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笔记
爱新觉罗玄烨
康熙甲子春日，有以时值上元，请行封禅及巡狩燔柴诸典礼者。夫朕凉德菲躬，临御海宇，迩年以来，水旱兵戈，民亦劳止。虽邀天庇佑，四海荡平，万姓乐业，实未有丰功伟烈足以昭示来兹，何敢效法前人铭功纪德?至于巡狩，古天子所以周省侯国，使诸侯肆觐明堂，考其政绩。今天下之权统一于内，督抚之贤、不肖，朕皆得而知之，又无事于巡狩之名也。惟是近畿郡邑，屡经巡幸，补助时施。而东南黎民，风俗尚未周知。乃于秋九月，陈请两宫，暂违定省。
二十八日，出京师，经河间，过德州，阅济南城，观趵突泉，题日“激湍”。百姓遮拜马首，户口繁盛，比屋可封。昔称临淄之间，肩相摩，毂相击者，今尚有遗风焉。
十一日，至泰山，石径岐螬，缓步登陟四十里。御帐崖瀑水悬流，五大夫枯松犹在岩畔，或亦后人继植者。人南天门，扪秦时无字碑。至“孔子小天下处”，真可收罗宇宙，畅豁襟怀。题“普照乾坤”、“云峰”诸字。宿泰山颠，月色晴朗，赋诗遣兴。来日登日观峰，看扶桑日出。下山，祀于岳庙。岳为五方之长，发生万物，故躬祀之，为苍生祈福。
十三日，雨雪，驻蒙阴县，侍臣云，明日小雪。喜其应候。诘朝，雪霁，望蒙山峰顶，半入云雾，或隐或现。其上石衣，土人攀缒取之，名蒙山顶上茶。尝考四川雅州，有蒙山五峰，极高峻，上产甘露茶。世所传者，或雅州之蒙山也。渡沂水，取鱼既多且鲜，因遣使驰进两宫，以志思恋之怀。
葓花铺，青淮之界，居人辐辏。十八日，发宿迁县，阅黄河北堤岸一百八十里，频年水患，工役浩繁，民俗罢敝，不若山左之庶饶。渡河过清浦、淮安府，商贾往来，舟楫如织。宝应县、高邮州、邵伯镇，皆以湖水泛滥，未复故道。居人草屋临流，床灶半在水中，朕甚悯焉。登岸步行十余里，亲察水势。召集耆老秀才，细访其故，皆云，自海口壅塞，水无所归，二十年来，田亩已成巨浸。赋诗纪事，思所以拯济之。
二十三日，抵维扬，市肆繁华，园亭相望。游平山堂、天宁寺，百姓持香夹道，意甚诚敬。平山堂乃宋臣欧阳修所建，修以文学侍从之臣，出知扬州，为政之暇，优游谈宴，传为佳话。故朕诗有“文章太守心偏忆”之句。
二十四日，将由仪真幸江宁府，忽遇顺风，可以速达京口，遂乘沙船顺流而下，波恬浪静，瞬息七十里。沙船，江中战舰也，自岳州长沙用兵以来，多得其力。今河海清晏，当时战具仅供渡江之用。然安不忘危，朕于此时，未尝不念艰难用武之际。次早，登金山，孤峦隐岫，屹峙大江中，飞阁流丹，金碧照灼。更有一峰离立，日善才石，郭璞墓在其西。上有妙高台、留云亭、朝阳洞，下有中泠水，称天下第一泉。朕率扈从诸臣，一一探眺，纵目千里。题“江天一览”四字，并赋二诗。竹林禅院在镇江府城南五里，曲径逶迤，茂林修竹，高者四五丈，大者围尺，青叶碧枝，隐森崖谷，实北地之所未有。晚而登舟，扬帆丹阳县，常州府、无锡县，俱未及泊，一昼夜行三百六十余里，达姑苏。舟人云，从无如此之速者。
二十七日，由枫桥入阊门，登城阅视，士民观瞻，莫不忭舞，有献赋颂者。是日，驻跸城中，念执事人役辛勤远来，遍赏白金，听其各带方物，以示体恤。二十八日，回銮，过虎丘。山不甚高，亭榭阑槛，布满其上。千人石，高下可容千人。传为生公讲经处，故旁有点头石。剑池，在夹崖中，殊可观。平远堂，俯瞰虎丘之背，田畴林木，望若错锦。苏民仍列酒坊、茶肆，各安生业。管弦竞奏，觉有升平景象。然从事纷奢，罔知务本，未若东北风俗之朴实耳。夜坐舟中，与侍臣高士奇谈论古今兴废之迹，或读《尚书》《左传》及先秦两汉文数篇，或谈《周易》，或赋一诗，每至漏下三十刻不倦，日以为常。盖诗书意味深长，不似耳目之好，易于烦厌也。舟过无锡县，游锡山，观惠泉，石瓮八角，池水色淳泓，味较玉泉，远不相及，不知前人何以称之为第二泉。
二十九日，由丹阳县陆行。初一日，过句容县，蜿蜒石堤，数十里抵江宁府。雨花台在城南，登之，则江山城郭，历历可见。报恩寺规制宏壮，宝塔九级，金碧琉璃，尽镂梵相，结构之巧，殆竭人工，非前代内帑所修，不能至此。城中阗阅充实，烟火万家，景物太平，昔称六朝佳丽，今亦不减大都也。明日，祭明洪武陵，见其颓废，敕地方官禁护之。过明故宫，仅存遗址，不禁概然，作《过金陵论》，并赋一诗。登观星台，望后湖，题“旷观”二字。又明日，再遣使进两宫方物。阅镇将射于教场，颁赐扈从诸臣币帛、督抚御衣。
初四日，发江宁府，泊燕子矶，峭壁临江，亦有胜致。初十日，阅高家堰堤工，望洪泽湖，汪洋千倾。复由河南岸行一百八十里，过桃源县。十一日，渡河至宿迁。次日，驻跸蒺花铺。自郯、沂州取道东兖，渡沂、济、枋、汶、泗诸水。泗水出陪尾山下泉林寺侧，石穴吐水，众泉俱导，古树成林。有石碑刻“子在川上处”。然《阙里志》载：孔子观川亭在尼山宣圣庙侧。未知孰是。
十六日，长至节，天气晴暖，无朔风祁寒，扈从诸人莫不欣喜。十七日，过少吴陵、颜子林，驻跸曲阜县南。十八日黎明，祀于阙里，斋心穆穆，若有所见。礼毕，坐诗礼堂，命孔氏子孙讲《周易》、《大学》，遍观车服礼器及汉唐碑版。桧树在大成门内，古干苍然，苔藓润泽，真灵迹也。敬想至圣道冠百王，前代留金银器具，皆人力可办。独以仗前曲柄龙盖留庙中，并书“万世师表”四字、《过阙里诗》、《古桧赋》。出北门，灑酒孔子墓下。伯鱼墓在孔子墓东十余步，子思墓在其前，西有子贡庐墓之所，左有宋真宗驻跸亭。林中奇树葱郁，未可计数。
行三十里，驻跸兖州府，杜甫所谓“浮云连海岱，平野人青徐”是也。念周公制礼作乐，道接文、武。顷过曲阜，未得躬谒庙庭，特制祭文，遣亲藩代祀之。遂由汶上、东阿、高唐至德州。亟欲定省两宫，兼程而归。
是行也，往返数旬，所历山东、江南诸郡县，日以周谘民隐、体察吏治为首务，行道之顷，复得览其山川，凭吊古迹。至于地方利弊，则将有以斟酌损益焉。率笔记之，示朕之不徒事游豫也。
康熙甲子春日，有以时值上元，请行封禅及巡狩燔柴诸典礼者。夫朕凉德菲躬，临御海宇，迩年以来，水旱兵戈，民亦劳止。虽邀天庇佑，四海荡平，万姓乐业，实未有丰功伟烈足以昭示来兹，何敢效法前人铭功纪德?至于巡狩，古天子所以周省侯国，使诸侯肆觐明堂，考其政绩。今天下之权统一于内，督抚之贤、不肖，朕皆得而知之，又无事于巡狩之名也。惟是近畿郡邑，屡经巡幸，补助时施。而东南黎民，风俗尚未周知。乃于秋九月，陈请两宫，暂违定省。
二十八日，出京师，经河间，过德州，阅济南城，观趵突泉，题日“激湍”。百姓遮拜马首，户口繁盛，比屋可封。昔称临淄之间，肩相摩，毂相击者，今尚有遗风焉。
十一日，至泰山，石径岐螬，缓步登陟四十里。御帐崖瀑水悬流，五大夫枯松犹在岩畔，或亦后人继植者。人南天门，扪秦时无字碑。至“孔子小天下处”，真可收罗宇宙，畅豁襟怀。题“普照乾坤”、“云峰”诸字。宿泰山颠，月色晴朗，赋诗遣兴。来日登日观峰，看扶桑日出。下山，祀于岳庙。岳为五方之长，发生万物，故躬祀之，为苍生祈福。
十三日，雨雪，驻蒙阴县，侍臣云，明日小雪。喜其应候。诘朝，雪霁，望蒙山峰顶，半入云雾，或隐或现。其上石衣，土人攀缒取之，名蒙山顶上茶。尝考四川雅州，有蒙山五峰，极高峻，上产甘露茶。世所传者，或雅州之蒙山也。渡沂水，取鱼既多且鲜，因遣使驰进两宫，以志思恋之怀。
葓花铺，青淮之界，居人辐辏。十八日，发宿迁县，阅黄河北堤岸一百八十里，频年水患，工役浩繁，民俗罢敝，不若山左之庶饶。渡河过清浦、淮安府，商贾往来，舟楫如织。宝应县、高邮州、邵伯镇，皆以湖水泛滥，未复故道。居人草屋临流，床灶半在水中，朕甚悯焉。登岸步行十余里，亲察水势。召集耆老秀才，细访其故，皆云，自海口壅塞，水无所归，二十年来，田亩已成巨浸。赋诗纪事，思所以拯济之。
二十三日，抵维扬，市肆繁华，园亭相望。游平山堂、天宁寺，百姓持香夹道，意甚诚敬。平山堂乃宋臣欧阳修所建，修以文学侍从之臣，出知扬州，为政之暇，优游谈宴，传为佳话。故朕诗有“文章太守心偏忆”之句。
二十四日，将由仪真幸江宁府，忽遇顺风，可以速达京口，遂乘沙船顺流而下，波恬浪静，瞬息七十里。沙船，江中战舰也，自岳州长沙用兵以来，多得其力。今河海清晏，当时战具仅供渡江之用。然安不忘危，朕于此时，未尝不念艰难用武之际。次早，登金山，孤峦隐岫，屹峙大江中，飞阁流丹，金碧照灼。更有一峰离立，日善才石，郭璞墓在其西。上有妙高台、留云亭、朝阳洞，下有中泠水，称天下第一泉。朕率扈从诸臣，一一探眺，纵目千里。题“江天一览”四字，并赋二诗。竹林禅院在镇江府城南五里，曲径逶迤，茂林修竹，高者四五丈，大者围尺，青叶碧枝，隐森崖谷，实北地之所未有。晚而登舟，扬帆丹阳县，常州府、无锡县，俱未及泊，一昼夜行三百六十余里，达姑苏。舟人云，从无如此之速者。
二十七日，由枫桥入阊门，登城阅视，士民观瞻，莫不忭舞，有献赋颂者。是日，驻跸城中，念执事人役辛勤远来，遍赏白金，听其各带方物，以示体恤。二十八日，回銮，过虎丘。山不甚高，亭榭阑槛，布满其上。千人石，高下可容千人。传为生公讲经处，故旁有点头石。剑池，在夹崖中，殊可观。平远堂，俯瞰虎丘之背，田畴林木，望若错锦。苏民仍列酒坊、茶肆，各安生业。管弦竞奏，觉有升平景象。然从事纷奢，罔知务本，未若东北风俗之朴实耳。夜坐舟中，与侍臣高士奇谈论古今兴废之迹，或读《尚书》《左传》及先秦两汉文数篇，或谈《周易》，或赋一诗，每至漏下三十刻不倦，日以为常。盖诗书意味深长，不似耳目之好，易于烦厌也。舟过无锡县，游锡山，观惠泉，石瓮八角，池水色淳泓，味较玉泉，远不相及，不知前人何以称之为第二泉。
二十九日，由丹阳县陆行。初一日，过句容县，蜿蜒石堤，数十里抵江宁府。雨花台在城南，登之，则江山城郭，历历可见。报恩寺规制宏壮，宝塔九级，金碧琉璃，尽镂梵相，结构之巧，殆竭人工，非前代内帑所修，不能至此。城中阗阅充实，烟火万家，景物太平，昔称六朝佳丽，今亦不减大都也。明日，祭明洪武陵，见其颓废，敕地方官禁护之。过明故宫，仅存遗址，不禁概然，作《过金陵论》，并赋一诗。登观星台，望后湖，题“旷观”二字。又明日，再遣使进两宫方物。阅镇将射于教场，颁赐扈从诸臣币帛、督抚御衣。
初四日，发江宁府，泊燕子矶，峭壁临江，亦有胜致。初十日，阅高家堰堤工，望洪泽湖，汪洋千倾。复由河南岸行一百八十里，过桃源县。十一日，渡河至宿迁。次日，驻跸蒺花铺。自郯、沂州取道东兖，渡沂、济、枋、汶、泗诸水。泗水出陪尾山下泉林寺侧，石穴吐水，众泉俱导，古树成林。有石碑刻“子在川上处”。然《阙里志》载：孔子观川亭在尼山宣圣庙侧。未知孰是。
十六日，长至节，天气晴暖，无朔风祁寒，扈从诸人莫不欣喜。十七日，过少吴陵、颜子林，驻跸曲阜县南。十八日黎明，祀于阙里，斋心穆穆，若有所见。礼毕，坐诗礼堂，命孔氏子孙讲《周易》、《大学》，遍观车服礼器及汉唐碑版。桧树在大成门内，古干苍然，苔藓润泽，真灵迹也。敬想至圣道冠百王，前代留金银器具，皆人力可办。独以仗前曲柄龙盖留庙中，并书“万世师表”四字、《过阙里诗》、《古桧赋》。出北门，灑酒孔子墓下。伯鱼墓在孔子墓东十余步，子思墓在其前，西有子贡庐墓之所，左有宋真宗驻跸亭。林中奇树葱郁，未可计数。
行三十里，驻跸兖州府，杜甫所谓“浮云连海岱，平野人青徐”是也。念周公制礼作乐，道接文、武。顷过曲阜，未得躬谒庙庭，特制祭文，遣亲藩代祀之。遂由汶上、东阿、高唐至德州。亟欲定省两宫，兼程而归。
是行也，往返数旬，所历山东、江南诸郡县，日以周谘民隐、体察吏治为首务，行道之顷，复得览其山川，凭吊古迹。至于地方利弊，则将有以斟酌损益焉。率笔记之，示朕之不徒事游豫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