么？”
“是的。”
“让你回家你就回家，做不到么？”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想笑。我告诉霍尔顿，海里面满都是保龄球，这个小笨蛋点了点头，说：“是呀，文森特。”就好像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一样。
肯尼斯死于当晚的八点过十分。
也许把这些写下来对他也是种解脱。他曾和霍尔顿去过意大利，和我去过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和德国的一些地方。这真是难以承受。他没能活下来，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
翻译：饮水机
他的鞋子穿坏了。我妈曾给我爸说，他给肯尼斯买的鞋子都太大了，要不然就该去找人看看，是不是他的脚有什么畸形。但是我觉得他的鞋子之所以被穿坏，全都要归功于他常常在草坪上探出自己七十五或者八十磅的身体，去观察小虫，去玩弄草叶子。即便是他的软拖鞋，也被穿坏了。
他的头发遗传我妈，直挺挺的，颜色和崭新的红便士邮票[ 1841年英国发行的邮票，用红色油墨印制，图像为维多利亚女王。]一样，向左边梳成分头，也不沾水。他从来不戴帽子，离老远一眼就能认出来。一天下午在高尔夫俱乐部，我正准备和海伦·毕博思开球，我把球座插在冬天冻硬的地上，放上球，然后站好位置。我突然觉得，转过身去就一定能看见肯尼斯，于是我就满怀信心地这么做了。大约六十码开外，就在高高的铁丝围墙外面，他正坐在自行车上，远远地望着我们。他有一头那样的红发。
他左手常常戴着一垒垒手手套。手指的背面用墨水抄写着几行诗句。他不做击球手，或者场地上没别的事情的时候，就喜欢读这些诗句。那时他十一岁，把我们家里面能找到的所有诗集都读了个遍。即便是我，也经常会读一读他的手套。但是直到一年前，他小心翼翼地添上最后一个诗词条目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最爱的是布莱克和济慈，还有柯勒律治的一些诗。后来当我还在迪克斯堡时，我的弟弟霍尔顿寄来一封信，那时他已经不在军队了，他说他骑着马在车库乱逛，却发现了肯尼斯的棒球手套。霍尔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拇指上面的诗句，不管它们是什么，他把它们都抄了下来。这些诗句来自勃朗宁：“我憎恨那死亡，遮蔽双眼，隐忍苦难，命令我匍匐而行。”[ 该诗句来自罗伯特·勃朗宁的《期待》。]这样的诗句不像是一个有着严重心脏病的孩子无心引用的。
肯尼斯热爱棒球。当他组织不起来一场比赛，或者当我不在身边给他投球的时候，他就会把球投向车库顶棚的斜面，在掉落的时候接住，如此玩上几个小时。他知道大联盟里面每一个球员的击球和防守的平均得分值。但他就是不愿意我一起玩。只有一次我们在一起，那时他八岁，眼看着卢·格里克被两杀出局。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谁被杀出局了。
“我要去看些文学的东西，我在这儿待不下去。”
除了诗歌，他还喜欢读文章，尤其是小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我的房间，从书架上拿一本书，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或者去到门廊。我很少去管他读些什么。那段时间我正在埋头写作，累得筋疲力尽，整日灰头土脸。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去瞧瞧他在看什么书。有次我看见他拿着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还有一次他问我理查德·休斯的《无害的航行》讲的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就去读了。但是当我后来再问他的时候，他只说地震那一段写的还行，还有开头的黑哥们。再有一天他从我这儿拿走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旋紧》。读完后，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话。
***
我还好。
但是我还记得七月份那个可怕、痛苦的星期六，我能记得那天的每一件事。
那天，我的父母在夏日剧场演唱第一场的《你不能带走我的心》。在夏天的演出市场上，他们两个整日激情四射、汗流浃背。我和我的弟弟们很少去看他们的演出。我妈的表演尤其糟糕，即便是在一个凉爽舒适的夜晚，看她的演出，肯尼斯也会沿着椅子慢慢滑下去，直到滚落到地上。
那个星期六我整个一上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写作，甚至午餐都是在房间里吃的，下午时分我才下到楼下来。大约三点半，我来到门廊，科德角的微风让我沉醉，就像是浓烈的酒。这天的天气真好，草地上铺满了热浪般的阳光。我环视一周，看见肯尼斯坐在破柳条椅子里面，在看书，嘴巴微微张开着。我走过门廊，在他的椅子对面的扶手上坐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我用鞋尖踢了踢椅子。“别看了，麦克，”我说，“把书放下，跟我说会儿话。”他在看海明威的《太阳超常升起》。
他听见我说话就放下了书，抬眼看着我，察言观色，笑了。他是个绅士，一个十二岁的绅士，他一生都是。
“我在上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给他说，“干这行真是糟透了，我以后再要写小说，就要去参加个唱诗班什么的，下一章开头之前先跑去参加个集会才行。”
然后他就像读懂了我的心思一样，问出了我正在期待的问题：“文森特，你的新故事讲什么的？”
“肯尼斯，听着，我没开玩笑，这个故事棒极了。真的！”我做好自欺欺人的准备了，“这故事叫做《保龄球》。说的是一个人的老婆觉得太闹心，不让他晚上听拳击或者曲棍球比赛的广播，任何体育节目都不准听。女人真不可理喻。她也不让她老公读西部牛仔的故事，说是影响性格。她把他所有的牛仔杂志全都扔了。”我就像一个作家一样阅读着肯尼斯的表情，“每个星期三这个人都要去打保龄球，一吃完饭，他就从橱柜里面拿出自己专用的保龄球，然后放进一个专用的小圆帆布包，吻别了他老婆，就出门去了。八年间一天不差。后来他去世了。他老婆每个周一都去公墓，给他的坟上添上一束剑兰。有一天她周三去了，而不是周一，却见到坟上有一束新鲜的紫罗兰。想不出这是谁做的，于是她就去问老守墓人，守墓人说：‘噢，每个周三都是同一个太太过来，我猜，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那人的老婆尖叫道，‘我才是他的妻子！’但是那个老守墓人耳朵不好使，也不关心谁是谁。女人就回家了。半夜，她的邻居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但是他继续听着广播里面的曲棍球比赛，没去管。第二天早上，邻居出门上班，看见隔壁玻璃窗户碎掉了，而一个沾满露水、反射着阳光的保龄球，却滚在前门草地上。
“你觉得怎么样？”
我在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一直紧盯着我的脸。
“噢，文森特，”他说，“噢，天啊！”
“怎么了？这故事多棒啊！”
“我知道棒极了，可是，天啊，文森特！”
我对他说：“我再也不会给你讲故事了，考菲尔德。这是怎么了？这简直是大师之作。我写出来的都是大师之作，我从来没见过谁写出过这么多大师之作的。”他知道我并没有认真，但是他只挤出半个微笑来，因为他知道我心情挺郁闷的。我可不想要什么半个微笑。“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了？”我说，“你这个混球，你这个红毛贼。”
“文森特，这事儿倒有可能。但是你并不知道这事到底发生了没有，是吧？我是说，这故事是你编出来的，对吧？”
“当然是我编的了！但是肯尼斯，这种事总会发生的。”
“是呀，文森特！我相信你！没错，我相信你！”肯尼斯说，“但是你要编故事，为什么不编点好故事呢？对不对？我是说，你要是能编一些好故事就好了。好事也会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天啊，文森特！你要是能写一些好的东西就好了，你能写出来好东西的。我是说写一些好人。天啊，文森特！”他眼睛闪着光看着我——没错，闪着光。他的眼睛能闪出光来。
“肯尼斯，”我说——但是我心里清楚，我无言以对，“这个玩保龄球的家伙是个好人。他一点没错。只是他的老婆不怎么样而已。”
“当然，我知道，但是——天啊，文森特！你这是在给他复仇怎么着。为什么你要给他复仇？文森特，我是说，他没有错。但是也请饶了她吧，我是说他老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说广播和牛仔故事什么的。”肯尼斯说，“放过她吧，怎么样，文森特？好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
“别让她把那玩意儿扔出窗户，那个保龄球，好吧，文森特？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好吧。”我说。
我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喝下一瓶姜汁麦酒。他让我无言以对。他总是让我无言以对。然后我走上楼，把这个故事撕得粉碎。
我又走下来，重新坐到门廊的扶手上，看着他在那儿看书。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咱们开车去拉希特的餐馆吃些蒸海鲜吧。”他说。
“好呀，你要在外面披件外套什么的么？”他只穿了件条纹衬衫，而且他晒伤了，和其他红头发的人晒伤后一样，
“不用了，就这样挺好。”他站起身来，任自己的书掉在柳条椅子上。“走吧，现在就出发。”他说。
***
我把衬衫袖子放下来，跟着他走过草坪，站在草坪边缘，看着他把我的车倒出车库。他把车倒到家门口，我走过去。然后他跨到副驾驶座位上，我坐进主驾驶位。他开始降下他那边的窗户——昨天晚上和海伦·毕博思约会之后，窗户还保持着升起的状态，她不喜欢自己的头发被风刮起来。然后肯尼斯按了一下开启按钮，再借助我向上一推，轿车的帆布软顶便慢慢打开，最终滑落到座椅后面。
我驶离家门口，进入卡拉克大街，出了卡拉克大街，驶向海洋大道。从这里到海洋大道上的拉希特饭店有七英里路程。前几英里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阳光好极了，照耀着我的脏兮兮的双手，手指染上了丝带状的墨迹，指甲也被咬得参差不齐。但是阳光照在肯尼斯的红头发上简直美极了。我对他说：“大夫，找找储物箱，你会看见一盒烟和一张五万美元的钞票。我打算拿这钱供拉希特读完大学。递根烟给我。”
他递给我香烟，说：“文森特，你一定要娶海伦。我可没有开玩笑。她都快要等不及了。她没有那么聪明，但是这是好事，你用不着老是跟她争吵，而且你说她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伤她的心。我注意观察过她。她从来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伙计，这真是太棒了！而且天啊，她那两条大长腿！”
“说什么呢，大夫！”
“不，文森特，我没有开玩笑。你一定要娶她。我有次和她下跳棋[ 国际跳棋。]，你知道她是怎么用她的国王的么？”
“怎么用的？”
“她把它们全都放在后排，我吃不到。她压根就没打算要用他们。天啊，文森特，他可是个好女孩！你还记得那次我给她当球童么？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她用我的球座，不用她自己的。”
“你记得第五洞么？刚好有棵大树挡在那里？她叫我把球扔过那棵树，她说她从来都扔不过去。天啊，文森特，这才是你要娶的女孩！你一定不能失去她。”
“我不会失去她的。”我就像在跟年龄大我一倍的人说话。
“但是你要是让你的故事残害你，你会失去她的。但是别太担心，你会好好的，你会非常不错的。”
我们一直向前开着，我呢，挺开心。“文森特？”
“怎么？”
“你看婴儿床里面的菲比，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她？难道你不觉得你和她一样么？”
“是，”我说，我听着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的。”
“你也特别喜欢霍尔顿？”
“当然了，他特别棒。”
“那就不要沉默。”肯尼斯说。
“好啊。”
“那就告诉所有人，告诉所有人你有多爱他们。”肯尼斯说。
“好啊。”
“开快点，文森特，”他说，“舍得踩油门。”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开到了七十五迈。
“爽啊！”肯尼斯说。
***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拉希特的饭店。没到饭点，所以门前只停着一辆汽车，一辆德索托牌大轿车。它落了锁，很帅气，但是一点也不压抑，因为我们觉得它光滑异常。我们在屏起来的门廊外找了个桌子坐下来。门廊对面则有一个身穿黄色马球衫的光头胖子，正坐着吃小牡蛎。一张报纸在他面前展开，抵住食盐瓶子。他看上去孤零零的，显然就是那辆停在外面车位上帅气的、空空如也的大轿车的主人。
我向后斜起来椅子，试图在通向酒吧间的那条苍蝇乱飞的走廊上看到拉希特，胖子说话了。
“嘿，红毛，你在哪弄的头发？”
肯尼斯转过去看了看这个人，说：
“随便找人给我弄的。”
这话差点让胖子噎住，他的脑袋秃得就像一颗梨子。“随便找人给你弄的，嗯？”他说，“你觉得他也能给我弄弄么？”
“当然，”肯尼斯说，“但是你得给他一张信用卡。去年的信用卡。他不要今年的。”
这话真的让胖子噎住了。“给他一张信用卡，嗯？”他问，颤抖了起来。
“没错，去年的。”肯尼斯告诉他。
胖子颤抖着身子，又拿起了他的报纸。之后他时不时就往我们的桌子瞥上几眼，就像他也要搬把椅子坐过来一样。
就在我准备站起来之时，拉希特转过酒吧的拐角，看见了我。他抬起浓浓的眉毛向我打招呼，往这边走过来。他是个狠角色。我曾经目睹过一件事：夜半三更，他把夸脱装的啤酒瓶子砸碎在吧台上，拿着剩余的酒瓶颈，走进漆黑夜色和腥咸的空气之中，寻找一个在停车场被怀疑偷窃豪车散热箱盖的人。现在，他走过来，亟不可待地问我：“你跟你那个聪明的红头发小弟一起来的么？”直到他来到门廊，他才看见肯尼斯，我向他点点头。
“哈哈！”他对肯尼斯说，“你好吗，孩子？今年夏天可没怎么见你过来啊。”
“昨晚我刚来过。你好吗，拉希特先生？最近又揍谁了？”
拉希特张开大嘴笑了起来。“想吃点什么，孩子？蒸海鲜？加上点黄油酱？”他得到一个大大的点头，然后向厨房走去，但是又停下来，问道：
“你的弟弟呢？那个小疯子？”
“霍尔顿，”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去夏令营了。他在学着调整自己。”
“噢，是吗？”拉希特说，起了兴趣。
“他不疯。”肯尼斯对拉希特说。
“不疯？”拉希特说，“他要是不疯，那谁还能疯？”
肯尼斯站了起来，脸色和头发一样红。“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肯尼斯对我说，“走吧。”
“噢，等一等，孩子！”拉希特赶紧说，“听着，我开玩笑呢。他才没疯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喜欢恶作剧罢了。乖乖的，孩子。我没说他是个疯子。乖乖的。让我给你们做拿手蒸海鲜。”
肯尼斯看着我，双拳紧握，但是我什么也没说，让他自己看着办。于是他坐了下来。“像你这个年纪的人，”他对拉希特说，“唉，不要胡说八道。”
“别惹红毛，拉希特！”胖子从那边叫道。拉希特没理他——他谁惹不起？
“蒸海鲜不错哟，孩子。”他对肯尼斯说。
“当然了，拉希特先生。”
而拉希特则蹒跚地沿着楼梯向走廊走去。
***
我们走的时候，我告诉拉希特，蒸海鲜非常美味，但是他看起来有些不太放心，直到肯尼斯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们回到车上，肯尼斯把侧边的储物箱箱门放了下来，把一只脚舒舒服服地伸了进去。五英里后我们到达了瑞奇曼角，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想到这儿来。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然后我们跨着步子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到那块“作茧自缚石”上面去，这是霍尔顿曾经因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而给这块礁石起的名字。这是块巨大而平坦的礁石，跑几步，纵身一跃，便可跳进大海。肯尼斯在前面领路，伸出手臂平衡自己，就像走在钢丝绳上。我的腿长，所以我能一边手插着口袋，一边跳过一块块石头。当然了，我比他大上好几岁。
我们一起在自缚石上坐下。大海平静而透亮，但是有什么我并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察觉到有什么我很不喜欢的东西，那是太阳，在白云下，渐渐低沉。肯尼斯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我问他。
“我忘了给你说了。我今天收到了一封霍尔顿来的信。我读给你听。”他从短裤的屁股兜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我望着大海，听着。“我从头念。开始。”肯尼斯说，开始读信，内容如下。
古德莱斯特懒汉营
星期五
亲爱的肯尼斯：
这个地方糟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卑鄙小人。你得做皮制品，还要去爬山。他们搞出来一个红军和白军的对抗赛。我理应是个白军。但是我他妈的不是。我就要回来了，我要跟你和文森特好好玩玩，吃些蛤蜊。在这儿，我们一直吃烂鸡蛋，喝的牛奶也从来不放进冰箱。
每人都要在餐厅唱歌。有个叫做格罗佛先生的家伙认为自己是大歌星，昨晚想拉着我和他一起唱。我倒没啥不愿意，只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时常对你微笑，但是只要有机会，就会变得非常卑鄙。我有咱妈给我的18美元，只要那家伙按照说好那样进城去，我就能搭上火车，很快就能回家，不是周六就是周日。就因为我在餐厅没有跟格罗佛先生一起唱歌，我被他们关了禁闭。没有一个卑鄙小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一个来自田纳西的小伙伴很不错，他几乎和文森特一般大。文森特怎么样？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他有没有读哥多林前书？哥多林前书在圣经里面，非常有益，非常美，韦伯·泰勒给我读过一些。在这儿游泳很没劲，没有浪，连一点点小波纹都没有。没有浪的好处是，你永远不会害怕，也不会被浪打翻。你只要游到小筏子那去就行，你的搭档在那等着你。我的搭档是查尔斯·马斯特。他是个卑鄙小人，一直在餐厅唱个不停。
他在白军，还是白军的头。他和格罗佛先生是我见过的两个最卑鄙的小人，格罗佛太太也是。她像你妈妈一样，总是微笑着，但是她卑鄙起来却和格罗佛先生一个样。他们晚上把面包盒子上锁，以免有人偷吃三明治。他们开除了吉姆，而且这儿的任何东西都要你掏5分或者10分钱，而罗比·韦尔考克斯的父母一分钱也没有给他。我大概会在星期天回家。我想死你和文森特和菲比了。菲比的头发什么颜色？我猜一定是红色的。
你哥哥霍尔顿·考菲尔德
肯尼斯把信和信封放回自己的屁股口袋。他捡起一只光滑泛红的鹅卵石翻来覆去，静静察看，像是他在希望卵石有着完美的对称性。然后，他说起话来，与其说是和我说话，倒不如说是对着卵石：“他对什么都不妥协。”他看着我，满脸痛苦，“他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他对什么都妥协不了。他不喜欢格罗佛先生，他就不能在餐厅和他唱歌，即便他知道，只要张嘴，所有人都会放过他。文森特，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猜他得学着承受一些事情。”我说，但是我不自信，肯尼斯心里也清楚。
肯尼斯把那片光滑的鹅卵石装进短裤的表带，张着嘴，向大海望去。
“你说，”他说道，“要是我死了或者什么的，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他没等我说话，就说：
“我会活下去，”他说，“我会和你们在一起。”
他的脸上洋溢出狂喜的笑容——以他那种特有的方式，这种喜悦无需击败什么人。现在大海变得汹涌，水里面满都是保龄球。肯尼斯站起在自缚石上，满心欢喜。我知道他站起来是想要下海游泳。我不真愿让他跳进这么多保龄球里面。
但是他甩掉鞋子和袜子。“来，咱们下海去！”他说。
“你要穿着短裤下去么？”我问他，“回去路上你会冷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在车座位底下还放了一条，来吧，咱们下海。”
“你吃了蛤蜊，会胃疼的。”
“我只吃了三只。”
“别，不要——”我不想让他下去。但是他正在脱衬衫，没有听见我。
当他把脑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别待太长时间。”
“你不想下去么？”
“不了。我没带泳帽。”他觉得我很可笑，使劲拍了拍我的后背。
“来吧，一起下去吧，文森特！”
“你去吧。我有点受不了今天的海水，里面全是保龄球。”
他没听我说什么，就径直跑下平坦的沙滩。我想拉住他，拉他回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等在水里玩够了，他自己游回岸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淌过浑浊的浅水区，甚至跑过了脚印消融的湿沙浅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除了他一头栽倒在地。正当他要走到柔软的沙滩上时，大海向他掷去了最后一颗保龄球。我尖叫着他的名字，发疯似得冲过去。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扶起了他，背在背上。我晃晃悠悠地跑到车子那，把他放到座位上。开出去的第一英里甚至都忘了松手刹。然后我几乎用尽最大的力气，把油门踩穿。
***
我看见霍尔顿坐在门廊，他却没有先看到我。他的椅子边上放了一只小行李箱。当他最终看见我的时候，他还在揉鼻子，然后他就叫出肯尼斯的名字。
“给玛丽说叫医生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号码在电话边上，红色铅笔。”
霍尔顿呼唤着肯尼斯，他用他脏兮兮的手使劲推压，几近疯狂，一些沙子从肯尼斯的鼻子里面被逼了出来。
“赶快，霍尔顿，我去你妈的！”我说着，把肯尼斯从他身边抬走，我听见霍尔顿跑过房子，去厨房寻找玛丽。
几分钟之后，医生还没有到，我爸我妈却开车回来了。吉尔和他们在一起，他在演出中是年轻主角。我从肯尼斯的房间朝我妈招手，然后她飞也似地跑进房子。我在房间里面把事情简要给她说了，然后下楼去，在楼梯上和我爸擦肩而过。
过了一会儿，医生、我爸和我妈，全都在楼上肯尼斯的房间，霍尔顿和我等在门廊。吉尔，那个年轻主角，也不知道为什么，晃在这儿没走。最终，他静静地和我说：“我想我该走了。”
“好的。”我茫然地说，我可不愿意什么演员在这儿晃悠。
“要是有什么——”
“回家去吧，伙计，可以吗？”霍尔顿说。
吉尔对他苦笑，起身离开。他自己也觉得在这儿待着有些尴尬，却和女佣人玛丽谈了几句之后起了好奇心。“原因是——他的心脏？他还是个孩子，不是么？”
“是的。”
“让你回家你就回家，做不到么？”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想笑。我告诉霍尔顿，海里面满都是保龄球，这个小笨蛋点了点头，说：“是呀，文森特。”就好像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一样。
肯尼斯死于当晚的八点过十分。
也许把这些写下来对他也是种解脱。他曾和霍尔顿去过意大利，和我去过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和德国的一些地方。这真是难以承受。他没能活下来，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
翻译：饮水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