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爱情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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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有苏小小墓,姑苏有柳如是墓,无锡也不输于人,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葬在无锡的惠山上。
她的绯闻男友吴梅村是明清之际与钱谦益齐名的大才子、诗人,《圆圆曲》的作者,广为传诵的“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即出自他手。崇祯帝在他的进士试卷上有朱批:“正大博雅”,康熙帝也曾作诗赞他“梅村一卷足风流”,可见其名重于当时。
卞玉京又是什么样的女人?既然名列八艳,容貌自不必说。《板桥杂记》还有这样的记载:“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美则美矣,而又有诸多才艺,且又谈吐不俗——这样的为造物所钟情,她自己也心里有数,因此免不了冷一些,骄矜一些,见俗客就爱理不理,遇佳客才谈笑应对。
“金风玉露一相逢”,照理说应是胜却人间无数的携手相许,偏偏他俩的故事里出了点意外。酬酢唱和之下,彼此有情,终于在又一场酒醉的遮掩下,玉京问出:“亦有意乎?” 这是个省略句,若补全了该是:“妾已属意于君,君亦有意乎?”但省略得好,添出万千的韵致,令人想见她欲说还羞的娇态。不曾想素来巧思玲珑的大才子竟然装呆,作出懵然未能领会的样子,据传卞玉京凝眸看了他许久,长叹作罢。
此后他们分别七年,这七年,是明清翻覆,河山破碎,生灵遭屠的七年。七年之后,吴梅村在常熟钱谦益家做客,恰那时卞玉京也在常熟。在钱谦益为吴梅村接风的宴席上,卞玉京的名字不出意外地被提及,众人鼓搡着让钱谦益派人去请,吴梅村也点头了。不多久,辘辘的车声响起,众人屏吸静待佳人现身——当事人吴梅村一定血压升高脉搏扩张了吧,如果是《真情》节目此刻必然要插播广告了——谁料车却直入内宅,卞玉京先传话说要更衣,后又托言身子不适,终究未露面。
在一场爱情的角力中,头一个回合卞玉京输了,第二个回合表面她略胜一筹,实际还是居于下风。不妨体贴地揣摩一下她的心理:闻言梅村近在咫尺,又派人来请,要与她相见,她的一连串反应必定是先讶异后惊喜万端尔后忙不迭地梳洗穿戴,盛妆华服坐进车中,这才缓过神来。想起第一回合里的委屈,简直这就要开口让车夫掉头送她回去,但又怕自己做得太决绝真就断了情分,一路纠结着到了钱府,关键一刻尊严获胜,她直入内宅,心中得意。其实也未必得意,也许她还存着一些幻想,等着吴梅村会不会像个真正的痴情汉,闯入内宅来呢?
终究失望了啊。不过是前宅里家仆一遍遍的传话催请,吴梅村哪会有半点鲁莽而浪漫的举动呢?到最后,眼看成了僵局,还不是她自己退半步,传出话来,改日登门拜访。
果不其然,弱势一方的卞玉京如何能按捺得住不见面呢? 银牙咬碎忍耐煎熬了数月,她一身道袍抱琴而访。既然放下了尊严,就得使上浑身解数。她估计连要说什么话,说话时何种姿态语气,分寸如何拿捏,全部想得妥妥的了吧;要奉上的才艺大餐,以国破家亡的深痛和红颜凋零的凄愁编织成的一曲婉转,也一定操演了无数遍了吧。唉,想来卞玉京是与陈圆圆齐名的美人,时人有“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的说法(玉京小字赛赛),圆圆于无可奈何之间搅动了三百年的江山基业,赛赛费尽心思地来搅动一个男人的心,竟然都做不到。第三个回合,卞玉京倾尽全力想要扳回一局,终于还是黯然地失败了。听完琴,也就挥手作别了,他俩此生再未重逢。
当然吴梅村并非铁石,美艳的人唱出凄绝的歌,任谁也没法不心中漾起波澜的,何况这美人还钟情于他。于是他事后写下了《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这诗写得真不错,可是,如果拿来与白居易的《琵琶行》对照,就发现一个明显的不同。白居易怜取眼前人,观察得多么仔细,描摹得多么入微,“低眉信手续续弹”是勾勒全貌,“轻拢慢捻抹复挑”是手部特写,“别有幽愁暗恨生”则是气氛晕染,就更别提他还移情地一塌糊涂最后哭到稀里哗啦了。可吴梅村的诗里呢,提及卞玉京的几句不过是:“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山中住。”全诗的主体篇幅是在讲述故事中的故事,即玉京唱到的另一个美人的身世飘零!这又让人想到了他最后拜访卞玉京惠山锦树林的墓,记下他俩的情事,可是其中好几次非要宕出一笔,写及玉京的同样貌美的侍婢兼弟子柔柔,真叫人读了别扭得紧。
爱情的角力,在我们看客的眼中,得要势均力敌才精彩,才畅快,不在一个重量级上而强为之斗,总难免令人出于对弱势一方的同情而不忍观之,比如吴梅村VS卞玉京,比如黛茜VS盖茨比。我甚至不忍心到想要考据一番,证明此段情事乃后人据《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一诗而敷衍,并非实有其事,而《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也是托传,非吴梅村手笔。不过,就算证伪了又如何呢?类似的爱情角力,不在传说中的,不在历史里的,而是现时现刻正扳缠着的,天底下还少吗?
但凡身边有谁也在那攒着力发着狠憋着委屈,不妨建议他/她来无锡的惠山走一走,寻访到柢陀庵锦树林玉京道人的墓,立在前头,告诫自己——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一场耗尽心力的爱情角力,不如趁早认输,摊手作罢,就别一回合又一回合了。