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堕落越美丽

      不是第一次读黄碧云了，可是她的文字仍如初读时那样让我震撼，在黑夜里细读，让人低徊不已。香港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同样是女作家，有清淡如亦舒的，也有浓烈如黄碧云的。比起亦舒的高产，黄碧云算是很低产的，但寥寥数篇，其中却不乏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
我不知道“黄碧云”是不是她的真名，要是张爱玲见了，肯定会称赞她父母会取名。语出范仲淹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组合成“黄碧云”三个字，有色彩，有形象，令人想起黄昏时流动的一天云锦，真是最适合文艺女作家的名字了。
她的作品也给人同样的印象，既妖娆，又灵动，底子是已经近黄昏的衰颓气息。汪曾祺评价李贺的诗说“他的诗像是在黑底子上做画”，黄碧云的小说也像是在黑底子上做画，有了这层背景，爱和痛都显得格外凝重，在她的笔下，总是有一种末日前的狂欢气息，连欢聚也像告别。
黄碧云的小说里，没有一个主流的故事，她致力于描写那些常人难以启齿的欲望和爱慕。《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写的是女同性恋，《爱在纽约》中是多角恋，而且男主角兄弟间有一种隐忍的暧昧之情，印象最深刻的是哥哥克明抱着弟弟怀明在楼梯间拥吻，《桃花红》我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各种不伦之恋，女主一直暗恋的是父亲。
要是换成李碧华来写，以她夸张的笔触，估计会写得无比耸人动闻。可是黄碧云并不，这些非常态的感情在她写来偏偏生动细腻，再自然不过，她的文风也十分浓烈，只因感情真挚，并不显得浮夸，绮词丽句只是她的皮毛，里头包裹着的是得不到化解和满足的欲望，像一块骨头一样硌得人隐隐生痛。
是的，读黄碧云总会勾起你心底深藏的隐秘欲望，你原本以为这些欲望是不正常的，应该被压制的，可是黄碧云淡淡地告诉你：没什么，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比如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呢？许之行和叶细细也在男人堆中打滚，并不妨碍她们相爱。书中黄碧云借叶细细之口嘲弄世人对女同性恋的看法：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像出来搅奇观,供他们眼目之娱的,我和之行就从没有这样。
之行和细细相拥着在宿舍轻轻起舞，之行往细细身上扔硬币，之行和细细点评亦舒萨冈——这样的事，你是否也曾和某位亲密女友一起干过，而且不止一次，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对同性有过超乎友谊之上的爱慕吗？坦白说，我就有过这种念头。初读黄碧云的时候，会有一点点罪恶感，毕竟，我们是被社会主义主流价值观洗过脑的嘛，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然后就会释然，即使是不对的，那也是我们真实的欲望，你是要一直回避它，还是试着对自己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黄碧云笔下的人物也都是非常态的，甚至可以说，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变态”，她写过一本随笔集叫《扬眉女子》，但这四个字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笔下的女子，说她们是“堕落天使”反而更恰当些。她们吸大麻，抽烟，流落异乡，和不止一个男人做爱，在都市里烟视媚行，深夜去公园玩打劫，甚至不断地呕吐。她们被欲望所攫取，从不抗拒，也不迎合，有一种就算置身其中也随时可抽身而去的疏离感。
她们一点也不快乐，叶细细也好，许之行也好，陈玉也好，都活得厌倦极了，当隐忍的欲望得到满足时，竟然是无穷无尽的空虚。和很多女作家一样，黄碧云也写性，但写得洁净克制，她小说中的女人似乎热衷于和各色男女纠缠，奇怪的是，好像她们从性爱中得到的不是欢愉，而是痛楚，她们好像并不喜欢性，但又不得不如此，就像她们也许并不想放浪行骸颠沛流离，可是没有法子，一点都由不得她们自己。
看过黄碧云的照片，年轻时长得很美，就是有种不好亲近的感觉，也许她有洁癖。《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中的叶细细索性说：“男人的精液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有洁癖的女作家写情欲纠缠也能写得十分洁净，因为女主角们一般多多少少对性比较冷淡。
我是亦舒的粉丝，可是坦白说，比起亦舒女郎来，其实我更愿意做黄碧云笔下的叶细细们。亦舒女郎永远目标明确勇往直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她们是绝对不会堕落也绝对不会颓废的，但是堕落其实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姿态啊，根本就不用费力，也不用挣扎，只需要跟随自己的欲望一路下坠，即使是下坠，那也是很快乐的下坠啊。
黄碧云最令我着迷的还是她的行文遣字，她用语尖新，算不上太规范的白话文，可有她自己的风格。《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至少读了十遍，很短的一篇小说，只有五千多字，基本上可以称得上字字珠玑，语感太好了，很多句子我不用查原书就可以背出个大概，最著名的应该是那句：如果有一天，我们淹没在人群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
我更喜欢细细思念之行的大段描写：
“过宿舍,我总张望,之行在也不在?她在梳头,她在做功课,她在看报?她会不会想我?之行忽然在我生活中消失,我何等平静,无人知我内心起落.之行之行之行.。
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脚甲,涂寇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
    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
我也曾经这样思念过一个人，读到此处每每荡气回扬。之行真是个很别致的名字啊，特别是用粤语来念，牙齿轻轻触到舌尖，说不出的婉转动听。黄碧云喜欢在不同的小说中用重复的人名，频率最高的是叶细细这个名字，而且每篇小说中叶细细的性格都不同，《爱在纽约》中的叶细细和许之行性格索性调了个头，“细细亮丽如狐，笑声如一城的碎钻；之行聪明剔透，把事情的来龙之脉看得一清二楚。”
亮丽如狐，这样的尤物怕是非人间所有吧。
黄碧云写得少而精，许多人问她为什么不把书拿到大陆来出简体版，她回答，我不需要这么多读者，读者太多了我受不了。幸好，大陆读者并没有遗忘她，据我所知，有个女作家就叫叶细细，我猜，她一定是黄碧云的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